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晚正值衝動的天人交戰, 第二天,根本不給老太太借題發揮、刁難池依依的時間,何匡晟就帶著池依依來到了長寧路。

——再不早點就業,何匡晟這大半個星期的睡眠都得賠進去了。

想到這,他側目看向身邊的小妻子。

也不知道她在鄉下接受了什麽教育,天天穿著少又輕薄的衣物走來走去。

雖然何匡晟深知,自己是她名義上的丈夫,他留洋的時候,也見過更暴露的女性雕塑,但是池依依的“妻子”身份還是給兩人獨處的夜晚增添了一絲曖昧的色彩。

就像是月亮已經來到他手邊了,隻要他鼓起勇氣,就能將它攥在手心裏。

這得多大的克製,才能從始至終地將目光放在天花板上?

別的不說,何匡晟感覺脖子開始疼了。

好像…是因為長時間維持同一個姿勢睡覺,落枕了。

他悄悄動了一下脖子。

池依依敏銳地察覺到何匡晟身體不舒服,問:“你還好嗎?我昨天看你睡覺一動不動,我都怕你又死了。”

“…”

什麽叫做又死了。

這種說法會讓何匡晟有種,池依依就是奔著嫁死人的念頭來的,見他醒來還挺遺憾。

何匡晟搖了搖頭,甩開這種不靠譜的想法。

在他們對話期間裏,車子已經駛入長寧街了——何家地處英租界,聖瑪麗亞學校就在不遠處的法租界內,所以在乘坐車子的情況下,通勤時間被縮得很多。

剛進入校門,就會看到男男女女混合行走在一起的稀罕畫麵。

聖瑪麗亞是租界內屈指可數的男女混校,但大家子弟的少爺會選擇去傳統的夫子學堂,而不是去中西合辦的中學,所以縱觀校園內,女生比較多,男生比較少。

何匡晟得先去校長室打招呼,怕依依覺得無聊,他讓依依先自己在校道小花園裏玩。

“十點的時候,我們在三樓教室見麵。”

何匡晟不厭其煩地重複道。

不得不說,何匡晟囑咐池依依的樣子,像極了她爸。

池依依抿了抿嘴,敷衍地說:“知道啦知道啦。”

她嘴上敷衍的意思那麽明顯,換做平日時間充裕的時候,何匡晟少不了得多說幾句,可是校長還在樓上等著,何匡晟隻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何匡晟走後,池依依一個旋身,在花壇附近找了一個地方躺下。

當場睡覺。

果然在學校就是很好入睡啊,耳邊是學生朗朗的讀書聲,比催眠曲還要管用。

池依依躺在椅子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緩緩閉上眼睛。

就在這時,樓梯口傳來一陣少女尖利的喧鬧聲。

“天啊,是沈澗睿!”

“好帥啊…”

“他…是不是心情又不好了?”

因為聲音很低,所以池依依沒有被吵醒,她隻是眉頭動了一下。

緊接著,一位身形高大帥氣,看起來不像高中生的男生,吊兒郎當地從校門口翻進來。

他似乎不是很開心,板著一張臉眸光陰沉。他穿著的白襯衫少扣了幾個扣子,格紋褲子,配套的外套不肯好好穿上,而是用手將其吊在身後。

打扮很隨意,臉卻是帥的。

他沉著一張臉走在學校的小花園裏,活生生演繹了什麽叫民國不良少年。

有些女孩子懷揣春心,悄悄看他,卻被他毫不客氣地抬眼看回去,反駁:“看什麽看,沒看過翹課的嗎?”

“對不起…”

女高中生們一哄而散。

終於清淨了。

沈澗睿在花圃附近找了一個能曬到太陽的好位置,躺上去,竟然閉目休息了。

作為學生,他來到學校後的第一件事,卻是繼續翹課睡覺。

擺的是一幅無心向學的二世祖模樣。

厭學的沈澗睿和整個學校的氛圍格格不入,再加上他雖然不常來學校,可是人長得帥,深受女同學們的歡迎,所以有不少男同學看他不順眼。

他們發現沈澗睿翹課,就故意站在不遠處閑聊。

“擺什麽譜,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家還是官家呢。”

“沈大少爺能不能醒醒,大清早就亡了。”

“你們知道嗎,沈家在賣郊區的房子…”

未盡之語,卻引來在場人人意會的笑容——上海專門買賣房產的人很少,大多數都是為了保證奢靡的生活品質,兼職“寓公”的晚清舊式貴族。

沈家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沈澗睿的父親曾是晚清郵船部尚書,那時掌管海外貿易能賺多少錢,現在落差就有多大。現在的沈家全靠變賣沈澗睿母親的嫁妝,還有變賣房產生活,一家人都沒有出去工作,唯一擁有社會交際的人隻有仍在學堂的沈澗睿。

可惜,是個厭學的。

在幾位男同學嘲笑聲中,緊閉雙眼的沈澗睿握緊了拳頭。

很明顯,他是能聽見的。

這也是他的心結所在。

不是誰都有一顆強心髒,可以接受生活環境的大起大落,旁人越在他身上下各種標簽,沈澗睿就越不想上學,哪個青春期的少年願意被人指名道姓喊“晚清破落戶的兒子”?

然而沈澗睿才剛睜開眼睛,還沒等他出手給這些男生一些教訓,池依依就被吵醒了。

她從花園另一個花圃裏坐起來。

沈澗睿有些吃驚地眨了眨眼睛,他沒想到竟然有人和他一樣,會在小花園裏睡覺。

而且池依依睡覺的地方頭頂有一棵紫藤花,在她睡覺的時候,紫紅色的花瓣慢悠悠飄落,懂事地點綴在她的頭發上、衣服上。

從沈澗睿的視野裏,就像是花仙子化型,前來幫他。

“你們家有可以變賣的房產嗎?”

