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夕嵐本就是今日才懷疑盛長翼。她向來不曾將自己和他往愛慕關係上麵想, 也從未有過念頭給他拋條手絹。

她這般想,便認為盛長翼也應如是。

再者,退一萬步說, 他是雲王世子,雲王唯一的子嗣。他若是要娶妻, 便比宴鶴臨更為麻煩, 娶的妻子也更為貴重。

她不是那個貴重的人。

不是自輕自賤,而是生來如此,她沒能從出生就站在雲端, 所以也隻是努力抖掉身上的沙塵, 沒想著架著梯子要爬到雲上跟他站在一塊。

如果有一天,她要爬上雲端, 也是因為她想做更好的人, 而不是為了盛長翼和宴鶴臨這般的貴婿。

所以聽班鳴岐和宴鶴臨說盛長翼沒有這份心思後,便由衷的鬆了一口氣——沒有就好,她對他有些不同尋常的情感,慘雜著對先生的崇敬, 對力量的憧憬。

她很喜歡這種感覺, 也很尊重盛長翼。想來他這般的人, 看自己也該是一個身世淒慘需要拉一把的毛丫頭罷了。

想到自己竟然以為盛長翼對自己心動, 便有些羞愧。世上情義多種多樣, 她真是身邊一個兩個都是桃花, 所以昏頭了,才覺得他是愛慕之心。

於是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臉紅了紅, 道:“是我多想了, 如若不然, 以後真不知如何麵對他。”

班鳴岐見她安心,便也安心,還頗為有理有據的再次解釋一番,“阿履一見你身邊有人,便整日裏狐疑這個,狐疑那個,前幾日咱們在明覺寺裏,他見了雲王世子便覺得是覬覦你的人——我都替他羞臉,雲王世子爺光風霽月,實在是讓人欽佩,他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哎,我真不知曉,阿履原來是這般的人。”

折夕嵐點頭,渾身都是輕鬆的,“是啊——傅履真不是個東西。”

班鳴岐便滿意極了。他也是清貴的書生長相,笑起來奪人眼目,道:“表妹,下回碰見世子爺了,咱們敬重些便是。”

你不是裝麽?那你就繼續裝吧。

宴鶴臨在一邊瞧著,沒有出聲。然後更加覺得祖母說的是對的。姑娘家,是要像班鳴岐這般去追求的,而不是像盛長翼那般,像極了高高在上的菩薩,神明。

人隻會跪拜神明,從不想沾染神明的身體。

盛長翼誤他。

宴鶴臨便也懂了這個道理。他常年混跡在軍營裏,不曾碰過女色,大老粗們吹牛打屁的時候,大多是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去過多少妓院,碰過多少女人,倒是沒說過追求女子之道。

妻子是不會當眾說的,露水姻緣多是吹出來的。身邊的副將也都是光棍,導致他確實沒有經驗。

回京之後,事情繁多,他也沒有細細思慮過。如今懂得了,開始學著舉一反三,“鳴岐,世子爺雖是好人,但是來京賀壽,事情龐多,他是武將,你是文臣……阿不,才子。你若是想要學武,便跟我來學,我雖然身子敗落了,卻教你不成問題。”

他認真道:“你往後,還是不要去世子那邊比較好。”

班鳴岐:“……”

這是譏諷他身子弱唄。

宴鶴臨笑笑,“你跟阿履兩人都斷了腿,該好好歇息著。明日是最後的狩獵日,姑娘定然是要去狩獵的,你若是無人陪,我便可以教導於你弓箭刀槍之術。”

班鳴岐今日大勇,絲毫不怵,扯動嘴皮笑道:“不用了,我也不用學這些刀啊劍啊的。”

他看著宴鶴臨道:“將軍,實不相瞞。我雖然不會武,但將來的妻子會武。我也不會做官,但南陵侯府一共五房,到我這一輩,除去我之外,其他的弟弟們都願意考取功名。”

“我這人,也隻會吟詩作對,猜謎作畫,拿下了京都人人稱頌的——區區才子之名,詩聖之沽名釣譽。”

他又笑了笑,雖然拄著拐杖,但是盡顯京都三傑的風姿,不似在折夕嵐麵前那般拘謹和臉紅,舉手投足之間散發著一種風雅之禮。

他如山中隱士一般,道:“大黎江山,多得將軍和世子那般的武將看顧,我這般無用之人,隻能攜著吾妻時不時出門遊山玩水。大黎山水頗多,一年去一處,想來便要很多年。”

“每年陪妻陪子回京都之時,念及將軍恩義,我必定會帶著妻兒去英國公府好好的拜會。”

他讚歎道:“將軍,到時候您可千萬不要將我們拒之門外。”

