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人

梁菲穿著青綠色衣裙, 挽著簡單發髻,身形消瘦,麵容憔悴地出現在眾人麵前。

她手裏提著一個竹籃子, 上麵蓋著一層白布,手肘上還挎著一個包裹。

張一連忙站起來給人端茶送水,順手狀似不經意地把那箱銀子合上。

“你怎麽來了。”沐鈺兒和氣問道,揮了揮手, 讓張一和王新兩個大男人離開屋內。

梁菲坐在案桌前不說話, 一雙柔情似水的含情目微微下垂,帶著還未褪去的紅意,柔弱哀戚。

她有些怯生生說道:“我想見一下藥辛。”

藥辛是王兆的表字。

沐鈺兒頷首:“可以, 人還在北闕,但你見麵時, 身邊必須有人陪同。”

梁菲含淚點頭,把竹籃上的白布小心掀開, 再把包裹也打開:“我給他帶了衣服和吃食,可以給他嗎?”

沐鈺兒掃了一眼, 包裹裏是一件整整齊齊疊著大紅色的流雲袍子, 食盒裏則是放了一碗飯和一壺酒。

“可以。”沐鈺兒點到為止收回視線,“張一。”

張一連忙探頭:“怎麽了。”

“梁菲想去看王兆, 你通知一下陳星陳月, 把人從死牢裏提出來。”沐鈺兒吩咐著。

張一嗯了一聲, 火急火燎地走了。

梁菲也跟著站起來,有些局促。

沐鈺兒自來就對美人格外憐惜,不由柔聲安撫道:“你之後有什麽打算。”

梁菲小心翼翼地整理包裹和食盒, 聞言茫然抬頭:“許是準備回家, 母親年邁, 我該回去照顧一下的。”

沐鈺兒點頭:“那到時候我幫你找個船老大,你搭他的船回去吧。”

梁菲怔怔地看著她。

“不礙事,走吧。”沐鈺兒順手替她提起食盒,發現還頗重,不得感慨梁菲用情頗深。

地牢幽靜深暗,兩側火把被特意點亮,照得密不透風的監牢有種窒息透不上氣來的逼仄窒息。

大概張一交代過了,一直形影不離的陳星陳月消失在安靜的地牢裏。

梁菲小心貼在沐鈺兒,心驚膽戰走在漆黑的地牢長廊內。

突然一個聲音幽幽響起:“哪來的小美女。”

鬼氣森森,回聲陣陣。

梁菲嚇得立馬抱緊沐鈺兒的手臂。

與此同時,沐鈺兒腰間的長刀瞬間朝著出聲的地方拍去。

“啊!”一聲尖銳的慘叫緊接著響起。

“再嚇唬人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沐鈺兒笑眯眯說道。

紫雲捧著手,哭喪著臉:“我肚子餓。”

沐鈺兒漫不經心移開視線:“那就餓著,過幾日就有飽飯吃了。”

紫雲頓時警惕起來:“斷頭飯?不可能,我就是給人拿錢辦事,我動手前查過律法,隻是算幫凶,而且並未造成實質上海,頂多流放三千裏!”

沐鈺兒氣笑了:“還挺懂法啊。”

紫雲頗為得意得哼了一聲,可隨後想起前麵站著的是一個羅刹,頓時耷拉下腦袋,弱氣解釋著:“不敢。”

梁菲看著他可憐兮兮的樣子,也跟著軟了心腸,好心自籃子中拿出一個包子遞了過去。

包子又白又軟,還帶著撲鼻的肉香,在昏暗帶著鏽味的密閉長廊上,簡直被鍍上一層神光。

紫雲盯著那個包子,眼睛都綠了,手指蠢蠢欲動,但眼尾還是掃向沐鈺兒,諂媚又聽話。

沐鈺兒眸光冷淡,卻也沒有攔著的意思。

紫雲一把奪過包子,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走吧。”沐鈺兒抬了抬下巴。

梁菲點頭,蓋好白布,跟在她後麵低眉順眼地走著,長長的影子自一根根木柱上掃過,露出斑駁截斷的黑影。

牢內,紫雲狼狽的架勢緩緩停止,一雙耷拉著的眼睛在跳動的燭火中不經意抬起,陰鬱冰冷地盯著那道纖細的背影,嘴角在陰影明滅下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王兆被羈押在地牢最深處的死牢。

