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

江舟心下一驚。

但念頭一轉,便又平常視之。

“地仙”一詞,令他下意識地以為是鬼神圖錄裏的所載的地仙。

不過想起之前那個修練“地仙”之法的前祀帝姬,就知道此間的地仙水分有點大。

從張老頭剛才所言,就可見一般。

人家地仙是與天地同壽,與世同君,你離了洞天就要撲,那不是伏地魔嗎……

而秋家眾人此時卻是呆呆地看著“張老頭”。

什麽地仙什麽洞天他們不懂,他們現在隻有一個念頭:

這個人是……張老頭?

一個秋家女悄悄靠在秋家小妹耳邊道:“小妹,要不姐姐代你嫁了吧?”

秋家小妹:“……”

秋老儒被她這丟人現眼的聲音驚醒,回頭狠狠瞪了一眼。

才滿眼驚疑,朝眼前的“張老頭”道:“張、張……你真是張先生?”

張文錦笑著點點頭:“正是張某,前番並非有意隱瞞,隻是張某在塵世中浮沉近百年,自家也險些忘了自家名姓,若非……”

他朝秋小妹看了一眼,竟然露出些微靦腆之色,倒是秋家小姐大大方方,也未曾避讓其目光。

反而令他錯開目光,看向江舟:“若非江道友提醒,張某險些鑄下大錯而不自知。”

秋家大郎等人此時卻沒有心思聽他說什麽塵世啊洞天的,隻在意這廳中種種諸般布置。

窗是碧玉窗,珍珠為箔。

門是朱紫木,光滑如玉,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門前階亦是冷滑碧色,亦不能辨其物。

連邊上侍立的女婢身著之服飾亦是盛極貴極,容貌秀麗不似塵俗。

看得秋家子婿等皆是兩眼發直,心中蠢蠢,卻又不敢造次。

張文錦見狀也不以為意,隻對女婢侍者低聲吩咐了幾句。

便將江舟拉到一旁低語,給秋家眾人讓出時間消化這種種。

而江舟這時也終於尋到機會問出心中疑問:“張道友,你這裏還真是神仙洞府,有這般逍遙之地,為何還要到那紅塵之中打滾,令自己不得清靜?”

一想到之前在菜園子裏挑著尿桶,拿著破瓢灌園的老叟,江舟實在無法與眼前這個容貌儀態甚偉的神仙人物聯想到一起。

張文錦苦笑了一聲,說道:“逍遙?江道友,若是讓你在此住上三兩日,你可願?”

江舟點點頭:“自然是求之不得。”

張文錦又道:“三五月何如?”

江舟依然點頭:“亦可。”

張文錦繼續問道:“三五年、三五十年又何如?”

江舟微一沉吟:“怕是難免寂寞。”

說到這裏,他也大概明白了。

果然,張文錦苦澀道:“是了,三五年,三五十年,道友隻是想一想便已膩煩,張某卻是在此處過了三千餘年了,實在是耐不住寂寞,即使知道塵毒蝕心蝕骨,諸般衰相纏身,甚至最終難逃氣盡人亡,我亦願於塵世享一番人間冷熱。”

江舟似懂非懂。

這種情景固然能想象到,但想象是一回事,畢竟他還沒活過這麽久,非切身體會,空放嘴炮,也沒這資格評論。

隻是點點頭道:“這麽說來,是這位秋小姐令道友改變主意了?”

張文錦露出一絲羞澀之意。

幾千見的老怪物了,什麽沒見過?僅僅是他這莊中的諸多女婢,就不比秋小家差,竟還會這般,看來他對秋家小姐果真是用情至深。

“那個……”

二人正說著話,忽聽秋家大郎搓著手道:“張……張先生,不知道什麽時候迎娶我家小妹?”