他這一連串的話,將宴鶴臨說的氣息不穩。

殺人誅心,再不過如是。

折夕嵐屏住呼吸,尷尬的看看將軍,再看看表兄,最後退到班明蕊的身邊,做鴕鳥狀。

她想,若是眼前是傅履和隨遊隼,她便要幫著表兄的。但是宴鶴臨……她不敢幫襯。

她很怕看見將軍的傷心的目光。她抵得住,但是良心不安。

她隻能給表兄遞過去一包伯蒼私藏的瓜子,“表兄,磕包瓜子緩緩。”

班明蕊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好像是叫大哥哥去吸五石散一般。”

折夕嵐知道五石散,那是害人的東西。曾經雲州學子們學著江南的隱士們吸五石散,很是風靡了一段時間。

就跟琉璃長明燈一般,都是外來的風氣。不過琉璃燈隻要拋費一些錢財,五石散卻是要人命的。

於是,很快就沒人吸食了。雲州人可以戰死,卻不能死在這上麵。

再之後,她就沒見有人賣過這個。想不到京都竟然還有人吸食。

班鳴岐臉上就露出了嫌惡的神色,道:“快別說了,五石散害人不淺,我一聽這名字就厭惡。”

他雖然沒有吸食過,卻也知道對人身體傷害很大。

他也忘記自己跟將軍在爭風吃醋了,直接道:“怎麽會有人做出這般的東西害人,真是讓人不恥。往後餘生,我必定時時刻刻與吸食五石散的人劃清界限,不與他們一桌用飯,不居一屋之下。”

這句話便有些重了。

班明蕊道:“京都還好,陛下雖然沒有禁止,卻也不提倡。但是南州一帶士林中人卻以吸食五石散為榮,???誰不吸食一些,便好似不合群一般。”

班鳴岐痛恨:“若是朝廷禁止,早便禁了。”

他冷笑一聲,“這賣傘的,哪裏會祈求老天不下雨,若是給他們一把刀,怕是敢把龍王爺抽筋扒皮,日日綁在天上噴水。”

折夕嵐便看向班明蕊和班鳴岐,兩人都很義憤填膺。她深知自己剛來這個府裏,對他們多有不了解,不過相處時日越久,便能發現自己跟他們的不同。

她或許……或許不會因為這個就如此怒氣衝衝,怒形於色。

與表兄相處越久,便發現他是一個很清白的人。他不為官是對的。

這般的人為官,注定不能善終。不過這般的人隻寫書立誌,倒是可以得一份自在。

宴鶴臨聽到這裏,倒是寬慰了一句:“世間渾濁不堪,你一人清醒,並不能獨斷出一間宅院,不與世間之人進出。”

“鳴岐,你這般的性子,是要吃虧的。”

不過在心裏,他卻沒有方才的如臨大敵般針鋒相對。

盛長翼之前跟他說班鳴岐不足為懼,他當時其實還是有些緊張的。他認為班鳴岐並不差。姑娘能選他,自然有選他的道理。

但是今日聽見他的話語,卻又覺得盛長翼說的對。他是不差,可卻有些憤世嫉俗,又不得不為了南陵侯府壓製自己,於是隻能埋怨世道。

這般的性子,可敬可佩,但是生於繁盛之時還好,生於亂象之中,又是南陵侯府的嫡長子,一旦南陵侯府不敵,被誅,他自身難保,何來保全他人。

男子不能立於世,將來遇上風波,要他上街去賣字畫,估計也會心裏不甘心而不願上街。

不過……他轉身看向姑娘。

她眉目剛毅,臉龐雖柔,性子卻烈。她也不用班鳴岐庇佑。祖母看中她的,便是她這份性子。

能在亂象之中撐起一個府邸。這無關世家大族培養的女兒還是小官之女,當她能當得起時,她便可以做到無論英國公府如何,都能榮辱不驚。

英國公府烈火烹飪,她也能適應。英國公府敗了,她也能帶著人他們活下去。

這般的好姑娘,祖母喜歡。但他喜歡的卻不是她的能力,他喜歡的是這個人。

想到馬上要說的話,宴鶴臨深吸一口氣,等到了簾帳門口,他先撩起簾子,“姑娘,你進。”

折夕嵐便先進去。

班明蕊帶著伯蒼去了五夫人的帳篷裏。唯獨班鳴岐站在一側,道:“我就在門外等。”

他得讓表妹知曉,他在外麵等她。

折夕嵐點頭,“好。”

簾子一動,一落,帳篷裏麵和外麵就成了兩個世界。

班鳴岐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給自己挖了一個坑。寒風一吹,瞬間又覺得他還親自給頭上添了一抹綠色。

他看了簾子一眼,頗覺後悔。

不該這般的。早知曉,就該不答應了。

哎。

而裏頭,折夕嵐和宴鶴臨涇渭分明,給他倒了一杯茶,有些拘束,還有些好奇,“將軍,您要跟我說什麽?”

