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各界救萬族於水生火熱的神祇都發現, 大地異相竟然在一夜之間恢複了,一如從前表麵歲月靜好的那般模樣。

人都道是天道開眼,可幾日後, 蛇族的人帶著留影珠進入各族。

那段被留影珠記錄的東西在一日之內傳遍六界。

小小的孩子被比她胳膊還粗的鐵鏈鎖著,死寂的無神的視線呆愣地看著前方, 在看到來人手上那把華光熠閃的匕首時, 終於流露出了一絲恐懼。

“殿下, 您的使命,是造福天下人。”

尖銳的匕首從姑娘的□□劃至手腕,她死死地咬著下唇, 沒有吭聲, 嘴角的血液和手臂上鎏金色的血液鬼魅如符文,滴落在地,順著她身下被刻畫的巨大陣法慢慢流淌著。

半身血液被取,阿荔的麵色已經蒼白如紙,昏迷不醒, 下唇的血跡也已幹透。

破碎,殘忍, 幾近死亡。

然後拯救了蒼生。

當最後一滴血低落,陣法光芒大盛,天邊傳來巨響,轟隆回**。

崩山裂地歸位。

周圍的人露出了成功的喜悅。

隨後有人上前抱走了宛若破布娃娃的阿荔, 有人收起了留影珠。

從那一日起,六界都將阿荔奉為救世主, 無人再覬覦她的元丹, 隻將她看作能承受自然之怒的聖靈。

而蛇族也承諾, 隻要阿荔在一日, 便保天下的自然災難永不發生。

高風亮節,萬族敬仰。

從此,蛇族的地位猶如高山巨石,拔地而起,穩穩居於二十族之首。

但阿荔的命運,也在那一日被改寫。

從此命運危難,她都被迫用獻祭的方式,一次又一次精疲力竭地護天下周全。

可她那雙蛇瞳中,始終都是平靜,視死如歸的和婉。

直到今日,她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塵蛇算到她將命不久矣,便頭一回帶阿荔出了蛇族,求到了聞硯麵前,希望聞硯能救她一命。

可聞硯不應。

他曾在阿荔第一次被獻祭後找過塵蛇,作為四季之主,有人護天下平安他自然無甚意見,可如果是用這樣的方法,他心覺不齒。

蒼生的安危不應該如此犧牲一個無辜的女子。

可塵蛇表麵恭敬,卻絲毫不動搖他已經嚐到了甜頭的心思。

他族事務,聞硯仁至義盡,不再管。

“呸,和你們這些人同出一族,真是惡心!”

落刑小小的一隻,卻疾言厲色地讓塵蛇啞口無言,塵蛇始終低著頭,裏衣已被汗水浸透。

他來時就知道自己心中的那點不堪入目的私心會被看穿,卻沒想到會被當眾點破。

聞硯看向忽然淚流滿麵的阿荔,第一次看到對她來說如此“逾矩”的情緒,蹙眉。

“阿荔。”

“大人。”阿荔應了一聲,好聽的聲線與她遭遇的那些東西割裂,涇渭分明。

聞硯等著她開口。

“我不想活。”女子抹去臉上的淚,嘴角邊鮮紅的口脂被抹花,她執拗地重複著,“我不想活。”

她兩萬歲,第一次,崩裂那層偽裝了多年的溫柔,用最真誠的祈求,說她不想活。

“大人,別救我。”她空洞的眼神連最後一絲情緒也消失,“讓我死吧。”

多少年來的獻祭和利用,她根本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如果人生隻能如提線木偶任人操控,那她寧可死。

灰飛煙滅也沒關係。

聞硯沒應聲,卻在阿荔失控跑出殿門、塵蛇想要阻攔她時,為她打開了四季殿的大門。

他尊重了阿荔的意願。

塵蛇心如死灰。

阿荔留了下來,塵蛇覺得她失去了利用價值,也不敢和神海要人,便獨自回了蛇族,想方設法想要再培養一個聖靈出來。

聞硯默許阿荔留在了神海。

如果她的這一生都是任人擺布痛不欲生的,那這最後一段日子的自由,神海願意給她。

原本日子本該就這樣過去,阿荔本該靜靜地等待著大限之日。

可偏偏出了兩件大事。

緒寒和阿荔相愛了。

在緒寒知道阿荔命不久矣之下,他依然義無反顧、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第二件事,就是在緒寒的脾氣漸漸被阿荔改變,阿荔細微的求生欲因為緒寒被再次點燃時,阿荔被邪引奪舍了。

