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隱界, 邊界之地。

魔氣侵蝕了雲隱界後,被屏障力量阻攔在這邊界之地,無法蔓延到雲華界去。

黑沉沉的煞氣不斷凝聚,最後將這片區域變成了一片混沌。

沒有光亮, 隻有寂靜的黑色, 翻湧著煞氣。

一隻蒼白的手從地上緩慢的抬起, 它的動作卡頓而笨拙,中途甚至會重新摔落回大地。

因為支撐著這隻手的骨頭已經碎裂了, 關節的銜接處, 隻有一根纖細的白色絲線。

絲線緩慢地擰緊, 不知過了多久, 終於成功將手臂抬起。

那隻手的手掌處, 捧著一顆幹淨無暇的晶體。那晶體如心髒一樣的輪廓,卻有著世間難得的純粹璀璨。

絲線再次轉換了角度。

手掌翻轉,將這顆心重新裝進了人偶破碎的胸膛。

在過去極為漫長的時間裏, 這根白色絲線費力地拚湊好人偶身軀的所有碎片,唯獨這一顆心髒,是無法被傀儡線提起的。

隻能用人偶的手完成。

“咚……”

一道細微的心跳聲在人偶的胸膛響起,最後也是最難的一步總算完成。

白色絲線極為人性化地勾勒出一片葉子的形狀, 然後如以往那般,躺在人偶的手腕上。

人偶的心跳聲正在複蘇,但它的眼眸並未睜開, 依舊安靜地躺在大地,仿佛正做著什麽好夢。

*

在夢裏。

令從蕪見到了母親。

背景依舊是令她安心的院落,窗外夕陽橘紅一片, 碾進水粉顏料的瓷器中, 看起來熠熠生輝。

“小蕪在做什麽?”

母親從屋外走進來, 看著她端坐在桌案前的身影,出聲詢問。

“在做今日的課業。”聽到母親的話語,她下意識地停下手中的動作,將筆放在筆架上,轉頭去看母親,並說起今日上課時的事情。

“母親,今日上課的先生說,要讓自己煉製的木偶變成靈動,修為至少要到金丹。我什麽時候能做到呀?”

“……”

空氣安靜了片刻,母親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出聲問起的別的事,“小蕪喜歡修習傀儡術麽?白幽閣的學堂,應該還有其他的靈術可以學習。你有木靈根,去做醫修也是很好的選擇。”

“我想要讓父親留給我的這具木偶動起來!”

“母親,大家都說父親是很厲害的傀儡師,天賦也很高,為什麽我的天賦這麽差?明明母親也是厲害的修士!”

“……”

越說到後麵,她的話語聲越沮喪。母親的手掌不知何時落到了她的頭頂,摸了摸她的頭。

“都是母親不好,小蕪。”

“才不是,是小蕪太沒用了。我要是能和父親一樣厲害就好了,那我也能給母親煉製出替身傀儡,保護母親不受傷。”

她搖頭,同時將手中快要完成的人偶朝母親遞過去。

人偶做得極其精致,隻差繪製好眉眼,就能完成。

“小蕪做得真漂亮。”母親誇讚了一句。

“長老說,人偶不能隨意描繪麵容,但我問了長老,是如果做成自己的樣子,是允許的。”

“等我畫好了人偶的臉,就把它送給母親,這樣你外出的時候,也可以天天看到小蕪啦。”

“母親又要外出了對嗎?”

“……對,會盡快回來的。抱歉,小蕪。母親會想辦法解決的,你想做一名厲害的傀儡師對嗎?”

“嗯!”

她認真地點頭。

“那戴上這個。”臨走前,母親拿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琉璃吊墜,鄭重地戴在她的身上。

而那天過後,母親再沒回來。

但她的天賦卻倏然變得很好,晉升速度愈來愈快,從原本極限了的築基中期一躍到元嬰,往後甚至更高的境界。

在這個過程中,她精通令家的傀儡術,煉製了實力強大傀儡,使得它們能如活人一般靈動。

可這些快樂,和憧憬,再也無法與母親分享。

就在漫長的孤獨中,她即將晉升大乘期,在一個黃昏交織夜色的傍晚,再次見到了母親。

“母親!”