宴鶴臨最初來的時候是想著用誠心打動這個姑娘。但是經過剛剛一路的感悟,他已經發現,可能對於別人而已,用真心可以打動人,用愛可以感化人,可是對於她來說,真心和愛可以讓她感動,但是感動完了,她轉身就走,好像是看了一場戲,戲落幕了,這段緣分也就完了。

所以,宴鶴臨並不打算再說自己的真心和愛慕。他實實在在的給她擺條件。

他說,“姑娘,我今日來,是有事求你的,想讓你幫幫我。”

折夕嵐也得過他的恩惠,聞言點頭:“將軍,若是我能幫的,不違背我的道義,我必然幫你。”

宴鶴臨便站起來,背對著她歎氣一聲:“實不相瞞,我已經走到了懸崖邊上,雖然看著好像沒有什麽擔憂,卻日日難眠,有半月沒有合眼了。”

折夕嵐一聽這話,臉色慢慢的變得肅穆起來。她知道,宴鶴臨身邊肯定有很多危險。這種危險讓她退後,不願意嫁給他,與他共同承擔,但是此時他上門求救,卻讓她第一個念頭便是正襟危坐,絲毫沒有推卻的意思,認認真真的聽,腦海裏想著她能做什麽,她又能如何去救。

宴鶴臨就知道這麽說是對的。他心裏慢慢的舒出一口氣,彎起了嘴角,但又強迫自己沉下去,免得露出破綻。

而後又哀痛的說,“英國公府雖然麵上看著錦繡繁華,但是花總有凋謝的一日,它在京都盛開上百年不曾敗過,如今到了我的手裏,卻已經枯萎了。”

他歎氣又歎氣,“太子與四皇子之爭,我在雲州掉入懸崖幕後的凶手,一件又一件,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折夕嵐就有些發愣——所以說了這麽多,他到底想要她幫什麽呀。

朝堂上麵的事情,她也幫不上呀。她自己還想是尋求康定長公主的庇佑呢。等到雲王世子走了,她往後可沒有這麽好的日子過。

能幫的事情就更少了。

宴鶴臨看她這般模樣,心裏嘀咕一句小沒良心,而後道:“如今京都危險重重,我家祖母時常憂心我。”

折夕嵐聽得點點頭,她知道,所以她也不敢行錯一步。她憂心自己。

她尷尬的撓頭,“所以將軍,你想求我什麽呢?”

宴鶴臨知道不能再鋪墊了,她靈敏的很,輕易是騙不到的。所以認認真真,頗有點托孤的模樣,往後退了一步,雙手合攏,行了一個大禮。

他道,“姑娘,你昨日在禦前那般好應對,讓我祖母十分喜歡,她覺得你可以為英國公府的宗婦。”

他把英國公老夫人說的話說了一遍,做出一份愁容滿麵的模樣,“所以,她不聽我的勸阻,執意要為我來南陵侯府向你求親。”

折夕嵐震驚,她也著急的站起來,“你要跟她說清楚的呀,就說我已經拒絕你了。”

宴鶴臨點點頭,雙手一攤,露出無可奈何的模樣,“我跟她說了,但是她說,這不一樣。”

折夕嵐頭疼,“如何不一樣?”

宴鶴臨道:“祖母說,我與你,是情與愛,而她與你,是利益所係。你想要的,英國公府可以給你,你不想要的,英國公府也有。她看中你,是看中你這個人,而不是我喜歡的姑娘。”

“不瞞你說,我母親自幼病弱,生下小七之後,便臥床不起,家中大小事宜,都交給了二伯母。二伯父和二伯母雖然一直養在祖母膝下,卻到底不是嫡子嫡媳,所以將來,英國公府的家業也不能掌握在他們的手上。”

“此時,便要有一位可以擔得起英國公府佳媳。她之前本來是想在世家裏挑選,可是……英國公府已經不需要再聯姻了,又是多事之秋,不敢隨意定下親事。”

“昨日之後,她發現你很合適。出身不高,不會惹人注意。你父親又是雲王世子的人,雲王世子投靠四皇子,便也跟我家是一路人。”

“這般想來想去,覺得你實在是好。”

“所以,她求娶你,並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英國公府。她並不聽我的,已經跟父親商量了,怕是待會兒,又或者是明日,就要來提親。”

折夕嵐傻眼了。

不是,她剛來京都有些不懂風俗——你們世家都這般隨意定下佳婦麽?

宴鶴臨就歎氣,“若是家裏其他人,我還能阻止,但是唯獨祖母年歲已高,她又這般歡喜於你,我也不能逼迫,如此,就隻能順著她了。”

作者有話說:

一更。

二更挪到明天在十二點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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