“……”

江舟麵皮微微一抽。

秋老儒以袖掩麵,他暫時沒臉見人。

本以門當戶對為由拒絕人,現在反倒是他們家配不上了。

但女兒若能嫁給這等神仙人物,確實是再好不過。

也就任由這不知羞恥的大兒子自由發揮了。

秋家其餘人也是紛紛激動地期盼著張文錦的回答。

倒是秋家小妹大大方方地站在那裏看著張文錦。

江舟看著眼前似曾相識的景象,隻不過是角色做了個對調,不由發出一聲充滿譏諷的低笑。

不僅是在笑眾人,也是在笑自己。

終究也不過和秋家人一樣,是個以貌取人的俗人罷了。

他自詡超凡入聖,終究還是未能出脫凡塵,仍如凡人一般為皮相所惑,為世俗所累。

這或許就是他進境急速,底蘊淺薄的“缺陷”。

也難怪當初錢泰韶會說,修“仙”之道,本就是人入山中。

修來修去,人終歸是要進山的。

否則終究是要為世俗所累,為塵毒所蝕。

最終是成仙還是依舊是人且不說,這個過程總要是有。

不入凡塵,不經俗事,不修功果,難成正果。

不出凡塵,不得清靜,亦難成正果。

進是錯,不進是錯,左右難兼顧,果然修仙真不是人幹的事。

江舟因秋家大郎一句話而陷入某種掙紮迷茫時,張文錦是有所覺,抬手微動,便有無形之炁流動,將江舟隔絕於一方天地之中,不覺外事,外間也不擾其中。

這才和秋家人商量起來。

他本就對娶秋家小妹求之不得,自然不會因為秋家人前踞而後恭的態度有什麽不滿。

兩下一拍即合,根本不用幾句話便將婚事定下。

本來以秋家大郎的主意,是要將婚事大操大辦,廣發請帖,好叫世人都知曉,他秋家小妹,嫁了個神仙,秋家自此今非昔比。

張文錦無可無不可,隻要能娶秋小妹,他做什麽都願意。

倒是秋老儒開口阻止。

之前費盡心思要食言拒婚的是他,如今腆著老臉想要人娶小妹的也是他,若不是為秋小妹今後歡幸所慮,他是絕對拉不下臉來的。

如今哪裏還有臉要求大操大辦?傳出去豈不是讓儒門眾多老友看他笑話?

秋家眾子婿雖不願,但也拗不過素有威嚴的秋老儒,隻好悻悻依了。

婚事既定,秋家小妹這才露出幾分逐逐靦腆羞色,低下頭來,不敢再看張文錦。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舟從混亂思緒中清醒,周身卻似有清氣繚繞,目中隱泛如玉仙光,澄澈潔淨。

廳中已不見了秋家人,隻有張文錦含笑看著他:“恭喜江道友,道行再進。”

他歎道:“道友果真是天縱之才,不愧是氣運所鍾,難怪諸多仙門教尊宗主,都對道友趨之若鶩。”

“哦?”

江舟對於自己的進境自然是喜的,不過張文錦話中若有所指的意味令他暫放下,說道:“道兄此言,可是有所指教?”

張文錦點頭笑道:“江道友可知五教為宗,仙門共商之事?”

江舟道:“道兄所指,可是彌輪小會?”

“不錯。”

張文錦道:“道友果然知曉。”

“所謂:天命有九,王代稷室,九九歸一,天人有別,清濁二分,上下有序。”

他看著江舟道:“這便是彌輪會諸教共商所定之議。”

“天命有九,王代稷室,九九歸一,天人有別……”

江舟重複著這句話,忽然現出一絲莫明笑意:“這仙門真是好大的野心,天下這盤棋,還滿足不了他們,還要分出個‘天人有別,上下尊卑’。”

他倒不奇怪,張文錦怎麽會知道這些。

一個活了不知幾千年,甚至不知道用什麽方法,躲過了修行之人“三千壽元”這一大劫的老怪物,有再多的手段他都不奇怪。

“清濁二分,上下有序?”

江舟笑道:“難不成,他們還想要再造天地,以天人神靈自居,高高在上,禦眾生為螻蟻?”

張文錦伸手一引,示意江舟入座,各自落座後,他才笑道:“萬載前古,前祀不便是如此?天高高在上,人年年祭天,‘祀’便由此而來,說起來,那帝稷也當得起萬古一帝,竟能於如此絕境,生生開辟出這皇皇人道。”

江舟點頭讚同,又問道:“不知道兄提及此事,又與我何幹?”

張文錦說道:“某也是從友人之處聽說,虞國本為九數天命之一,如今虞國被道友一手覆滅,九數有缺,自然要補足,作為親手覆滅虞國之人,還有誰比道友更適合承續彌補這九數之缺?”

