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屋外山風凜冽,屋內一燈如豆。

江穆臉色蒼白的坐在蒲團上,目光驚疑不定的看著周圍的一切,最終落在不遠處的一灘血跡上,那是他方才入定修行中被噩夢驚醒,導致法力逆行,經脈受損,差點就損了根基。

但這噩夢,真的隻是噩夢?

江穆顫巍巍的伸手,撫摸著自己完整的手臂,臉頰,感受著自己金丹境的修為。

可那因為病痛折磨而僵硬的身體,因為病氣深入肺腑而產生的劇痛煎熬,還有被野狗撕扯帶來的絕望,卻又是如此真實,曆曆在目,痛入骨髓。

這絕對不是噩夢那麽簡單。

掐指一算,江穆臉色大變,他已知今夕何年。

若他記得不差,十年後,天地巨變,靈氣潮汐爆發,一夜之間,靈氣消散,所有的修仙者都如同失去了水流的魚兒,隻能徒勞的掙紮著。

有靈石儲備的,立刻閉關,有靈石礦的,立刻封門。

天地之間,仿佛一夜之間變得吉祥如意了,沒有誰再恣意動手,誰也不敢浪費自己體內儲備的法力,更不敢消耗自己手中的靈石。

但這樣的狀態隻持續很短的時間,廝殺再起,一切隻為了靈石。

初時僅僅是為了爭搶坊市裏的靈石,隨之演變成底層散修之間的殺戮,接著又變成了小門小派之間的互相伏殺,再接著就演變成了,某一方慫恿,驅使凡人武士,凡人軍隊對某個修仙者,某個修仙門派展開自殺式進攻,隻為消耗對方的法力。

即便一開始保持克製的中層修仙者,高層修仙者,最終也被迫卷入。

這慘烈的戰火一直延續了十幾年,不但修仙界中的修仙者因此隕落了至少五六成,也有近八成的修仙宗門銷聲匿跡,要麽被滅門,要麽逃亡隱匿成凡人,要麽果斷搬家躲避戰亂去了更遙遠之地。

修仙者固然是血流成河,但被利用被威逼的凡人更是死傷無數。

最初凡人還敢怒不敢言,但十幾年後,當凡人逐漸發現了修仙者外強中幹的本質,發現靈氣消失的真相,發現天地萬物開始退化,連煉體修士的強悍肉身都因為缺少靈氣滋養而變得與凡人無異,連強大的妖獸都退化成普通野獸,靈草退化成野草,連詭異的魔道修士都隻會玩點戲耍的時候。

他們造反了,以複仇為名,反噬修仙者,許多曾經高不可攀的仙門大派的山門洞天被凡人占領,更多曾在十幾年前做過許多慘案的中小門派被追殺,通緝。

即便喝人血煉製血靈丹的魔道修士,也因為沒有太大效果而被全天下通緝!

三十年後,當第一個完全由凡人主導的王朝建立起來後,修仙者已經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五十年後,當確定靈氣再也無法複蘇,大秦王朝甚至開始凝聚國運的時候。

幾個家裏有礦,第一時間封山封門的超級宗門,都不得不打開山門,小心翼翼的接觸凡人的王朝,不惜將門派中的天驕貴女,曾經的絕世仙子嫁到皇宮裏。

在殘酷的現實麵前,他們慫了。

因為就算他們仍然有能力摧毀一個凡人王朝,但怎麽可能摧毀兩個,三個?或者說是把所有凡人都殺光?

靈石礦是有產量上限的,沒有了天地靈氣支持,光是為了維持護山大陣的開啟,每年就要消耗巨量靈石。

而若是關閉護山大陣呢,就會被極度仇恨修仙者的凡人軍隊找到,幾十萬人的軍隊日夜不停的攻打,就算能把這些士兵殺盡殺絕,但這個仇恨就再也沒法和解了。

總有一日,靈石是會消耗一空的,到時候怎麽辦?就等著全體被憤怒的凡人碎屍萬段吧。

就這樣,在靈氣潮汐爆發後第五十年,整個修仙界原有的框架就基本瓦解,完全進入末法時代。

那幾個超級宗門與皇室聯姻,就此成為了世家,靠最後剩下的靈石資源,與凡人皇室達成了平衡。

幾個投降的頂級宗門被朝廷征召,成為了爪牙鷹犬。

餘者,死的死,散的散,匿的匿,回家種地的,碼頭做苦力的,淨身做太監的,或者去青樓賣藝的,開武館的,開鏢行的,開醫館的,當山賊的,不一而足。

江穆的思緒悠悠回轉,百種苦澀,千種傷悲,往事一幕幕,都在心間發散,回憶起那些年經曆的悲苦,此刻都忍不住潸然落淚。

浮雲宗在修仙界不是最頂級的,也不是第一流的,隻能算秦歌郡內的地頭蛇之一。

靈氣潮汐前,不惹事,不生非,安靜的修行,安靜的入世出世,每十年收一代弟子,弟子築基了就可以出山。

作為掌門,江穆如今不過金丹境初期的修為,實際上曆代師門長輩,修為最高的也不過是一個化神境,也就是這個化神境的開山祖師,在這浮雲山紮了根,修建了護山大陣,留下道統,幾千年下來,不好也不壞。

