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夕嵐有一遝子月白色手帕, 即便已經舍出去三方帕子,但她一點也不心痛。

這不是她花銀子買的。

她依稀記得,這應當是景耀十一年九月的某日, 她冒著風沙到雲州城裏麵找她爹,因著那天風沙大, 她走了一路, 到府衙的時候,臉上就是滿滿的沙土。

彼時她也沒在意,坐在府衙的廂房等折鬆年。因等的時間長, 她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

等睡醒的時候, 衙門的差役便拿了這遝子手帕給她,笑著道:“方才有貴人路過, 見你臉上有灰塵, 便吩咐我將這些帕子給你——嵐嵐,這質地好的很,你可要珍惜。”

折夕嵐便問,“是誰?”

差役搖頭, “不知。隻知道是位夫人, 戴著鬥笠呢, 我看不清臉。你且拿著吧, 反正是白給的。”

折夕嵐就沒再問。她活這些久, 很是知曉一個道理。貴人們是有些仁善在身上的, 他們身上一個扳指,一塊手帕抵得上窮苦人家的一月吃喝銀錢。

富人一時的慷慨,是窮人念叨許久的福氣。

她覺得這帕子珍貴, 但對方許不覺得。見她臉上有沙土, 便給她帕子, 見她的沙塵太多,便給了這麽多。然後事了拂衣去,不留功與名。

她要是追問,那叫沒趣。

她隻能下回拜佛的時候為貴人祈禱一番:好人一生平安。

於是歡喜的接了帕子,打聽,“這一遝子,能賣多少銀子?”

差役就笑著道:“何必要賣呢?萬一你???賣了,貴人不高興,反倒是一樁孽緣。不若收著吧,送人也好,做嫁妝也好,總歸是好的。”

折夕嵐頗為遺憾,但也覺得差役說得對。這般的好料子,留下來送人也行。

自然,她能留下這帕子,跟當時折鬆年已然會留下銀子養活她跟伯蒼有關。

如若依舊跟之前那般窮,她還是要賣的。

帕子便這般的留了下來,後來她還繡過幾個荷包出去賣,但大多數壓了箱底。再後來,它就成了她拋出去的定情手絹。

小小手帕不平凡,它承載著她這三四年的姻緣。前三年不行,實在是倒黴透頂,如今,它終於行了!

折夕嵐眼睛笑眯了眼睛,一雙含情目看著班鳴岐,看得他更加緊張。

但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他已經迷失在她的笑眸裏,不敢高聲打擾她的笑,也不敢低聲說情義,免得她聽不清。

他咳了一聲又一聲,先是說一句表妹,確認聲音不高不低,這才抬起頭。

她還在笑。

她還在瞧他。

她在等他。

班鳴岐一顆心熱起來,酥酥麻麻,整個人都暈暈乎乎起來。

他想,若是人間有仙,他當是訪到了。若是人間有道法,那他也敢結道婚。

他輕聲道:“表妹,我最近學道,看見了一封道家婚書。”

他抬眸,定定的看向折夕嵐,認認真真的吟讀。

“一紙婚書,上表天庭,下鳴地府,當上奏九霄,諸天祖師見證。”

“若負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道消。”

他一字一句,發自肺腑,誠心誠意,“表妹,我雖不是道家弟子,但也敢發此誓。”

折夕嵐愣在當地,先是發自內心的感動,而後卻覺得肩上突然重起來。

這讓她第一次拋完手絹後有些惶恐。

在這一瞬間,她甚至有些羞愧。

她想,即便是個沒良心的人,也該是被這一番話感動的。她卻感動之後,便覺得表兄給的太多,她肩上的擔子有些沉重。好像一個本是兩手空空的人行走,突然挑了一擔東西。

她深吸一口氣,立刻摒棄這種念頭。這是不對的。她跟表兄,其實很是般配。

表兄對她好,她也會對表兄好。

表兄歡喜她,她雖然沒有表兄歡喜的那般深,但也是喜歡跟表兄一塊相處的,她會做好自己的事情,兩個人將來歡歡喜喜的,是為皆大歡喜。

她掏出自己的手帕,塞到了他的手裏。

“表兄,走馬燈我收了,帕子,給你。”

