“雖然我實力低微,看不出什麽,但我知道,你在方才必然瞞著我做了什麽,此事無論如何,我都會向月華前輩稟報。”

當鐵如山返回,看見江穆正襟危坐,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立刻沉聲道。

“如山道兄,你信我嗎?”

江穆抬頭,麵容肅穆的問。

“我信你是李信!”

鐵如山沒好氣地道,他算是看透了眼前這位,或許他是個好人,但絕對不是什麽謙謙君子,更不是什麽浮雲君子,那騙人的話說起來都不眨眼。

“如山道兄,你信我是劍仙嗎?”

“李信也這麽說過,他還說他修煉出了一道大圓滿劍氣呢。”

“如山道兄,咱們能不能別提李信。”

“但你曾經自稱是李信的轉世之身啊!”

江穆沒話說了,碰上鐵如山這一根筋的,他也沒辦法。

鐵如山也不說話,兩個人就相隔十丈,坐在那裏,看著一條條火焰瀑布從數百萬裏的高空落下,激**起無數光芒,這光芒又瞬間拋射至數千萬乃至數以億萬裏之外。

這般壯闊的大火球,江穆都是第一次見。

良久,鐵如山才再次開口,“其實我是信你的,不然也不會為你跑這一趟,人世間,應該有很多事情可以值得變通,不要錯過了,才會覺得遺憾,譬如——”

江穆一皺眉,這老小子想說啥?

“師兄一早就知道,那塊鎮獄令牌可以換取一個飛升的名額,所需要的不過是十萬塊靈石的靈氣來激活罷了,但他選擇了放棄,把機會讓給了我。”

“而飛升來到這裏,我才知道,我們神華宗一代代弟子所堅守的,又是怎樣的一個笑話,老實說,江穆,我很想知道,如果是我師兄飛升,成為了這隻能看守大獄的獄卒,他會該怎樣想,是不是會很失望,會不會覺得不值得?”

江穆看著鐵如山,先確定他很正常,這才道:“許靈宗道兄一向豁達透徹,悲天憫人,我想他來了這裏也不會失望,更不會覺得不值得,而且,每個人存在的意義,不在於別人怎麽看,而要看他自己怎麽認為。”

“三百年前,我去過人間的陰世,找到我的弟子李英,章和他們,當時人間國運開始穩固,陰世所存在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希望我能出手幫助他們重生轉世,這以我的實力來說並不難,但你猜如何?”

“我那些弟子全都拒絕了。他們說,他們已經死過一次,知道生的珍貴,可同樣的,他們也很滿意這一生的精彩,這讓他們麵對真正的死亡,麵對最終的消逝,也會走的從容。”

“他們還說,師尊啊,長生的仙人應該有長生的快活,凡人也定有凡人的快活。凡人的快活放在仙人那裏,也許是腐臭不堪的,仙人的快活放在凡人那裏,也許是枯燥無味的。”

“於一個凡人而言,我們已經做得足夠好,我們肯定會想象,會好奇,會憧憬,甚至會遺憾,但我們的理智會讓我們很充實。”

“一日之早晚,四季之輪回,生老之病死,本就是天地的規矩,我們按著規矩生,按著規矩死,我們有幸,這一生並不是平平凡凡,默默無聞。”

“當生命有了意義,也就無所謂長短了。”

“你看,如山道兄,你覺得你師兄做出那個決定後,他會覺得遺憾嗎?既然他都不會遺憾,那麽來到這裏,就更不會遺憾了。”

“人生當是一條未知的旅途,凡人的旅途短了點,但並不會不精彩,修仙者的旅途長了點,但不到終點之前,他們也不知道想要點什麽。仙人的旅途很長很長,但是你想好要做什麽了嗎?”

鐵如山沉默良久,最後才對江穆一拱手,“多謝,聽你一席話,我決定了,放我師兄的鬼魂回去吧。”

“你說啥!”

江穆大吃一驚,差點跳起來。

“五百年前,人間陰氣彌漫,讓凡人死而不死,我師兄的神念也跟著複蘇了,我偷偷下凡,將他的鬼魂請來,隻為有朝一日能讓他轉世重生,我糾結了五百年,現在聽了你這番話,我決定了,就讓他從容的去吧!”

“我……”

江穆無語了,他一把攔住鐵如山,“等等,這事兒還有可以操作的空間,你不想與你師兄團聚嗎?”

“想!但師兄未必會同意。”

“你不去說不去做怎知他不會同意。”

“那你為何不去給你的徒弟們轉世重生?”

“他們不願意,一個個大傻缺,一個個看得比我還透徹,我能有什麽辦法,你以為我想看著他們一個個無聲無息的消逝嗎?但他們就是這麽去做了,我那個徒弟劉鐵柱,我都把他的殘魂一塊塊的找回來,一塊塊的拚好,結果給我叩了個頭就走了,馬勒戈壁的,喊著什麽豈曰無衣,與之同袍,他們寧可一起死,都不願獨自生啊!”

