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緋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

夢裏邪引追著她跑, 眼看就要追上了,又突然變成了滿山滿海的蛇群。

然後幻清陰沉著從中走來,朝她高高舉起長刀。

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餘緋滿身大汗從夢中驚醒。

看到床帳上垂下的珠簾輕輕碰撞, 才有種身處安全之地的實感。

餘緋身體本無大礙,隻是昨日遭受的打擊太多, 急火攻心才會吐血。

調息了一陣後, 她拿起床邊的帕子擦了擦汗, 起身穿好衣服,感覺到喉嚨口還有腥甜的血味,又漱了漱口。

外邊靜悄悄的, 餘緋裹著大氅推開門, 看到了手上拿著什麽正走進院裏的聞硯。

餘緋蒼白著臉色,一副弱不禁風樣子站在門檻後,好像風一吹就要飄飄搖搖倒下,聞硯腳步一頓,隨即加快了步伐走進門。

轉身掩上門, 又將她按在椅子上,伸手觸上了她的脈搏。

“感覺好些了嗎?”他問。

餘緋撐著腦袋點點頭, 還有暈,不過不礙事。

她看著聞硯搭在她手腕上的長指有些驚訝,倒是不知道他還會醫理。

聞硯細細診過脈後才放下心來,坐在她身側, 看著她若有所思的臉,也不說話。

餘緋看著他:“你又不想和我說。”

北恕和北芸的事聞硯都沒告訴她, 現在外麵一定不太平, 聞硯還是選擇沉默。

餘緋像生氣, 但又正是因為知道他為什麽這樣而又氣不起來。

雖然這兩日忙得腳不沾地, 但聞硯對餘緋總是極其耐心的,他沉默了會兒,像是妥協,拿起桌上放著的信封,遞到餘緋手裏。

“鬼族向六界宣戰了。”

“不是不告訴你,就是想著讓你晚一些知道這些糟心事。”

他隻是心疼餘緋,如果可以的話,他會為餘緋解決好所有事,不讓她受到一點困擾。

餘緋因為前一句挑眉,但早有所料,並沒有太驚訝。

又因為後一句眉間染上細密的柔意,捏著手上的信封,手指撫過那枚屬於幻主的的金印。

“我沒那麽脆弱。”餘緋一哂,打開了信封。

無論是什麽消息,不管是好是壞,她都會走下去。

邪引牽連六界,又想方設法要她的命,餘緋不可能坐以待斃。

餘緋一目十行地瀏覽完幻主傳來的信件,眉頭緊緊擰著。

幻主在信上說,他早已察覺到幻清有所動作,因為擔心控製不住他奪權,所以假意囚禁了餘嫣然作為威脅。

而那囚牢裏的人隻是他找的替身,真正的餘嫣然被他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他知道,餘嫣然貴為凰族後人,他就算再不喜,也不能濫用私刑。

但他不知道與幻清合作的是邪引。

如今真相大白,鬼族一夜之間站到了六界的對立麵,而原本無人敢輕看的幻族,也因為幻清的原因,在六界中的地位變得微妙了起來。

更讓幻主慌張的是,昨日子時,鬼族來人,放出邪引攻城略池,將真正的餘嫣然劫走了。

幻族成為了六界第一處被邪引蠶食之地。

幻主以幻術短暫地阻擋著邪引,六界之人此時也隻顧自保,幻主求援無助。

無奈之下,隻好給神海來了信。

便是餘緋手上這一封。

餘緋將信件擱在桌上,長長地出了口氣,眼中明滅著光。

聞硯將信件拿起,手中用力,燙金的紙張瞬間化為齏粉。

“祝康已經帶人去幻族了。”

餘緋應了聲,轉頭看著聞硯,到嘴邊的話有些踟躇,“他們抓小姑,是為了要挾我吧。”

聞硯沒說是還是不是,“會沒事的,你們都會沒事的。”

他對上餘緋的眼,卻驚訝地發現她的眼眶紅得可怕,少女像是在隱忍著什麽,像一隻可憐的兔子。

“你......”

餘緋打斷了他。

“我一直沒問你,當年你引下天道之力,天道本該降下的反噬,是什麽。”

聞硯無話可說,他艱難地滾動著喉結,看著餘緋,“你猜到了。”

這無異於承認的話語讓餘緋怔了幾息。

“那日雲將夜在誓山中放出邪引之時,蒼穹之上一閃而過的陌生氣息,是天道?”餘緋問。

她本來不知道的,知道雲將夜昨夜離開前說的那句話,讓她一下子將眼前的雲霧撥開了些。

“是。”

都說到這份上了,聞硯索性也不瞞著她了。

“當年邪引肆虐,神海出手不在少數,天道獨觀慘象,卻揪不出根源,便希望我接手此事。”

“我一直沒有應下”

“天道都找不出的真相,我更不必說。”

“虛假了太久的太平需要被徹底揭開才能找到蟲蛀的關鍵,在那樣的時間節點出手,隻會打草驚蛇,所以我隻安排了諸神巡邏六界,確保各族安全,”

聞硯停下來想了想,像是時間太久遠,又像是他也不是很在意,似乎有些不太記得了。

“這樣的情形下,有傷亡是必然的,卻總歸比留下禍患有朝一日毀滅六界來得好。”

“但天道見不得無辜的性命一個個消散,對我的逼迫越來越緊。”

“直到那日阿荔將要隕落,我才與天道做了交易。”

“他借我天道之力,我幫他除邪引,力保六界。”

聞硯將這些的時候沒有什麽太大的情緒,就像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隻是他眼底有著深沉的擔憂。

他不關心其他,隻擔心餘緋聽到這些事之後的反應。

他曾經做這些事的時候是孤身一人,無所顧忌,自然也沒有後顧之憂;就算真的隕落了,他也能坦然接受。

但自從有了餘緋之後,他經常會想,當年留下的這些隱患,會不會變成他和餘緋之間的阻隔?