假如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靈氣潮汐的話,一切應該會繼續下去。

可是,一切都變了。

天地之間的靈氣徹底消散後,浮雲宗的護山大陣直接停擺,因為護山大陣雖然需要靈石來啟動維護,但正常情況下,一旦啟動後,都是會自動汲取天地之間的靈氣進行運轉的。

有了護山大陣,山門才能隱匿起來,才能確保山門之中靈氣充裕,各種靈草藥草,靈禽異獸的生長才能正常,這是維持大量修仙者修行進階的基礎。

最主要的是,凡人看不到,敵人攻不下。

好不逍遙。

可惜,那個時候的江穆自己,因為修為低,見識少,修仙都修傻了,眼見靈氣消散,護山大陣停擺,就急著把宗門儲備的靈石都拿出來,用以維持護山大陣。

結果宗門全部的靈石儲備,也就維持了三個月。

當三個月後護山大陣因為缺少靈石再次停擺後不久,就被隔壁的鐵山派雇傭數千凡人手持刀劍弓弩殺進山門,以凡人為掩護,修仙者暗中下殺手。

慌亂之中,江穆隻來得及帶著五個徒弟逃出生天,餘者二十七個門人弟子卻盡遭屠戮。

這幾乎成了江穆後半生最大的悔恨痛楚之一。

但他甚至沒有機會報仇,因為鐵山派隻比浮雲宗多存在了一天,就被他們的鄰居茗山派用同樣的方法滅門。

“喔喔喔!”

雄雞一唱天下白。

天亮了,江穆悚然驚醒,一時間,竟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

許久,門外有輕盈的腳步聲傳來。

“掌門師兄,我回來啦!”

一個嬌俏的聲音傳進來,讓江穆又是一陣恍惚,這個聲音的主人是他的小師妹紀瑤。

想當年,他師尊還在世的時候,就對紀瑤很是寵愛,兩個師兄,包括江穆自己,都對這個小師妹盡量寵著,不說有求必應,也是盡心嗬護,雖然這裏麵不乏某種男人都懂的情愫在,但是——

江穆心中莫名一陣絞痛,他沉了沉心思,根據自己那噩夢中所見所聞,自己這小師妹已經下山闖**十年有餘,今次回來,他這個做師兄的好吃好喝好招待。

隻是這個小師妹回來卻不是因為想念師門,而是想在三千裏之外的武功郡開辦一座浮雲別院,就是用來培養低級弟子的。

在那噩夢裏,自己當然是想都不想的答應下來,一並給這紀瑤支付了3000塊靈石,1000塊靈玉,以及其他大量資源,就為了開辦什麽浮雲別院。

這紀瑤開開心心的下山去了,但是十年後,靈氣潮汐爆發,浮雲宗山門被毀,江穆帶著五個弟子流落江湖,一路上吃盡苦頭,經曆了數次劫殺,中途還有三名弟子不幸死亡,一人重傷。

在這樣的情況下,江穆帶著他們抵達武功郡,希望能找到紀瑤,不說報仇,最起碼要有個落腳之地。

哪曾想,紀瑤已經與另外一個超級宗門的弟子結成了雙修伴侶,對方在本地也算大族,再有浮雲別院做基礎,暫時沒有受到太大波折。

當江穆找上門去,紀瑤倒也接納了他們,但當日晚間,沒有任何防範的江穆中了暗香之毒,等再次醒來,不但一身法力盡失,元陽之身被破,連隨身攜帶的僅剩下的宗門重寶,以及一些修行資源,少許的靈石都不翼而飛。

江穆怒極,想去找紀瑤討個說法,卻被趕出浮雲別院,帶著兩個弟子流浪街頭。

沒幾日,那個重傷的弟子一命嗚呼,隻剩下最後一個弟子與他相依為命。

他空有滿腔怒火,卻因一身法力散盡,淪落為凡人而無可奈何。

或許唯一的幸事,就是僅僅半月過去,紀瑤那賤人與其雙修伴侶所在的家族也在混亂殺戮中被屠滅,浮雲別院化為一片廢墟。

嗬嗬!

回想種種噩夢中令他咬碎牙關的恨事,江穆迅速的讓自己冷靜下來,看了眼地上那灘血跡,也不去處置。

揮手間,虛空開啟靜室房門,外麵站著一個俏生生的女子,看著很年輕,姿容也極出色,唯有眼角眉梢的那抹不著痕跡的狐媚輕佻之色,極為刺目。

“掌門師兄,我好想你啊!”

紀瑤的笑聲響起,也如暮鼓晨鍾般擊穿了江穆的所有幻象。

因為同樣的這句話,他上輩子已經聽過一遍了。

所以,他是真的回到了靈氣潮汐爆發的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