欣喜之情充斥於言語,她快步跑過去。

即便是成了實力強大的修士,他在麵對母親時,依舊保留著年少的依賴和眷戀。

母親低垂著頭,沒有回應她的話語。

等到她察覺不對勁時,發現自己的身軀已然不能動彈。

無形之線不知從什麽時候纏繞上了她的身軀,將她如傀儡人偶一般擺布操縱。

她努力地掙紮,想要擺脫傀儡術的操控。身為傀儡師,她知曉要怎麽做才能逃跑。

——但是沒用。

睜大的瞳孔中,她看到那些絲線的盡頭,銜接著一具精致的少女人偶。

那具人偶長著和她一樣的麵容。

那就是令從蕪。

她再也無法掙脫身上的絲線。

美夢破碎,噩夢來臨。

她被與她一樣長相的傀儡所操控著,被迫聽從著傀儡的命令。

後來她晉升到了大乘期,飛升失敗後,被煉製成了傀儡。

用活人煉製傀儡是令家的禁術,會遭受天譴。但如果是傀儡師自己將自己煉製成傀儡,是不會有事的。

“它”就是那個能夠操控傀儡師的怪物,不斷地侵蝕眾人的心神。

成為了傀儡後,她周圍是數不清的傀儡絲線,令家成了一個巨大的傀儡戲場,日複一日地上演著它安排好的戲劇。

失敗的傀儡會從戲台中墜落,而後粉身碎骨。

許多傀儡死了,或許很快就輪到她了。

她一直在等待著那一天,唯有死亡才能逃脫這樣的掌控與命運。

那一天來得是這樣的快。

它穿著繁複莊重的華服,頂著母親的麵容。親手將她從虛空丟入晏家的結界之中。

母親……

母親也被它所操控了,甚至早已喪失了神魂。

【令從蕪。】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是誰?

誰在喊她的名字?

人偶的眉頭緊皺,眼睫顫動,於濃重的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她醒了。

“令從蕪。”

“……”

意識中的那道聲音近在耳畔。

人偶轉動了灰暗的眼珠,倒映出兩道人影來。

盤踞在周圍的魔煞之氣因為他們的到來瑟縮,褪到了後方去。

“她的情況很不好,生機微薄,神魂暗淡,不知道治愈靈術能不能有效果。”

先前喊她名字的那道聲音這般對同行人說著。

“……”

幹澀的喉嚨吐不出一個字,因為人偶的脖子是斷裂開來的。

【你們是誰?】她在神識中低語。

聽到這道神識傳音,楚祁一愣,旋即介紹起自己的來曆,“我是如今藥王穀的繼承人,楚祁。他是晏家繼承人,晏久歌。”

“我們來此處尋你,是因為你的母親狐錦,將神樹的重要之物放在了你身上。我們希望能得到她。”

【母親……重要的東西。】

她想起了那塊琉璃。

如今她的身體已經成了人偶,軀殼早被魔煞之氣腐蝕掉。

墜入晏家結界之後,人偶也被毀壞。

隻剩下琉璃,和她的本命法器傀儡線完好。

不過,琉璃現在代替了她心髒的位置。

察覺到楚祁的意圖,她的手掌動了動,傀儡線牽動著,將那顆琉璃之心緊緊護在手中。

沒了這顆心,人偶就真的死了。

【它有什麽用呢?】她問。

“它封存著神樹本源的力量,是喚醒它的條件之一。如今魔煞之氣籠罩整個雲隱界,唯有神樹才能祛除這些煞氣。”

楚祁如實說著。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她重複著這句話,像是忽然失去了魂魄,空洞極了。

都是她的錯,要是她和母親埋怨天賦的問題就好了。

要是沒有修習傀儡術就好了。

“……”空氣安靜,楚祁能察覺到她的情緒,但不能察覺到她內心的想法,故而靜默不語,等待著她心情平靜下來。

呢喃消失,人偶攥緊了手掌。

楚祁這才繼續開口,“你如今的狀態很不好,我可以嚐試給你治療,但治愈靈術不知道有沒有效果。”

【不!】

她是個罪人。

【讓我死去吧,我早就應該死了。我做了那麽多的壞事,殺了很多無辜的人,甚至就連母親,也是我害死的,我——】

【我為什麽能活著?】

“因為你母親愛你。盡管她做了不對的事情,私自將琉璃之心給你,聽從了邪祟的蠱惑,為你更改天命。”

“世間身不由己的人太多,但沒有誰是生來該死的。”

“但命運如此。”

人偶的眼眶滾落一滴紅色的淚珠,她攥緊的手緩緩鬆開,露出胸膛之中的琉璃之心。

在巨大的情緒波動中,那根傀儡線感受到了主人的悲傷,逐漸放棄了本能。任由主人的心意操控。

【我想母親了。】

【我想告訴她我不當傀儡師了,如果能陪在母親的身邊,我寧願永遠平庸。】

言語間,人偶的手指微動,她將自己胸膛裏的那顆琉璃之心親自取出來,朝楚祁遞過去。

破損的唇角微微上揚,令從蕪像是想到了什麽美好之事,連同她的眼珠也染上了光彩。

【請將它拿走吧。】

【成為傀儡後,我被纏上絲線操控,這是唯一能由我決定的事。】

“窗外的雲……”她竟能在這時候說出簡單的話語來。

“雲上的飛鳥……和肆意穿過雲間的風……”

沙啞的嗓音帶著喜悅。

困在白幽閣令家煉製傀儡的日子裏,她時常透過軒窗看著窗外的一切。

“我也……”

“自由了。”

模糊的話語間,失去琉璃之心維持生機的人偶身軀正在碎裂。

人偶本就破碎不堪,是一片一片拚湊好,依賴琉璃之心才支撐下去。

一道道治愈靈術落在人偶的身上,卻被她本身隔離在外。靈術如螢火一般的光輝消散,連同人偶本身一起。

她選擇自由地消散在這個世間。

唯有一顆幹淨無暇的琉璃之心,存留於楚祁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