北闕地牢格外繞,所有牆壁木頭都好似一模一樣,走久了甚至會有種原地踏步的錯覺,牆上的火把聲音時不時傳來清脆的爆裂聲,突兀尖銳,總能令人膽戰心驚。

沐鈺兒腳步格外輕盈,在此刻卻莫名有蛇蟲在暗處觸摸,鱗片摩擦地麵的細碎聲。

梁菲不得不加快腳步,下意識揪著沐鈺兒的袖子,緊緊貼著她走。

沐鈺兒伸手把著她的手臂。

梁菲一怔,慌亂抬眸看她。

“別怕。”沐鈺兒目不斜視,不經意放慢腳步。

梁菲盯著那根唯一亮色的發帶沉默不語,差一點摔了,被沐鈺兒一把扶著,這才認真看地走路。

沐鈺兒終於在一間牢房前站定,梁菲連忙看去,隻看到一個人影披頭散發背對著大門。

“藥辛!”梁菲連忙撲了過去,哽咽喊著。

角落裏的人身影僵硬,隨後緩緩扭頭,露出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

沐鈺兒識趣地走到黑暗角落裏站著。

王兆怔怔地看著她,嘴角微動,卻又一言不發。

梁菲連忙伸手去勾他,哭腔說道:“藥辛你怎麽了,是我啊。”

“菲兒,你怎麽來了。”王兆喃喃問道,一雙眼帶著不可思議的震驚。

畢竟從他被關押到現在,他的同窗,父母,沒有一人願意來看他。

“我來看你了。”梁菲哭著把包裹塞了進去,“這是我給你做的衣服。”

王兆盯著包裹裏露出的一角紅色衣袍,突然露出癡迷的笑來:“紅衣服。”

梁菲連忙抹了一把眼淚,連忙把木籃子裏的菜端了出來:“我做了你愛吃的青精飯。”

王兆慢慢吞吞爬到她麵前,原本隱藏在黑暗中的臉徹底露出了來,不過兩日,他就像一個吹氣的玩偶完全凹癟下來,灰敗死氣,毫無生機。

梁菲一看便紅了眼睛:“你,你怎麽這麽傻啊。”

“他對你不好。”王兆輕笑一聲,伸手摸著她的臉,蒼白的指骨在微亮的光照下好似發白的石膏,“不殺他,你這輩子都不會好的,他就會像江南水田裏的水蛭,這輩子都吸著你的血。”

梁菲立刻哭了起來。

“這是你給我做的最後一頓飯嘛。”王兆捧起青綠近乎有些發黑的飯,露出一絲虛幻的笑來。

梁菲隻是紅著眼看著他,哭著說不出話來。

沐鈺兒平靜看著這對苦命小鴛鴦,事到如今,多說無益。

王兆是個聰明人,明明有很多種辦法,卻選了一個最不該的,自他下定決心要殺梁堅起,兩人便再無可能。

沐鈺兒有些惋惜,卻又覺得王兆太過衝過,當真如唐不言所言:人之壑欲,不滿於心,便是萬劫不複,屍骨無存。

她思緒發散,突然想起自己的供狀還壓著沒給人看,也不知小雪人會不會生氣。

那邊被她惦記的唐不言正彎腰咳嗽著,唇色蒼白,顴骨微紅。

“郎君的頭疾遲遲不好,讓大夫來看看吧?”瑾微跪坐在一側,循循善誘著,“請了脈,下午夫人來時,也好交代一些。”

唐不言拿著帕子擦了擦嘴,隨後沙啞說道:“揚州長史供詞中,言明他曾秘密寫下一份科舉舞弊的名單,那名單可有下落。”

“名單失蹤那日是揚州學子赴洛陽趕考的踐行宴,當日他府中人來人往,亂得很,所以現在他也是毫無頭緒,至於泄露科舉消息的源頭則查到了薑則行身邊的一個幕僚身上。”

瑾微心中歎氣,但還是拿出袖間的信,猶豫猜測著:“是不是在梁堅身上。”

唐不言快速拆開信封,眉間越看越緊,淡淡說道:“薑則行如今連身邊的人都管不住。”

“依仆看,梁王未必不知情,梁王覬覦皇位多年,如今陛下年邁,東宮是正統,朝中擁護東宮的風聲越來越緊,他自然也急了,若是能借著科舉安插自己的人,可不是一石二鳥。”瑾微分析起來頭頭是道。

