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池依依的飯搭子們都來了。
今天阿香穿著一身色彩古樸的馬麵裙,沉悶的深色將年近二十的女孩襯得格外老氣橫秋。
她的額間因為常年蹙眉而留下深深的溝壑,隻有見到池依依的笑臉時,才勉強展開了一些,有幾分少女的模樣。
葉枝認出了,這是李老師的舊式太太,雖然從沒出現在學校,但大名在校內如雷貫耳。
關於李老師的傳聞,葉枝也湊耳聽過幾句,大多都是說:“李太太性格古板,李先生明麵上如此不待見她,她還毫無原則地住在學校宿舍裏…”
“此女深受封建毒害,李先生從國外回來,怎會和她有共同話題?”
“先生好可憐。”
等等…
以至於葉枝看見李老師露出陰鬱的表情,都會想起這位“可恨”的太太。
而且這位太太和池依依的情況截然不同,連葉枝這種外人都知道,王桂香出身粵西王家,是正兒八經的大家族之後了,絕不會發生家貧賣女的事情。
因著這點,葉枝對阿香的表情算不上友好,隻簡單點了點頭。
好在阿香在麵對外人的時候,不太敢盯著別人的臉瞧,所以沒看出葉枝的表情變化。
“咱們今天還是不要去逛街了。”
阿香壓低聲音對池依依說。
池依依不解:“為什麽呀?”她們原本約好一起去南京路四大百貨逛街,說是百貨公司,但裏頭還附設有旅館、遊樂場、影戲院、跳舞廳、茶室,是全上海最時髦的地方。
阿香抿了抿唇沒有說話,隻用眼神示意她帶來的新朋友,一雙錐子般的小腳十分矚目。
所有人同時望了過去,有人同情,有人不解。葉枝雖然沒有說話,卻明顯蹙起了眉頭。
眾人的反應,讓原本就一直低著頭的小腳女人後退一步,將頭低得更深了。
所有人中,唯獨一人反應不同——
池依依低頭看著新朋友的小腳,表情從始至終沒有任何變化。
“哦,所以為什麽不能逛街呀?”池依依是看不懂任何提示的小笨蛋,她不以為然地說:“咱們可以包幾輛黃包車,一直坐在上麵,有看中的商品再下來呀。”
“總不能因為腳不方便就不出門吧?看一眼窗外的風景,可不算來過上海!”
池依依邊說,邊挽上新朋友的胳膊往外走。
她的開朗,令朋友們放鬆下來,也令葉枝神色微怔。
葉枝代入池依依的話想了一下,如果她擁有一雙小腳,無論去哪裏都隻能坐在家裏,呆呆看著屋外的窗景。
…
太可怕了!
換做平時,葉枝看到身邊同齡人有一雙小腳,隻會覺得她們深受封建糟粕的影響頗深,連累國家形象在他人眼中也變得落後。
可因為有池依依做向導,女主葉枝開始設身處地地為這些舊派女子著想。
當然,自甘墮落的人她是絕對不會同情的!葉枝跟在池依依身後,雖然加入飯搭子組合,卻從頭到尾都沒有給阿香好眼色。
阿香:?
幾人乘坐黃包車直奔南京路,還沒下車,就看到一群光鮮亮麗的時尚女郎,拎著小挎包,從百貨店門口經過。
襯得池依依和她的朋友們像土老帽。
池依依低頭看向身上原主的老土衣服,大手一揮,決定先去時裝層買衣服!
