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裏,老夫人正坐在宴鶴臨的床頭抹淚。

她旁邊的婆子輕聲勸道:“上天如此庇佑,可千萬不能哭了,這是喜事。”

老夫人噙淚:“我這是喜極而涕,哭一哭也沒什麽,實在是憋得太久,如此哭出來,反而痛快。”

她轉身去看已經睡熟了的孫子,再次無聲笑起來,“走吧,咱們出去,別擾了他的好夢。”

婆子扶著她輕手輕腳的出門,外麵靜悄悄的站著英國公府眾人,都在等著她出來。

英國公先走過來扶著她,“母親——鶴臨怎麽樣?”

老夫人拍拍他的手,“無事,你媳婦好些了嗎?”

英國公點頭,“好多了,剛剛丫鬟來說已經醒了,隻是太過虛弱,她還不能下床。”

老夫人歎息,“也是可憐,大夫說她驟然大喜,若不是醫治及時,怕是就要過去了。如今不能下床,隻能等鶴臨醒了之後才能去讓她瞧瞧。”

她叮囑兒子,“你媳婦不容易,待會你便回去守著,讓她放寬心,大夫說了,鶴臨無事,隻是……”

隻是身體受傷太重,以後怕是不能握刀騎馬上戰場了。

她思及此,眼睛一紅,又開始哭,“他還能活著,於我們而言已經是莫大的幸事。隻是他如今這番情形,往後可怎麽過,他那麽小就開始練刀,日夜不歇——”

她哽咽難言,說到這裏已經說不下去,悲痛欲絕。英國公及在場眾人聽見,也都抹淚悲戚。

英國公:“母親,他文韜武略皆有,即便做不了武將,也能做文官,即便不能做官,逍遙一世也是好的。”

婆子掏出帕子來給老夫人,“您擦擦眼淚吧。”

老夫人接過帕子擦淚,擦完了跟英國公道:“臘月初九本是我的六十大壽,原是要大辦的,如今就不辦了吧,壽宴吵鬧,鶴臨須得安靜些養病才好。”

英國公卻有些猶豫。

陛下是臘月十八的生辰,今年招了藩王世子進京,便是要大辦的。那日進宮,他聽聞自家母親也是臘月的生辰,還問過幾句,說要派人來吃酒。

派誰來……太子?還是其他皇子?

英國公便覺得還是要辦宴的,且正好借著當日宣布鶴臨回來的事情,他說,“死去的人再回來,必然要有個機會說。鶴臨如今身子弱,不好見訪客,也不好見來人,不如就壽宴那日讓他出來見見叔伯和以往的好友。”

老夫人便皺起眉頭,她剛要開口拒絕,結果伺候她的婆子卻道:“老夫人……”

老夫人看過去,婆子臉上布滿了擔憂,“老奴突然想起,前日在明覺寺時,您說了一句話。”

“您說——若是能讓鶴臨少爺回來,您寧願以命換命。”

英國公便大驚,“母親,這話可不能說啊!”

他眼睛一濕,道:“您和鶴臨都是兒子的至親,失去任何一個,都如同剜肉。”

老夫人卻搖頭:“若是如此,我就是此刻死去又有何妨。”

婆子便勸:“老夫人,老奴曾聽說衝喜,這壽宴也是能衝的,咱們還是大辦吧,歡聲笑語遏小鬼。”

英國公點頭:“兒子馬上去明覺寺問問主持此事何解,母親,您就聽兒子的吧,宴席要辦,還要辦得熱熱鬧鬧。”

老夫人見眾人擔憂,歎氣一聲,“如此,便依你所言吧。”

英國公便轉身而去。二老爺上前扶住母親,笑著道:“應當不要緊,這是老天見母親心誠,所以才讓鶴臨回來,是母親感動了上蒼。”

英國公府如今住著三房人。除去英國公外,其他兩個都是庶子。

但庶子也有區別,二老爺是自小就養在老夫人膝下的,三老爺卻是姨娘養的。

所以英國公不在,有事便是老二來,老三帶著媳婦兒女退後。

老夫人卻沒了說話的興致,她疲憊的很,道:“老二,你最近累,歇息去吧,讓你媳婦扶我回房裏去睡會。”

二老爺點頭,“是。”

等媳婦扶著老夫人走了之後,他跟老三道別過,然後領著兒女們離開。

等他們走遠,三房的人才開始竊竊私語。

三老爺長得白白胖胖,狐疑道:“怎麽就突然活了?”

三夫人白他一眼,“沒聽見鶴臨說嗎?他斷了手腳,掉下了懸崖,先靠著河裏的水草度日,後來傷漸漸的好了,又走不出大山,這才不能歸家。”

“他一直都是活的。”

三老爺道:“——也不對啊,他出懸崖之後,寫封信回來咱們去接不就得了,怎麽還要自己回來呢?回來之後跟大哥一個人說半天,還不讓咱們聽——”

他抖抖袖子,肩膀下沉,眼睛眯起,“這事有鬼!”

