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夕嵐轉身而去, 越走越快。她記性很好,走過一遍的路便再不會走錯,便依照來時的路返回。

冬日裏暖光正好, 遊廊之上,靠近牆上那邊鑲嵌著無數的窗戶, 另外一邊懸著竹篾製成的簾子。

竹簾擋不住風, 擋不住風寒,但能讓光細細碎碎的透進來,照在窗戶之上。

折夕嵐麵無表情踏著飛快的步子從這條直直的遊廊走過時, 被碎光刺了眼睛。

她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擋住光, 手便碰見了臉。

臉……她突的停下來,怔怔一刻, 在臉上摸了摸。

剛剛哭過的淚痕已經幹了, 眼裏也已經沒了淚水。

她又遲疑的用另外一隻手摸了摸心,此刻,她心裏雖然有悲戚之意,卻已經完全沒有了方才的絕望和痛苦。

她便緩緩垂下雙手, 隻一瞬間猶豫, 便又邁開了步子。

她想, 她還是對宴將軍撒謊了。她不但是個虛偽的人, 還是個連虛偽都偽裝不了多久的人。

瞧, 剛剛還哭得真心實意, 隻才走出來幾步,便已經原諒了自己的薄情寡義,讓她剛剛的哭泣像場笑話。

不過她不準備責備自己。人總是很容易放過自己而苛求別人, 最初她發現自己也是這般的人時還羞愧過, 但很快就釋懷了。

釋懷之後, 認清自己就是這般的人,便活的歡喜。

來京時她曾去祭奠阿姐,彼時她跟阿姐保證過她會過得很好的,那她就不能食言,她得好好活著。

折夕嵐吐出一口濁氣,心神穩了穩。她想,她沒有什麽不對的。

遊廊盡頭,她毫不猶豫的下了台階,穿過花園,而後回到了祝壽的院子裏。

這裏歡笑聲打鬧聲此起彼伏,不遠處戲台子咿咿呀呀,跟剛剛靜寂的院子截然不同。

班明蕊湊過來,“嵐嵐,你眼睛怎麽是紅的?”

折夕嵐認真道:“方才那件衣裳上倒了茶水,我覺得洗洗還能穿的,但是在英國公府,我又不好說拿回去洗,如今不知道衣裳會不會被丟掉。”

“那件衣裳是姨母給我做的,我知道,上麵走的鑲的是金線,至少值十兩銀子。”

班明蕊不可思議,“所以你心疼的哭了?”

折夕嵐:“嗯,太貴了。”

班明蕊就捂住嘴巴笑起來,免得自己的笑太大聲引人注意。她笑完才握著折夕嵐的手道:“我的傻妹妹,先不說這衣裳值當多少銀子,隻說這衣裳如今怕是已經送到咱們馬車上了。”

“這是規矩。凡有宴席,弄髒衣裳是常有的事情,便有丫鬟婆子在這一日專門送弄髒的衣裳給各府,你放心,你的衣裳不會丟。”

她忍不住再次笑出聲,“嵐嵐,平日裏瞧著你挺聰明,怎麽今日這般傻呆呆。”

折夕嵐吃一口糕點,輕笑著道:“明蕊阿姐,我太窮了。”

班明蕊便心疼道:“哎喲,我的小可憐,回去後定要給你幾件好首飾。”

兩人說說笑笑,班明蕊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她很快又被人喚走了。來人明顯是單獨有話跟她說,班明蕊猶豫不決,折夕嵐便笑道:“阿姐去吧,我這般大的人了,坐在這裏丟不了。你放心,我不亂走。”

班明蕊:“那你便等等我,我馬上回來。”

她走之後,折夕嵐便獨自坐在席麵上吃東西。大抵是一個人獨處嬉鬧聲之中更容易思考,在這一刻,她又想起了隨遊隼。

她想,隨遊隼這般的性子,當初會喜歡上她,對她感興趣,應當除了知曉她跟宴將軍的緣故之外,還有其他的緣由。

這個緣由最大的可能便是覺得她和他是一類人,所以,他對她開始感興趣。

她也不是胡亂猜測的,臘月初一遇隨遊隼時,他的一言一行都露出他覺得她這般的人,該跟他一樣。

如何能一樣呢?