營業員看到這群太太進來,先是上上下下打量她們,而後從衣服店深處推出一車襖子。
“太太們看看,這些是適合你們的衣服。”
池依依定睛一看,各種各樣的襖子,長的短的紅的綠的,不像是百貨店出品的洋貨,更像是鄉村電視劇的道具服。
而這些,就是舊派女子的代名詞,屬於她們的印象。
阿香秉承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強顏歡笑地說:“挺好看的。不如…”
…不如就這樣吧。
她話還沒說完,池依依越過售貨員小姐,直接將那些時髦的洋裝成衣推過來。
“這些好好看,我們試試看!”池依依興奮得像孩子,不過從年紀上說,她也的確是孩子。
作為現代人,看到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古董時裝出現在櫥櫃裏,成為當季新品,這種感覺特別新奇。
在池依依的帶動下,幾位太太先後嚐試了旗袍,洋裝套裝和晚禮服,一群女人剛開始還有點羞澀,覺得這是新派女士們穿的東西,不適合她們。
可當她們穿上這些衣服後,竟然和剛剛看到的時髦女郎沒什麽區別。
乍一眼看去,仿佛全員都是留洋歸來的小姐。
阿香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前前後後照了好幾次,表情微怔不知道在想什麽。
葉枝也在歡笑聲中逐漸放下偏見。
在這一刻,雙方模糊了彼此的身份,以最本質的麵貌相待。
買完衣服後,池依依就提出去對麵的咖啡廳坐會。大家都知道,她是怕累到那位小腳太太,依依總有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友善。
幾人坐下,點了一壺花茶。
忽然,隔壁包廂傳來奇怪的水聲。
西式咖啡廳僅用半人高的滕竹屏風,將每張桌子簡單圍起來,所以沒有人說話的時候,就能聽到隔壁桌的動靜——砸吧砸吧的,分明是親嘴的聲音!
包括葉枝在內的所有女孩迅速低頭,害羞得耳根發紅了,隻有池依依瞪大眼睛,還要說:“誰啊,在咖啡廳就開始親嘴了!”
“你小聲一點…”
阿香不好意思地隻想鑽桌底。
池依依翻了個白眼,“他們都沒有不好意思,我們幹嘛要替他們不好意思啊?”
…
好像有點道理在裏麵。
阿香等人原本還挺不好意思的,見池依依落落大方,不由得放下深閨婦女的包袱。
阿香的位置正好坐在屏風旁邊,在隔壁又發出水聲的時候,她下意識朝縫隙裏看了一眼。
這一眼,徹底奪走她的全部心神。
剛剛還生氣勃勃的阿香如同石化雕塑一般,定在位置上動彈不得,隻曉得睜著一雙眸子,定定看著某處。
坐在她對麵的池依依,最先發現她的異樣,順著她的目光朝隔壁望了一眼。
隻見隔壁桌麵放著兩杯加奶又加糖,水麵渾濁的咖啡,硬生生將西式咖啡變成港式鴛鴦,一位身穿灰色西服的男人端坐在座位上,他懷裏還摟著一位旗袍美人。
…重點倒不是這對男女有多恩愛,重點是,男人是阿香的丈夫,李先生啊!
這下不隻是阿香,連同她身邊的女孩也一並石化了。
見多識廣的葉枝還發現,和李老師坐在一起的,是同樣留洋回來的胡佳大小姐。
胡佳和葉枝一樣都是書香門第出身,不同的是,葉枝一直待在上海接受中西合璧的教育,胡佳則是在外留洋學習三年,上個月才回國。
有很長一段時間,葉枝都羨慕胡佳,羨慕她能走出去看遍新世界。
然而這位看遍新世界的新時代女性,此刻正坐在別人丈夫的腿上,說:“李少,您何時才跟你家那位離婚?我可是從外麵流言回來的人,不願意共妻,更別說當姨太太了。”
美人說完,翻了一個俏皮的白眼。
就這麽隨性自然的小動作,也有著一種和阿香截然相反的優雅氣質,美得驚人。
可惜這麽一個美人,說的話卻一句比一句令人心驚:“你不是說,你是衝著王家的嫁妝,才點頭答應這門婚事嗎?現在嫁妝也到手了,粵西的祖宅地契也改頭換麵加上你的名字了,怎麽還不快點將她踢出門?”
“成天和一個無法溝通的女人待在一起,你不嫌煩?”
李先生一改在學校陰翳的模樣,摟著旗袍美人的細腰,神色得意地說:“不要心急嘛,像桂香這樣的女人,我想娶就娶、想休就休,她哪敢說什麽?”