三夫人就不耐煩的甩甩帕子,“這些不歸我們管!快些回去吧,還有不少事情要做呢。”

倒是三老爺瞪她一眼,“這婆娘,越發對我不耐煩了。”

他散了幾個小的,追上去問妻子,“你娘家的珠兒不是在選夫婿麽?如今小三兒回來了,不如——”

說到這個,三夫人臉上不耐散去,起了心思,“你別說,珠兒多好一個孩子,老夫人對她很是喜歡,說不定能成。”

她道:“我這就寫信去給她,讓她來小住半月。”

宴鶴臨能回來,能嫁進英國公府的姑娘就多了一個,老夫人多少錢財給鶴臨,嫁進來絕對不吃虧。

有這般打算的人很多,二夫人也有個侄女。她伺候完老夫人後,便也想寫信接了姑娘來。

“鶴臨是個好孩子,大嫂嫂又病弱,常年不管事,母親心地良善好伺候,嫁進來不會錯的。”

她跟丈夫道:“要是你願意,我便寫信回去,這事情宜早不宜遲,鶴臨一回,又正是說親的年歲——”

二老爺自然願意,“???大哥兩個兒子,大的成婚了,咱們沒趕上,小的要是趕上,必然不虧。”

他說,“就算跟鶴臨不成,咱們也在京都給她尋摸一門其他的婚事,你們家也不虧,肯定是願意送來的。”

二夫人便高高興興的去寫信了。

等到掌燈時分,宴鶴臨才醒。期間,宴家已經上報了陛下,陛下還讓公公送來了傷藥,宴家其他姻親都上門問候,然後全被感謝一番送走了。

於是他醒來的時候,便見屋子裏麵點著燈,四周寂靜無人。從景耀十三年掉下懸崖開始,他便習慣了四周隻有自己的日子。

但是他現在回來了。

他睜著眼睛好一會,看見熟悉的棉帳和被褥,這才有了些隔世恍惚感。

“來人——”

頓時,等在外麵的人進來。然後,無數的人湧進了房裏。

有祖母,父親,叔父叔母,還有兄弟姐妹們。

他看了一圈,開口問,“母親呢?”

老夫人趕緊道:“無事無事,她身子本來就弱,聽了你回來大喜之下便病倒了,但不礙事,大夫說了,養幾日就好。”

宴鶴臨便輕輕點頭,再看向老夫人,伸手觸碰了一下她的臉,虛弱的笑起來,“祖母,你一點也沒有老,看著年輕許多。”

老夫人本想笑的,誰知一笑就哭出來,悲痛大喊:“鶴臨——我的兒啊——”

宴鶴臨也悲從心起。

無人知曉他在崖底有過多少次放棄的念頭,是如何拖著殘廢的身軀一步步前行。

每一步,他都走得很艱難。但他不願放棄。

他知道,有很多人都在等他。

他知道,他們都希望他活著。

英國公擦擦眼淚,“好了,都不要哭了,回來就好。”

宴鶴臨本想跟父親說幾句話,誰知突然咳嗽起來,他越咳嗽越大聲,屋子裏麵的人亂做一團,等他止咳之後,又是一頓傷心。

老夫人哭著道:“你快些歇息吧,等你病好了再說,別說話了,切莫再說話了。”

宴鶴臨就笑笑,喉嚨裏太幹又癢,他也不敢出聲。而且精神頭越來越差,他緩緩閉上眼睛就睡了過去。

睡夢中,又夢見了他的姑娘。

她背著弓箭,騎在馬上好奇的看著他。

“你是將軍?”

“是。”

“你是英雄!”

“我是。”

我是將軍,是英雄。

他驟然睜開眼睛,身上卻無力極了。

宴鶴臨呼吸聲越來越重,半夢半醒之際,他覺得自己還在做夢。

他三歲就和阿兄跟著外祖父開始練刀,五歲開始習兵書,十五歲就去了南州戰場,十八歲班師回朝,他是禦賜的大將軍。

二十歲出兵寰州,大敗海寇,回朝之時,太子親迎。

二十二歲出兵雲州,戰勝大金,及後……

及後——

呼吸聲驟然停息,他情不自禁的屏住氣,然後慢慢的回想起來。

——他二十二歲出兵雲州,雖勝大金,卻遭了埋伏,掉下懸崖,五髒六腑皆傷,身殘體弱回京。

他握不起大刀了,他也不能再騎馬打仗了。

這不是夢。

這是真的。

他在懸崖忍著劇痛剜掉腿上的壞肉,讓他依舊可以行走,他斷手重新接骨,讓他的手依舊可以伸展,但是他的身子敗了。

他敗了。

宴鶴臨閉上眼睛,輕輕搖頭。

——不,我不是將軍。

——我也不是英雄了。

他往懷裏習慣性的摸了摸,突然大慌,驚醒道:“來人——我衣裳裏麵的帕子呢?”

守在門外的丫鬟趕緊撩開簾子進來,“少爺,是一方月白色的帕子麽?”

宴鶴臨:“對。”

丫鬟就從他的枕頭底下拿出那方帕子,“您放心,老夫人吩咐了,洗幹淨之後便放在您身邊。”

三少爺回來的時候,衣裳破破爛爛,全身隻有那一方帕子,可見是極為重要的。老夫人便讓她們小心翼翼洗好,烘幹。

果然,少爺來找了。

作者有話說:

嗐,修了下文,為了故事完整性,欽差又往後麵挪了,在明天別人的談話裏麵出現名字,在後天出現戲份,不多,在大後天裏麵跟女主有交集。

晚安昂。我繼續去修文,一修文就有好多廢稿,得再修好連起來。

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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