江穆忽然憤怒的咒罵起來,一臉猙獰,無比凶惡,但看在鐵如山眼中,就像是一頭負傷了的孤獨的野獸,隻是這一次不小心露出了傷口。

“我其實已經勸過我師兄的鬼魂很多次了,但他還是堅持己見。就像是你徒弟所說那樣,這一輩子已經夠精彩,人生無憾,不必留戀。”

“我能見見他嗎?”江穆問,他的情緒迅速穩定下來,過去三百年,他在人間流浪,換著不同的身份生活,其實也是過於感傷所致,而他,甚至連個可以傾訴的對象都沒有。

“應該可以吧。”鐵如山不太確定,隨後他取出一個小瓶,一點黑光鋪開,籠罩數丈方圓,竟然都是最純的陰氣。

說起來江穆都有些後悔,三百年前,陰氣至盛之時,他都忘了搜集些純粹的陰氣了,這玩意就是寶貝啊。

此時這陰氣中逐漸有一個人影凝聚,不是許靈宗還有誰。

“師弟,莫要再勸了,為兄心意已決,不會改變,嗯?你是——浮雲宗江穆?”

“正是在下,許道友好久不見。”

江穆拱手,他對這個老頭兒一向很尊重。

“的確是好久不見了。”

陰氣凝聚而成的許靈宗依舊從容自若,麵帶微笑,自有一種悲天憫人的風采,站在那裏甚至不像是個鬼。

抱歉,給鬼拖後腿了。

“江老弟,其實老夫一直很期待能與你談一談,邀天之幸,老夫在人間活了三千年,然後又因為天地大變,以鬼魂的方式存活了一千五百年,老夫師弟一直勸我重生轉世,但老夫卻不願做這種事。”

“隻因此事有傷天和,人族乃天地所鍾之精靈,魂魄又是人之重要根本,哪能說轉世就轉世的?老夫修行三千年,所見的轉世,皆是奪舍之惡法,老夫不屑為也。”

“但老夫又何之幸運,終能見到末法之下,人間秩序重歸,說實話,末法時代對修仙者來說是一場慘劇,讓他們夢碎於這天地。可是對於大多數凡人來講,至少是一件好事。”

“不會擔心惡鬼索命,妖獸入侵,不會擔心平地一聲雷,狂風橫掃幾千裏,大浪湧來半州沉。”

“如今這個時代,縱然也有貪官汙吏,縱然也有惡霸惡徒,縱然也有兵荒馬亂,但沒有了超凡的力量,即便是凡人,也是可以匹夫一怒,血濺三尺。”

“這人生在世,沒有誰比誰更高貴,也沒有誰比誰更該死。”

“老夫不會去管什麽古仙人三諾,也不會去管什麽被鎮壓的妖魔,什麽虛妄大獄,倒黴的獄卒。”

“老夫隻知道,生而為人,生在這方天地,總需要去做些什麽。”

“老夫鎮守了一輩子的魔獄山,一輩子的夙願,也是鏟平了魔獄山。”

“江老弟,或許老夫這麽說有些唐突,但老夫真的希望,若有朝一日,老弟能有毀天滅地之力時,就順手除掉此魔吧。”

說完這番話,許靈宗對著江穆拱手相拜。

“師弟,送我回人間。”

“是,師兄!”

許靈宗再次對江穆拱手,便漸漸散去。

而看著鐵如山的身影再次消失,江穆目光淡淡。

其實此事不用許靈宗請求,他也自然會去做,他那些門人弟子們用生命,用信念所建立,所開創的人間秩序,他不容有外力來破壞。

“甲一號大獄裏的罪囚,怕不是巴不得你去殺他,然後會像貓捉老鼠那樣,一直將你戲弄成傻子,再一口吃掉!”

月華仙子不知何時出現在江穆身後,目光也隨著他的目光望向人間,同時那裏也是甲一號大獄的所在。

“怎麽,獄卒不許殺死犯人麽?”

“並沒有這個規則,但是你要知道,在仙界,除非是難以殺死和磨滅的罪囚,不然是不會投入虛妄大獄的。更不會動用這麽複雜的手段,隻能靠時間來磨滅,這些罪囚,比你想象的還要可怕得多!”

“多謝前輩指點迷津,那麽,我能入籍了嗎?”

江穆轉身,一臉誠懇。

月華仙子神情複雜的看了他幾眼,不是她全程看見了方才的一幕,她幾乎以為這就是個人畜無害,如白玉無瑕的謙謙君子。

結果耍起無賴,卻要比無賴還令人憎惡。

不過,終究還是個性情中人。

談起將他徒弟的魂魄一塊塊收集拚湊起來時,眼底的那抹悲傷濃得像一片深海。

修劍之人,果然都是至情至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