萬年前的日子並不是風平浪靜,神海諸神常需要出山除邪引,而潛伏在清曄島的邪引,在妄圖奪舍神明失敗後,盯上了已經是強弩之末的阿荔。

那一日緒寒和聞硯趕到時,阿荔已經渾身散著屬於邪引的黑霧。

不過萬幸的是阿荔是聖靈之身,強大的元丹之力暫時遏製住了邪引的力量,還能掌握身體的主動權。

可也隻是暫時的事。

六界之中,凡是被邪引奪舍之人,當立刻誅殺。

是緒寒求著聞硯將阿荔保了下來。

邪引的奪舍加劇了阿荔的生命流逝,緒寒原本就在尋找治愈阿荔的方法,可經此一事,無疑是雪上加霜。

緒寒抱著懷裏一日日消瘦虛弱的女子,痛不欲生。

他無法坐以待斃,於是去找了聞硯。

因為緒寒的狂妄性格,他與聞硯那些年的關係漸漸冷化,是阿荔出現之後才有幾分回溫。

他求聞硯不要殺死阿荔,他一定會找到救阿荔的方法。

男人站在沉星池邊,看著池低墜落的星子,閉上眼,很久很久。

第一次違背了四季之主的刻於神壇上的神祇職責。

“我可以不殺她,但如果你找不到辦法,她魂魄散盡邪引徹底奪舍之日,依舊會徹底死去。”

他答應了緒寒不殺阿荔,但條件是阿荔一旦無法壓製邪引,他會親自動手除掉邪引,屆時,阿荔也不複存在。

這已經是四季之主最大的退讓,同樣作為神祇的緒寒也不能再得寸進尺。

“邪引奪舍之人被誅必定灰飛煙滅無□□回。”緒寒打斷了聞硯沉沉的敘述,“聞硯,你到底做了什麽。”

餘緋的表情從不忍到心疼輪轉了幾次,在這時忽然變得難以置信,她鬆開一直握著小離的手,走到聞硯跟前,抬頭望進他的眼底,聲音幾近恐懼和顫抖。

“天道之力。”

“聞硯,你引下了天道之力。”

聞硯眸光閃爍,想要錯開少女滾燙的視線和眼底的心疼,卻還是忍住了,想要把她這幅讓人心動的樣子刻在心底,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默認了。

緒寒猛地瞪大眼睛,慌亂湧上心頭。

“是。”一直沉默著沒開口的小離呼出一口氣,“接下來的事,就由我來說吧,大人。”

聞硯經過小離同意後講的那些,在如今的小離眼裏,不過是如她所說的“上輩子的往事”,她已經獲得了新生,放過了上輩子的自己。

她想應該由自己說出來。

“大人原本順應天道自然,無意也本該不管我,留我一命已是恩賜。”女子娓娓道來,空氣裏的幾分哀傷,已經讓餘緋想到了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事。

她抬手握住聞硯的大掌,兩隻小手包裹著,無聲地看著他。

聞硯像是有些愕然,又有些驚喜,看著少女緊緊握著的兩隻手,像是為他築起了一層堅固又安穩的盾。

長指在她掌心動了動,翻手將她的纖纖玉手握住,眼底對她灑下星星點點的笑意。

阿荔看著滿目後悔的緒寒,“那一日,我氣數將盡,你不在神海,是秋神竭盡全力為我維持著最後一絲清明。”

女子躺在床榻上,瘦脫相的臉頰顯得有些可怖,她的魂魄無法控製地在被邪引折磨和吞噬,幹澀的眼中滑落血淚。

聞硯始終沉默著,臉上的表情淩厲凝重,可手上的神力卻溫順如文火,不斷匯入阿荔的神庭,以強橫之勢壓製著邪引,又以柔和之力回暖著阿荔的身體。

“大人,沒用的。”女子笑得釋然,“在神海的這段日子,能遇見幾位大人,和緒寒在一起,我已經很知足了。”