他看起來清貴,自持,待人有禮,但是骨子裏是個喜歡走刀刃的,短短一日碰麵,他便露出了自己視人命為草芥的性子,殘忍的很。

但她自認為自己雖然薄情寡義了些,卻都是人之常情。除此之外,她努力的活著,最喜歡穩妥,不會讓自己走在刀尖上,也尊重別人的生命,憐惜別人的不易。

她是正常的。

她緩緩的捏起一塊糕點往嘴裏嚼。然後牙齒上下一咬,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她不怕屍體,無畏殺人,曾經手染過鮮血,漠視過街邊垂死掙紮的乞丐。

折夕嵐就漸漸的有些明白了。

她可能有時候跟別的姑娘不一樣,讓他誤會了。

她蹙眉,覺得他若是真是這般的緣由來糾纏她,真是有毛病。

她這一生雖暫時算不上長,但在雲州那種地方,卻經曆過許多人沒經曆過的事情。

這也是她為什麽說自己極為倒黴的原因。她出生時起,雲州便開始頻繁的爆發瘟疫和戰亂。貧窮的人活活餓死,戰死的人鮮血淋淋。

有一年戰亂之後,她爹領著一群兒女戰死卻無家可歸的老人回來打地鋪。

阿娘恨得牙癢癢卻也沒有將人趕出去,去廚房一邊做飯一邊罵,給他們煮了熱騰騰的湯麵。

但第二天,領回來的老人就死了三個。

活著的老人倒是笑著去搬屍體,“反正是活不成的,臨死之前能這般吃一碗熱麵,便再無遺憾。”

阿娘站在門口沉默,而後轉身而去,再沒說過什麽。折夕嵐也站在屋子裏,看著老人們和阿爹一起搬屍體。

她記事以來第一次見屍體,便是那時候。後來見多了,也就沒什麽感覺了。

別的小姑娘害怕,她不怕。

別的小姑娘怕鮮血,怕殺人,她也不怕。尤其是阿姐時候,她便覺得有一身武藝,能殺人,能讓別人流血而不是自己流血,是天下最為讓人安心的事情。

所以,她可以麵無表情的去將府州三歲的孫子斷頭放回脖頸處,也可以接受自己的手上紅彤彤。

她覺得這是正常的,但可能在他眼裏不正常。

他覺得,她這般便是跟他一樣了?

折夕嵐詫異。

他竟然如此眼瞎。

她真的沒有罵錯,真是馬不知臉長。

她鬆了一口氣,便又拿起筷子開始吃肉。英國公府的席麵很是好吃,為了怕菜冷,還用了小爐子,上麵架了魚鍋子,時不時便有小侍女來添炭火。

炭火也好,不像她家之前用的一燒就有嗆人煙的炭,而是一點煙沒有,且還有著一份清香。

她便認認真真的吃起來,少吃一口,便是對這炭和魚的不尊重。

但剛吃幾口,就感覺周邊人群嬉笑聲又斷斷續續少了起來,還有人在看她。

折夕嵐筷子未停,手未頓,依舊慢吞吞的吃著魚。不論是誰看她,她都不打算看過去。

她看過去,必然要對視上,對視上,便要打招呼。

但隻要她不看過去,便可以裝作不知道。

人還是不要給自己惹麻煩比較好。

不過人倒黴了,喝水都要塞牙縫。她不想惹麻煩,麻煩也能找到她。

當康定長公主喊那個吃魚的小姑娘來一來時,她就知道,事情遭了。

她再不能裝聽不見,隻能站起來,做出懵懵的模樣,“長公主殿下,您找我?”

康定長公主笑著點了點頭,“你來。”

折夕嵐便急忙上前,離長公主近些。康定長公主便道:“你跟我來。”

折夕嵐就真的開始惶恐了。

康定長公主要帶她去哪裏?做什麽?她跟長公主向來無交集,難道又是傅師師?