池依依問那幾個男生。

“啊?”那幾個男生沒反應過來,其中一個怯怯:“誰會變賣自己家的家產啊…”

“我的意思是,你們家有除了居住以外,可以變賣的郊外家產嗎?”被吵醒後的池依依,心情很差,氣呼呼地盯著那幾個講閑話的學生。

她現在可是老師誒!

池依依決定今天就好好教一教他們,不能吵人睡覺這個人生道理。

“別人房子多如牛毛,賣出幾棟怎麽了?”池依依完全不知道,這個“別人”正在現場:“你們隻有自己居住的一套房子,當然沒法變賣啊,不然一家子住到哪裏去。”

這放在後世,可是人人聞風羨慕的包租公行為啊!

這些人想賣還沒得賣呢!

於是池依依歪了歪頭,發出靈魂質問:“所以,隻有一套房子的你們,在嘲笑別人什麽?”

幾個男同學被懟得啞口無言,紛紛找借口散去。

池依依見他們不會再打擾自己睡覺,舒服地伸了一個懶腰,倒在花圃從的椅子上繼續睡。

她沒察覺,閉上眼後,剛剛她力挺的“包租公”沈澗睿正悄無聲息地靠近。

沈澗睿找了一個角落呆著,曬不到太陽,可是可以從花圃間隙中依稀看見池依依的模樣。

他看到女孩在椅子上尋找合適的睡覺姿勢,整個人像嬰兒般蜷縮在一起。

一朵完整的花正好從樹上掉下來,跌到她的唇瓣邊上,更像是花仙子了。

池依依被花瓣打了一下,醒了。

她有些睡眼惺忪地換了一個側躺的姿勢,正對著沈澗睿——明明知道少女不可能在花圃間隙中看到他,可沈澗睿還是下意識縮了縮脖子,避開目光。

這一刻,他不再是因為家境自卑而過分囂張的差學生。

而是因為關注到池依依,而顯得有些靦腆的青春期男孩罷了。

沈澗睿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要單方麵地陪池依依在花園裏坐著,可能是因為池依依漂亮,可能是因為新奇,覺得第一次有人替他說話吧?

忽然,蓋在池依依身上的絲巾被風吹起來了。

絲巾輕柔,即使被吹走了,睡夢中的人也沒有任何反應。池依依撓了撓脖子又繼續睡了。沈澗睿一個箭步衝上去,運動能力姣好地將絲巾抓在手裏。

抓到手裏了,可問題又來了,絲巾應該放在哪裏?

上午正好是起風的時候,重新蓋回池依依的身上,絲巾也會重新被吹走。

倒還不如找個東西壓著。

沈澗睿手拿絲巾,懷揣著緊張越過花圃,走到池依依跟前。

離的近了,少女嬌媚的五官、柔軟修長的身段便更具象化了,讓差生也不禁想起一個成語,叫“人美心善”。

可是,池依依身邊沒有可以壓絲巾的東西,總不能讓他一直拿著女生的東西站在這裏吧?

沈澗睿第一次因為絲巾犯了難。

他摸了摸全身,隻有一枚銅質的學生證能算是“東西”。

不知道懷揣著什麽心理,沈澗睿用絲巾將自己的學生證一層一層地包好,放在椅子旁邊。

他從沒渴望池依依打開絲巾發現是他的學生證後,會有和他相似的想法。

他什麽都沒想,隻是做了而已。

沈澗睿剛把絲巾和學生證放在椅子,餘光忽然發現池依依動了一下,似乎馬上要醒了,嚇得他丟下東西連忙跑走了。

池依依翻了一個身,習慣性看了一眼時間。

“糟了!”

她一個激靈直接清醒了:“要遲到了!”

池依依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隨手拿起邊上的絲巾,帶出了一張學生證出來。她詫異地彎腰撿起學生證,輕聲念出上麵的名字:“沈澗睿?”

她看向絲巾,睡懵了。

這條絲巾叫沈澗睿嗎?這不是她從原主的衣服裏拆下來的配件嗎…

不對,現在不是糾結絲巾叫什麽名字的時候,池依依猛地一驚,拿起絲巾和學生證,抬腳就朝教學樓跑去,一點兒功夫都不敢耽誤。

池依依後悔了。

學生不想上課能逃棵,老師不想上課,卻連遲到都不可以,免得被冠上誤人子弟的名號。

池依依一邊跑一邊難過,她真的是瘋了,才會答應何匡晟來學校當助教。

現在好啦,連懶覺都不能睡。

池依依跑到約定好的三樓,何匡晟已經在門口等著呢,見到她姍姍來遲也沒有責怪什麽,反而好脾氣地說:“剛開始見外人,都會有些失誤,沒事一切都有我呢。”

雖然池依依剛進入超夢,就被迫嫁給這位倒黴老公,但她不得不承認,何匡晟的確是很好的人,對人很有禮貌很尊重。

搞得池依依都不好意思說,她是在花園裏睡懶覺了。

何匡晟摘掉池依依頭上的花瓣,問:“那我們進去吧?”

“嗯。”

池依依跟著何匡晟身後,慢慢走進教室裏。她凝神看著地麵,卻不知道,因為她的出現,教室裏某個少年驚得差點跌坐在地。

沈澗睿一口水都差點噴出來了。

…喜歡的女生。

竟然是他的老師?

差生沈澗睿,經曆了人生的第一次過山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