江舟失笑道:“我一不是諸侯勳貴,二不是仙門大教,哪來這般本事?”

張文錦搖頭道:“道友未免妄自菲薄了。”

他倒沒有揭穿江舟的言不由衷,隻是很有分寸地點了點:“仙門大教,算計深遠,道友若無此心,還需小心在意才是。”

江舟聞言,心中也大為讚同。

都是千年的狐狸,他縱然開掛,也說不定什麽時候陰溝翻船。

“多謝道兄。”

張文錦擺手道:“道友與我有贈金之恩,牽媒之德,今後但有所需,隻管言語,某定不推辭。”

“大恩不言謝。”江舟點點頭,再道了一聲謝,倒也沒有矯情拒絕的必要。

一個活過了大劫的地仙,縱然有著看似“伏地魔”的致命破綻,卻也是絕不可忽視的強大力量,說不準什麽時候,還真有用得著的時候。

張文錦這般承諾,也當得上是大恩。

如此算得上是要與仙門名教作對,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張文錦點到即止,這廂話了,又麵現靦腆之色道:“我與秋小姐婚事,當在下月擇吉日,依嶽丈大人之意,隻需請三兩親朋,於我這洞天之中,喝上幾杯喜酒便了,我平日並無甚好友親月,幸入紅塵,得江道友這般佳鄰,還請道友屆時必要賞光。”

江舟點頭道:“好說。”

張文錦喜形於色,卻又忽然道:“既如此,我便不多留道友了。”

江舟也不認為他是翻臉不認人就要趕人,果聽他解釋道:“我這洞天雖是福地,但終究與塵世有異,洞中一日,世上一年,非是虛言,道友在我這裏坐了三五時辰,外間已是過了許多日了,雖有心留道友長居於此,但道友終歸還是塵世人在,還怕誤了道友諸事。”

這倒是讓江舟一驚。

還好張文錦提醒,不然還真有可能誤了事。

若真是過了幾天,恐怕秋闈大比結果已經出來了。

想到這裏,江舟也坐不住了:“既如此,江某這便告辭了。”

張文錦起身相送:“道友手中有那貫月槎,隨時可往來此處,若有閑暇,歡迎道友前來作客,相來對道友修行大有好處。”

江舟知他所指。

修行一道,也分階段。

以他如今道行,正該是出塵之時,入山之機。

之前雖是因觀秋家眾人前後相反之態而有所感,得以道行精進,其實最主要還是因為這方洞天福地,若在外間,縱然他有所悟,也絕不可能這般容易便有精進。

……

江舟尚在地仙洞天中時,外間確實發生了一些事。

也可說是江都城近來除虞國覆滅外,最轟動的一件大事。

郭瑜自去肅靖司尋江舟未果,也並未自此放棄,每日都前去肅靖司求請,隻因江舟不在,司中眾人也都不好透露一位三品真人的行蹤,隻好以江大人非常人輕易可見為由給打發了。

郭瑜區區一介寒門學子,也求告無門。

虞拱打發她後,倒也沒有就此撒手不管。

江舟去了地仙洞天,他自然也找不到江舟。

畢竟事關江舟,虞拱怕有大事,便自己去打探起那郭瑜來曆,想要查出她如此契而不舍,要見江舟的原因。

這一查之下,果然查出了些蹊蹺。

不過正當他要繼續查下去時,江都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秋闈大比放榜了。

上榜登科之人數以百計,其中卻以三甲最為引人注目。

第三名經魁,竟然便是郭暇。

第二名亞元,是一名叫徐文卿的南州學子,雖然令陽州學子不忿,但此人畢竟是出身白麓學院,在陽州也有些名聲的。

可榜首解元,卻是一個叫“鍾馗”的名不見經傳的男子。

這就令人難以接受了。

尤其是在鹿鳴宴上,見此人相貌奇醜無比,更是幾乎引起一陣動亂。

江都名門,懷右朱家,更是有人矛頭直指此人,言其舞弊,欲挾眾逼主考黜落此人功名。

便在此時,那經魁郭暇,竟在鹿鳴宴上,搖身一變,成了女兒身,更是捧上血書,泣訴奇冤,樁樁件件,都令得江都科場都震動。

也就無人顧得上那奇醜解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