“從五百歲開始,我本就一心向死,是清曄島給了我最後活著的意義,您已仁至義盡,阿荔很感激。”

女子望著窗外的方向,目光裏的希冀像是在期待著那個人回來,卻沒有等到。

“如果可以的話,請大人幫我轉告緒寒,讓他少生些氣。”

“還有,忘了我。”

聞硯壓製邪引和回暖阿荔的法術不可分心,也極為耗神,可他仍然耐心地回答她:

“等緒寒回來。”

“等不到了。”

聞硯重複:“等他回來。”

但他也知道,或許等不到了。

阿荔閉了眼,她本該連抬手抹去血淚的力氣都沒有,可卻在聞硯震驚地眼神中,抬起手,掐訣自毀神庭。

聞硯心中一緊,即刻回轉神力抵擋住她的聖靈之力,可仍舊晚了一步,小離已經自毀了一部分魂魄。

“大人,我的前半生滿是□□折磨,如今邪引予我的,更是生不如死,望大人成全我。”

女子決絕,帶著些許的歉意。

男人緊抿著唇,幾乎是沒有猶豫的劃出一道至強的結界,阿荔所在的殿宇被隔絕開來,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翻滾的積雲中金光閃現,隱約之間,天道降臨。

聞硯抬手,召喚下天道之力。

“你不見他最後一麵,緒寒會恨我一輩子。”聞硯手中變換的訣法快而有力,可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現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強取天道之力並不輕鬆。

“大人......”阿荔在彌留之際,被眼前的這一幕震驚。

“現在我問你。”汗滴從他的鼻尖滑落,聞硯手上出現了一道神聖而極為強大的力量,他凝著阿荔,道:“強行送你轉世,你可願意?”

“您......”阿荔眼中奪眶而出的眼淚再也收不住。

她怎麽會不願意呢?

她在神海的這些日子,知道了原來天下有這麽多新奇的地方,原來世上有這麽多美好的人,知道了原來愛情可以治愈她千瘡百孔的心。

如果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一輩子,她怎麽會不願意呢。

她心底雖有向死而生的拙水,可也有貪戀人世間的熾熱火焰。

“可是您強取天道之力——”

可就在這一刻,連聞硯也無法阻止邪引吞噬她的魂魄,無可逆轉的死亡在阿荔身上顯現,黑霧霎時間吞噬了她。

聞硯已經明白了,她願意。

在她眼前最後的朦朧虛影中,她看到聞硯將那道天道之力沒入了她的神庭,以不可察覺之速迅速支撐起她敗落的魂魄,牽扯著她進入輪回之道。

“不用管。”確定阿荔的魂魄離體後,在她最後的注視裏,聞硯抽出聖劍,沒入她的胸膛,歎息道:“天道之力蠻橫,就算我也不能保證轉世必定成功,所以在你複生之前,我不會告訴緒寒此事。”

“謝大人......”

女子虛無縹緲的聲音消散在房間中,連同消失的,還有她的軀體和被斬殺的邪引。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是這樣!”緒寒眼眶猩紅,顫抖著嘴唇,望著聞硯,想靠近,卻又連連後退,他道:“可蛇族拿出的留影珠內,明明是你親手殺了阿荔,是你違背了承諾,是你親手殺了她!”

緒寒排斥接收這些信息,在過去的萬年裏,所有人,包括他,都以為是聞硯忍不了邪引的存在而殺了阿荔。

可他沒有想到,是阿荔放棄了自己,而聞硯,卻是強行取了天道之力留她一線生機。

他到最後,都沒有對阿荔動過殺心!

緒寒無法原諒這一萬年來的自己。

他都做了些什麽?

他無視了那時聞硯千百年來都難得開口一次的解釋,他不僅不信,還對他動了殺心,讓邪引找到機會入侵到他的體內,操控他的身體殺了落刑,又逼得聞硯進入四季禁地萬年。

荒謬,緒寒覺得自己很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