她不敢問,隻能一路跟著走。

跟在長公主身後,她也能感受到諸人又在看她了,一個個的,目光很是不善。

她低頭規規矩矩的跟著走,皺了皺眉頭,覺得今天的事情一直朝著她掙脫不了的方向發展。

但好在她似乎是猜中了,因為長公主在經過戲台的時候,把老老實實跟著傅母看戲的傅師師也叫上了。

康定長公主彎腰對老夫人道:“傅三丫頭太煩,蠢,我不願意多見她,但前兒個進宮,傅妃正垂淚,為的便是傅三丫頭馬兒受驚的事情。”

她說話聲不大不小,在場眾人都能聽得見。隻聽她道:“您老人家也知曉,我欠傅妃一個人情,得還她,想來想去,這也是好機會。”

“左右去傷傅三丫頭,應當也是哪家的丫頭做的,我便查查,要是能查出來,那便算還人情了。”

她笑著指折夕嵐,“這丫頭當時也在,馬也是她降服的,我便想看看能不能問出些什麽。”

英國公老夫人看見折夕嵐就一臉複雜。方才她的貼身丫鬟來說鶴臨的話,說是這姑娘拒絕了他。???

誠然,老夫人並不想擁有一個出身低賤的孫媳,但是鶴臨不同於其他人,他的主意極正,他想要的,便一定會做到,何況是終身大事。

且鶴臨死而複生,一身筋脈和骨頭都帶著傷痛,看著他從朝氣勃勃騎烈馬的少年郎變成穿著深衣躺在**看窗外的體弱之人,她再是不願意,也該為了他放下成見。

她都想好了,這府裏誰敢反對,她便都要壓下來,不日就去南陵侯府提親。

這般想好,便又覺得她也算不得出身低賤,她父親是景耀元念的探花,如今也是青州通判,雖然出身不高,但也看得過去。

誰知竟然沒成。

她拒絕了。

老夫人驚訝之後,又是惱怒她的無情又是鬆口氣。拒絕了也好,至少她有自知之明,她確實不適合英國公府,配不上鶴臨的身份。

她臉上不露聲色,笑著道:“康定啊,你是真不把我做外人,壽辰上提了我的小客去審問,哪裏來的緣故。瞧瞧這兩個姑娘,都嚇傻了。”

康定擺擺手,“老夫人,您便等我回來,我先去問問當日的情況。”

周邊人露出果然如此的模樣,折夕嵐餘光瞥見這些目光,便覺得康定長公主應當是平日裏這般行事慣了。

老夫人也沒有一直阻止,道:“那我就讓丫鬟領著你們去後院。但你這性子急匆匆,又衝,可別嚇著人,不然,報恩成了報仇。”

康定長公主就笑了,“還是您老了解我。”

她轉身,也不多說話,就這般直接走了。折夕嵐趕緊跟上,傅師師都要哭了。

傅母擰了她一把,小聲道:“去吧——折二在呢,她聰明,你跟著她說就好。”

傅師師就心安了一些。也是,折二在呢。

她快步趕上去,走在折夕嵐的身邊。康定長公主就轉頭看了她一眼,“沒出息。”

而後又轉身向前走去。

傅師師像是被她罵慣了,一點委屈和埋怨都沒有,一臉稀疏平常的模樣。

折夕嵐默默看著一切,腦子裏麵琢磨起來。首先,康定長公主今日這般,無論往後查出什麽來,可能她身上都有髒水,都會想她說的。

而她要是撇清,便又得罪了長公主。

她隻能放希望於長公主身上,讓她以後查到人時,少說點她的存在。

她歎息一聲,要是知道會卷進這般的事情裏,當初肯定不會救傅師師。

京都的事情瞬息萬變,比她想的複雜多了。

很快,她又走回了那個後院,走在了那條布滿了窗戶和蔑簾的遊廊。

她這回看清楚了,每一扇窗戶都有不同的圖案。

花花草草,飛禽走獸,應有盡有。

折夕嵐還是第一回 看見這般的窗戶。

不過這回下了遊廊,她們去的不是她換衣裳的院子,而是另外一條路,曲徑通幽一般,闊然開朗,一個小小的院子出現在假山邊上。

康定長公主極為自然的開門進去,一個小丫鬟出來,笑著迎她,“長公主殿下,您回來了。”

回來了——

難道這裏一直是長公主的住處麽?

像是知曉她的疑問,傅師師湊過來小聲道:“長公主跟英國公老夫人極好,年輕的時候在英國公府裏麵建了這座小院子。”

折夕嵐點點頭,示意她知道了。

傅師師便高興的揚了揚眉,“折二,以後你想知道什麽,我告訴你。”

折夕嵐:“……”

傅師師現在看起來就跟個粘人的貓一般,跟之前截然不同。

她便又遠了她幾步。

她不喜歡養貓。

此時,長公主已經坐在了椅子上,示意她們都坐。有小丫鬟給她們都端了茶來,還一人給了一個手爐。

如此,像是來吃茶一般了。

正在折夕嵐提著心時,長公主便道:“我要分開問你們。”

她指著傅師師,“我先問你,讓你的小手帕交出去。”

傅師師一聽手帕交三個字不由得有些激動,也不害怕了,大聲的道了一句,“是!”