她會不會怨他?

“送阿荔轉世後,顧不上管發了瘋的緒寒,我便被天道告知邪主來犯,隻能匆匆帶兵迎戰邪主,一月之後將他封印。”

聞硯說得輕鬆,餘緋心底卻顫了顫,不敢去想那其中的艱險。

“但天道告訴我,我與他的交易並沒有結束,邪引仍然留有餘孽。”

“我起初以為是因為邪主隻是被封印,沒有被完全絞殺,直到回到神海,我發現緒寒不對勁,才知道邪引侵入六界的程度,遠比我和天道想象的都多。”

“但我們都知道,那時候已經沒辦法徹底肅清邪引了,隻能靠對邪引日積月累的挖掘,逐個殲滅,可誰都不知道,那時候邪主會不會破開封印卷土重來。”

“後來,緒寒和我那一戰你也知道了,落刑隕落,我當時再也不想管這或許本該毀滅的六界,招下天道讓他幫我擋下了最後一擊,回了神海,進入四季禁地。”

聞硯說到這,怕餘緋不理解,又加了句:“四季禁地是世界上唯一能隔絕天道之眼的地方,我在那兒,他找不到我。”

說著,又自顧自笑了笑,“不過他在別處找不到我,就應該知道我隻能在哪兒了。”

餘緋小心地消化著這些訊息,眼底的那些情緒被逐漸認真的微波替代。

“所以,是因為邪引還未根除,所以天道才駁回當初六界的請奏,留著你的神位?”

“也不全是,後來他看著四散隱匿在六界的邪引,也明白了為什麽我一開始沒有接手此事。一世之主憐憫眾生,卻又因為憐憫做了錯誤的決策,從而給六界的未來造成更大的浩劫,他的過錯,遠比我沒有根除邪引來得嚴重。”

餘緋恍然,怪不得那日邪引再次出現時天道就迫不及待顯現。

“我和他的交易沒有結束,他也就得留著我,畢竟天底下估計沒有第二個人敢再天道麵前應下此事了。”

聞硯看著餘緋露出了幾分真切的笑,想起了第一次見她時,小姑娘全神貫注地踏在他秋季幻境厚厚的梧桐葉上,靈氣得不得了。

他問餘緋:“還記得你第一次進入四季禁地前,梧桐樹下那塊古老的石碑嗎?”

餘緋點點頭,想起什麽,驚詫道:“天道的氣息......”

原來早在她的神力注入那塊石碑,四季禁地大開之時,她就已從那塊石碑上感到過天道的古老氣息。

聞硯頷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抬頭看了看窗外霧蒙蒙的天,毫不留情地揭著天道的老底。

“你在四季禁地裏遇到的那隻追著你來的邪引,是天道放進來的。”

餘緋瞪大了眼睛,隨著他的視線望向天外,雖然看不見那所謂的天道,但她忽閃忽閃的圓眼裏充滿著不可思議。

聞硯見她總算又露出了這樣生動的表情,鬆了口氣,也不枉他絞盡了腦汁才把這些事說得聽起來這麽不值一提。

“抱歉,他是為了逼我出四季禁地,才誤傷了你。”

“......”餘緋沉默了很久,麵色複雜,覺得有些好笑,“他逼你出來除邪引?”

“嗯,這些年邪引再次作亂,已然不可控了,天道需要我幫他收拾爛攤子。”

餘緋捕捉了關鍵的信息,理出了清晰的脈絡,揪出了關鍵。

“你是說,已經到了將邪引連根拔起的時候了?”餘緋語氣嚴肅。

不等聞硯回答,餘緋已經想到了其中關竅,關切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沒有成功,天道會對你如何?”

她小心謹慎地問著。

她說“如果”,她說“我們”。

聞硯心跳漏了一拍。

“沒有如果。”聞硯斬釘截鐵,像是對她承諾,“不會有這個‘如果’的機會。”

“為何?”

“因為不舍得離開你。”

所以我會贏。

聞硯好像有萬分的把握,餘緋輕輕笑了笑,勾住他的小指,蹭了蹭,“會離開嗎?”

見少女如此執著地糾結於這個問題,聞硯頓感頭疼,一抬眼又見那雙汪汪大眼裏滿是焦慮和故作神傷地情緒,萬般無奈之下,還是說了實話。

“不會離開六界,但會離開你。”

“會去哪裏?”餘緋肉眼可見的緊張,快速追問。

聞硯笑:“那得問天道了。”

雷刑、剝去神骨、打入輪回,又或是被天道帶到六界的某處裂縫,留在那裏生生世世,這些都有可能。

聞硯也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麽。

“天道怎麽這樣。”餘緋不大高興。

聞硯沒聽清:“什麽?”

“我說天道特別特別壞。”

低沉的笑聲傳來,聞硯笑得肩膀都在抖動。

餘緋不滿他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思笑,拍了拍桌子,“如果真有這麽一天,我就趁天道帶走你之前把你藏到四季禁地去!”

聞硯一愣,剛想說這樣不行,可話頭一頓,才發現......

為什麽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