她將走馬燈抱在懷裏,定定的看他,目不轉睛。

而後便看見他臉色變白,再霎時間變紅,最後茫然的看她一眼,竟然忘記了自己是個斷腿的,像是要倉皇而逃似的,直接就往榻下走,結果可想而知,他攥著帕子,直接就倒在了地上。

砰的一聲,嚇得躲在外麵聽的班明蕊趕緊進屋,便見一向是班冷冷的大哥哥成了個猴屁股臉,一張臉泛著馬上就要成仙死去的光。

嵐嵐就下去扶他,誰知他碰見嵐嵐的那一瞬間,就好像燒起來一般,直接像個鑽地鼠一般,竟然將頭埋在了地上。

這就是愛情麽?

她眨眨眼,又拖著好奇的伯蒼出去。剛打開簾子,便見傅師師正一臉興奮的過來。

她歡喜道:“明蕊,你站在這裏做什麽?嵐嵐呢?我有話跟她說。”

班明蕊推著她往外走,“她睡著了——今日太累了。”

她可不敢讓傅師師去打擾大哥哥的好事。大家都有哥,大家都是妹,大家心思都差不多,都想讓自己的哥哥上位嘛。

但她哥哥如今可是板上釘釘的了!

她忍不住笑道:“你跑來做什麽?快些回去吧,否則你阿爹阿娘又要罵你了。”

她忍不住在心裏比較起來。

比起傅家,大哥哥的贏麵真是太大了。隨意拿一個出來便比傅履好。

她兄長是京都有名的三傑,能詩會畫,陛下麵前都有名字的。再者說,她兄長高大,傅履矮小了些。

她兄長聰慧,正人君子,傅履蠢笨,行事猥瑣。

這般一比較,大哥哥簡直太穩了。

她想到這裏就笑,拉著傅師師越走越遠,“師師啊,你以後還是不要來了,也讓你阿兄不要來,免得你阿爹阿娘看嵐嵐的神色一直帶著長針般,就差戳進嵐嵐的指甲蓋裏麵了。”

傅師師有些不高興,她道:“我不!我偏要來。”

而後轉身往折夕嵐帳篷裏走去,“我今天還有正事要跟嵐嵐說呢,你知曉吧,我阿爹阿娘轉性啦!阿爹剛剛還跟我說,他以後不會攔著我找嵐嵐了。”

班明蕊一個沒攔住,傅師師已經進了帳篷,然後就叫了一聲:“啊啊啊!”

班明蕊趕緊捂住她的嘴巴,“你叫什麽!”

傅師師憤怒的看向她:“我叫什麽,我叫什麽——你哥都坐嵐嵐身邊了,你還問我叫什麽!”

她瞬間成了個炮仗,“好啊,班明蕊,我算是明白了,你剛剛就是為了你哥的肮髒心思支開我呢。”

班明蕊就詫異,“師師,你竟然能這般反應快?”

平日裏看著笨笨的啊。

傅師師氣得呼吸聲越來越重,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而後去看榻上的兩個人。

一個明顯臉上沾灰,一個拿著帕子給他擦臉。

見了她來,沾灰的臉色漲紅,十分羞愧,擦臉的卻淡定的很,而後看了她一眼,坐在榻上,倒了一杯茶自顧自的喝,並不說話。

傅師師本是憤怒的,被她這般一看,瞬間變得委屈起來。她走過去,“嵐嵐,你怎麽,怎麽給他擦臉啊。”

“你都沒給我哥擦過。”

折夕嵐白了她一眼,“你們兄妹兩個還是離我遠些吧,我一點也不願意看見你們。”