康定長公主端著茶杯的手抖了抖,嘴角一抽,“傅三丫頭,你真是個傻子。”

傅師師也沒有不高興,對折夕嵐道:“你先出去吧,待會換你來。”

折夕嵐:“……”

所以說,她其實更喜歡做傅師師的敵人。這種人做朋友反而讓人提心吊膽。

她便行禮告退,又跟著長公主的丫鬟出門。

小丫鬟笑著道:“姑娘,您便去後院的花房裏麵歇息會,裏麵有地龍,還有花。”

折夕嵐點了點頭。

她是喜歡花的。但是雲州沒有什麽花。

遍地沙子,能長出來的花帶著刺和荊棘,采摘傷人。

京都的花就很好,沒有刺,養在花盆裏,暖房裏,冬日裏也能活很久。不用擔心狂風捶打,也不用擔心暴雨將至。

小丫頭領著她到花房門口卻不肯進去了,“奴婢在這裏等您。”

折夕嵐聽見這話,眉頭一跳。

就在不久之前,引著她去見宴將軍的丫鬟也是這般說的。

她深深吸一口氣,眸子裏染上一絲煩躁,沒完沒了,沒完沒了,這次又是誰?是隨遊隼?他跟長公主認識?

真是晦——

“世子爺?”

晦氣兩個字在腦海裏麵還沒有說完,便看見了盛長翼,她驚訝喊出聲,“你怎麽來了?”

她就笑起來,歡歡喜喜過去,“剛剛嚇死我了。”

一顆心落到了實處,突然安寧。

作者有話說:

嗯……為了千字,得少半更哦,訂閱沒上來,字數更太多了,等我上完夾子一起更吧。

下一次更新是在11.14(周一)晚上十一點更新。

更新字數:3更9000的。

本來想搞抽獎的,但是我發現自己不會弄QAQ咱們還是發紅包吧,這樣每個人都能有,記得這一章留言,我周一那天晚上發。

最後,因為出現了折爹這個人物的另外一麵,引起了小可愛們的討論,所以我想說下我寫文的習慣。

我喜歡站在上帝視角寫人設,人物千麵,我很樂意看見他們自己擁有了血肉去發展劇情。所以,對於折鬆年這種複雜人物,我尤其小心。我不會用一言一語引導著你們去罵他,也不會用一言一語引導你們去洗白他。

我會寫出他做的事情,他的功績,他的罪孽,把他剖析在文裏麵,記錄下來,至於好與壞,一千個人,應該有一千個人的想法,我以後就不回複和在作話裏麵說啦。

然後關於女主,她很矛盾的,我努力構造一個複雜一點的女主,但是複雜得十分純粹,是個可可愛愛會反抗會有自己想法的姑娘,很清醒。

她確實經曆過很多事情,現在還隻是寫了表麵和過去一些事,更深的生存之道還在探索,在路上,你們想,阿姐阿娘死的時候她才九歲,就是現在才十五歲。

我第一章就說了,是雄競文,但更是女主文,她的成長是我最喜歡的也是最想寫的。

然後我這本雄競文,是指女主不論拒絕還是不拒絕,雖然女主有數,但是雄性該競爭的還是要競爭,該付出的還是會付出哈,別太心疼將軍,又或者後期你們還會心疼班鳴岐和傅履,甚至是隨遊隼,每個人設可能都有人喜歡嘛,我盡量寫出他們的魅力,但你看女主,很堅決的,所以我一定要說明白,你們磕其他cp,就按照be美學去磕哈,be美學也很好磕的昂。

至於世子,看到後麵你們就知道了,其實他這個人物,潤物細無聲吧,現在戲份還不太多。

說了這麽多,最後祝願大家和和氣氣歡歡喜喜的看書,磕cp,千萬別因為人物氣著從而吵架,這不值當,或者磕錯cp傷著哭兮兮,要高興哦。

晚安晚安。感謝在2022-11-10 23:04:24~2022-11-11 23:54:5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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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