“哼嗯,你心裏明白就好。”
…
阿香一臉蒼白。
誰能想到隻是出門逛個街,居然能聽到自家丈夫密謀怎麽休掉舊妻,迎娶新娘?
哪怕是外人聽了也覺得膽戰心驚,更何況是當事人呢?阿香顫巍巍地拿起桌麵上的茶杯,一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杯子,發出瓷器碎裂的脆響。
眾人嚇得呆坐在座位上,生怕被心狠手辣的渣男發現,這裏有一桌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憐原配。
然而巨大的摔杯聲壓根沒有引起李先生的注意,倒是美人奇怪地問了一句:“什麽聲音,不會是你家那位來了吧?”
“怎麽可能!”李老師笑聲很大:“沒有我的陪伴,她哪兒都不敢去…”
就是因為妻子是舊式女性,所以他敢坐在咖啡廳裏,光明正大地談論將妻子休掉的事情。
他認準了妻子不會來市中心,不會來百貨商店,他甚至不擔心被路人聽到他和小三的密謀,畢竟這就是當下的社會風氣。
葉枝不由得攥緊拳頭,直到掌心吃痛,她才發現她竟然氣得扣下一層肉來。
什麽東西被人類篤定無法行走,沒有發言權,那就是物件。
舊派女性是物件嗎?
是家中擺放的、難以搬運的青銅香爐嗎?
就連池依依這種很少發脾氣的人,也被氣得麵頰通紅,擼起袖子就要去打人。
“別攔我,我打死他!”
小鹹魚大爆發,嚇得身旁的女孩們拉住她,低聲勸說道:“別衝動,你也不想阿香難做吧?”
“遇到這種事情,大家都會站在他們那邊的。””
池依依被捂著嘴巴,拉住四肢地帶走了。
發生這種事情,大家都沒有繼續逛街的興致了,輪流勸說阿香想開後,便分頭回家了。
池依依氣呼呼回到家裏,看到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何匡晟,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給了他肩頭一個暴擊。
“壞男人!”
池依依毫無道理地遷怒何匡晟。
何匡晟:?
他又做錯什麽了。
同一時間,葉枝也回到葉家了。
她飛奔到房間裏,展開了信紙。
和原書劇情一樣,葉枝提筆便寫下標題:《那些舊派太太們》。
從標題上看,明顯是一篇批判主題的論述。
和現實中活潑乖巧的性格不同,受儒師父親的影響,葉枝在文字上是攻擊的、強勢的、每一個漢字如同蘸了毒汁的匕首對外揮舞,外人看了隻覺得膽寒心驚。
她飽含憤怒、以筆為刀,筆伐口誅了舊派太太們的存在,將她們形容成街頭的可悲老鼠,人人見狀都理所當然地喊打喊殺。
一切都如同劇情中的模樣。
原超夢劇情中的葉枝,在抨擊完舊式婦女後,還在文章最後舉了一個十分具體的例子:近日筆者聽聞一則封建殘餘的新聞,受害者從昏迷中醒來,竟和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成為夫妻,兩人理念不同日日無法溝通,夜夜呆在同一間沉悶的房子裏,這是痛苦的,絕望的…
無論誰看,都知道葉枝舉的例子,便是何匡晟和池依依。
這篇文章成為壓垮池依依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些新派的人們啊,在看完這篇論述後,竟然將對封建殘餘的恨,放在具體的人身上。
僅僅深閨出身的原主如何受得了唇槍舌戰的批判,自然就得瘋病了。
而現在,葉枝就在做這往駱駝身上放稻草的行為。
她看著信紙上新的段落,僅僅思索了兩秒,便提筆繼續往下寫了。
…
廢物老婆係統檢測到女主葉枝發表了文章,剛看了一個標題就嚇得大驚失色:[完蛋了…不對,又沒事了。]
池依依:?
廢物老婆係統將葉枝寫關於舊派太太內容的文章,分享給池依依看。
池依依還以為葉枝又想不開,做了原超夢劇情的蠢事,仔細一看,好像內容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