“今年主考官就是梁王自己,各道的考題是三上學的博士們出的,陛下如此舉動本就有意讓他積攢自己的人脈,他現在這麽做,無意是自掘墳墓,實在太蠢了。”唐不言緊緊掐著額頭,冰白的皮肉露出觸目驚心的紅色。

“梁堅之死現在來看和科舉舞弊沒有任何關係,可線索卻也斷了……”他喃喃自語,“不該如此。”

瑾微蹙眉:“梁堅若是真的死於科舉舞弊那可能還牽扯不到梁王,可他不是,恰恰不是說明梁王有恃無恐嗎,若不是梁堅品行不端,遭遇這個禍事,此事可以說是瞞天過海,無人知曉。”

唐不言沉吟片刻,闔眼問道:“北闕可有把證詞送來。”

瑾微搖頭。

唐不言蹙眉。

“不若讓大夫來看看,看好了便去北闕找人,北闕一定是打算過河拆橋。”瑾微不悅說著,“我瞧著那沐鈺兒就像汲汲名利之輩。”

唐不言喝了口茶潤潤嗓子:“世人誰不追求富貴,罷了,先讓程大夫過來吧。”

瑾微大喜,連忙起身吩咐下去,沒多久,唐府隔壁的程羅便提著藥箱趕來了。

程大夫是唐家祖父的朋友,當年遷都後便一直住在唐家隔壁,唐家眾人一有頭疼腦熱便都尋他來看,可以說是看著唐家兩代人長大。

他脾氣極好,見了誰都是笑眯眯的。

“還以為要等案子結束才能替你看看呢。”程大夫胡子花白,臉上長滿皺紋,一笑起來顯得格外慈祥。

唐不言看了一眼瑾微。

程羅立刻給人解圍:“就該管著點,一點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唐不言也不說話,隻是伸出一截冰白手腕。

他一把脈立刻皺了皺眉:“你還頭疼?”

唐不言扭頭不說話,瑾微立馬告狀:“郎君每日都頭疼,手也冰涼涼的,捂不熱,這幾日每日都過了子時才睡覺,還不愛吃飯!”

程羅果不其然皺起眉來:“五靈脂的毒性對常人來說不過是分毫之量,於三郎確實蝕骨之毒,如今更是要早睡早起,好吃好喝把藥性排出去才是。”

唐不言垂眸,收回手腕,鎮定自若說道:“知道了。”

“三郎每次敷衍我都是這般神色。”程羅不虧是看著他長大,立馬反駁道,“今日打算何時休息。”

唐不言抿了抿唇,下意識移開視線,好一會兒才說道:“昨日叫程老看的那人情況如何。”

程羅對他可以轉移話題的態度頗為不滿:“那小娘子好得很,脈搏有力,眼睛明亮,舌苔清爽不肥膩,一點問題也沒有!少管別人的事情!”

唐不言抬眸,心思微動:“她喝過當歸四逆湯,難道沒有血虛受涼之症?”

“沒有啊,身子一點也不虛,反而看起來很健康,我原本以為她住這樣的屋子,瞧著也瘦瘦弱弱的,怎麽也該氣虛才是,不曾想,保養的還不錯,一點毛病也沒有。”程羅笑說著。

唐不言眉心微微皺起,到最後臉色開始凝重。

——梁菲!

這個案子中完完全全沒有出現過的人,卻又幾乎和所有人都有若有若無的聯係。

梁堅的妹妹。

王兆的心上人。

鄒思凱曾經的仙人跳對象。

程行忠曾對他意圖不軌。

除了王舜雨,可王舜雨是王兆為了替自己背鍋才推出來的人,本就不屬於這件事情。

三具屍體,本該是三個起因,三個案子!

“瑾微,你現在就去宣教坊,說自己是北闕的人,請她去北闕。”唐不言臉色微變,“程老之前用什麽身份去的看病。”

“我是借著北闕的名義去的,她正準備收拾東西說要回揚州,門口守著北闕的人還替我背書。”程羅見他如此,也跟著嚴肅起來。

唐不言看著瑾微離去的背影,神色隱晦不明:“梁菲因為有一個哥哥,一出生就注定無法得意解脫,在揚州要為他的學費漿洗衣服,日夜縫補,到了洛陽更是被梁堅出賣,淪為暗娼,這樣的人……”

他一頓,眯了眯眼。

“當真柔弱無辜?”