傅師師受傷的往後退一步,“嵐嵐!就算你不願意看見我哥,那也是我哥活該,但我們不是好姐妹麽?我們今日還一塊打過架呢。”

折夕嵐歎氣,“師師啊,咱們幾天之前也幹過架。”

傅師師委屈,“都是你打我,我沒打過你啊。我都是被揍的那個。”

然後希冀問,“我阿兄說,你小時候還為我打過架呢,咱們還是好過的。”

折夕嵐驚訝,“為你打過架?沒有吧,你小時候嘴巴毒,我沒打你已經很好了。”

她回憶道:“倒是揍過你幾回狠的,後來有段時間,你瞧著我就繞道走呢。”

傅師師大驚,“真的嗎!”

折夕嵐點點頭,因著心情好,很願意幫她回憶,“你記性不好,被揍過很快就忘了疼,我便多揍了幾次,讓你長長記性。”

傅師師嗚嗚嗚的委屈哭,“那你現在不揍我就好了嘛。”

真是見者落淚,聞者傷心。但折夕嵐一點也不心軟,道:“走吧走吧,就當是兩不相幹了。”

她不願意跟傅家扯上關係。

傅師師就暫時忘記了是來幫哥哥打聽消息的,心痛的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擦淚,受盡了天下的委屈一般。

班鳴岐此時也反應過來了,擔憂問:“她不要緊吧?”

折夕嵐笑道:“不要緊。”

班鳴岐點點頭,“那就好。”

折夕嵐問,“你不勸我跟她一塊玩?”

班鳴岐卻直直搖頭,“她誇你之前,我也是見過她罵你的。”

折夕嵐一愣,而後笑眯了眼睛,她又喝了一杯茶,給班鳴岐也添上一杯,“表兄,你也喝。”

班鳴岐便覺得自己又要倒下去了。

他頭重腳輕的哎了一聲,端著一杯茶,好像端著仙露一般,細細的品嚐起來。

一人歡喜,一人悲戚。

傅師師回到傅家,神情怔怔。傅履正等著她說事情呢,見她這般,不由得擔憂,“你告訴嵐嵐阿爹阿娘準許咱們過去的事情了麽?”

傅師師呆呆點頭,“說了。”

傅履著急,“那她怎麽說的?”

傅師師低頭:“她說,那她不跟我玩。”

傅履:“我呢我呢?”

傅師師就道:“阿兄,她都不跟我玩了,難道還跟你玩嗎?”

才不會呢!

她至少比阿兄強一點。

傅師師想到這裏,心才好受些,對傅履道:“我方才去瞧著嵐嵐給班鳴岐擦灰呢。”

“擦什麽灰?”

“擦臉上的灰,很親昵的那種擦!”

傅履驚訝得一個不小心就倒下了榻,砰的一聲砸下去,臉上也沾了灰。

他就掏出嵐嵐給他的帕子來,輕輕的在臉上擦了擦,“這種擦?”

傅師師:“對。”

傅履便勃然大怒,“好啊,好啊,班狗!我還想著讓他跟我聯合宴將軍一起對付隨遊隼呢,他倒是好,笑裏藏刀,借我殺隨狗,自己去做男狐狸了!”

“不行,我可不能讓他得逞。”

他想了想,覺得自己也要改變策略才行。

傅師師唉聲歎氣,“你準備怎麽辦?”

傅履:“要先宣戰!”

傅師師:“如何宣戰?”

傅履就又拿出自己的寶藏帕子。

“看見沒?”

“看見了。”

“這可是嵐嵐給我的。這是定情信物,滿天下隻有我一人有。”

傅師師:“所以?”

傅履堅定的道:“嵐嵐必然是受了班狗的一時欺騙,既然嵐???嵐不見我,我就讓班狗知難而退。”

他要去把帕子拿出來,讓班狗好好看看,什麽是青梅竹馬的情義!

作者有話說:

晚安昂。明天上午休息,不碼字。

晚上九點見。感謝在2022-11-20 21:00:32~2022-11-20 23:50: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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