————

半個時辰後,梁菲踉踉蹌蹌起來,一雙眼腫的幾乎要睜不開,走到沐鈺兒跟前,聲音沙啞說道:“好了。”

沐鈺兒看著王兆已經穿好那件紅衣服,捧著那碗飯在出神:“碗不帶走?”

梁菲握緊手中的籃子,啜泣著搖頭:“他,他吃不下,這是他最愛吃的飯,可以讓他等會吃嘛?”

沐鈺兒點頭:“可以,但不能用瓷碗。”

她拍了拍手,走廊盡頭兩個高胖、矮瘦的倒影落在地麵上,正是一開始不知道藏在哪裏的陳星陳月。

梁菲嚇了一跳,連忙退到沐鈺兒身後。

“把木碗拿來。”沐鈺兒吩咐著,又低聲多說了一句,“人不必過來。”

“是。”兩聲高低不同的聲音齊齊響起,在幽靜的大牢裏聽的人頭皮發麻。

梁菲嚇得臉都白了。

很快,一口碗在空中淩空而來,沐鈺兒順手接了過來,隨後走到王兆麵前,蹲下.身伸手:“給你換木碗。”

王兆抬眸看她,露出呆滯死寂的模樣,可隨後目光卻又是怔怔地看著角落裏的梁菲:“我們下輩子會在一起嗎。”

他眸光倒映著對麵牆壁上的光,幽深絕望,卻又帶著莫名的瘋狂。

梁菲站在陰暗的角落裏,聲音帶著縹緲氣音:“會的,我們在佛像麵前發過誓的。”

沐鈺兒揚了揚眉,見兩人還在互訴衷腸,便自己動手把米飯倒在木碗裏。

用烏葉染黑的粳米被壓成一團,頗為重,飯色青綠,氣味清香,還帶著一點酒香。

王兆愣愣地接過沐鈺兒粗暴塞回來的碗,突然慘笑一聲:“唐不言問我後不後悔,我現在說,不後悔。”

沐鈺兒抬眸看他,隻看到他直接用手扒著飯塞到嘴裏,動作狼狽而激烈,眼淚大滴大滴落在碗裏,艱難吞咽著,瞧著格外可憐。

沐鈺兒不由歎氣,隨後起身說道:“走吧。”

梁菲低著頭,又像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離開。

紫雲吃飽喝足,躺在**,一隻腳吊兒郎當地翹著,一手枕著腦袋,嘴裏哼哼唧唧著不成調的曲子,在幽深寂寥的監牢內拖出長長的荒唐怪誕之音。

“婦女台兒上坐,一個女孩轉幾遭,耍孩兒兩百錢,看紅塵惡風波,花言巧語行至深,天下情人早團圓。”

梁菲側首去看,隻是還沒來得急看仔細,便被神出鬼沒的雙胞胎兄弟嚇了一跳,連忙收回視線。

“閉嘴。”

兩道整齊卻又高低不齊的聲音在牢房前悠悠響起。

紫雲聲音戛然一頓,立刻笑了起來:“民間小調,不唱了不唱了。”

兩人很快就穿過幽寂的長廊,走出壓抑的地牢,回到光明的人間。

“你何時打算回揚州,記得譴人來說一聲。”沐鈺兒把人送到大門口,難得多嘴囑咐著。

梁菲似乎在發呆,好一會兒才回神,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了,隻是呆呆嗯了一聲,扭頭最後看了一眼北闕暗牢的位置,隨後失魂一般,輕飄飄離開。

沐鈺兒蹙眉看著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她心裏閃過一絲奇怪的念頭,卻又怎麽也抓不住。

張一的腦袋從門板上探出來,眨巴眼睛:“梁菲怎麽怪怪的。”

沐鈺兒心不在焉扭頭:“哪裏奇怪?”

張一摸了摸下巴:“說不來,我感覺她好傷心,可剛才她扭頭去看北闕大門的時候,我又覺得……說不來,不過我覺得這事與她而言不算壞,畢竟她也是解脫了,這輩子沒了喜歡的人,但到底也沒有踩壓她的人。”

“你去讓人看著點,不要讓她做傻事。”沐鈺兒若有所思,“我們的人先不要撤。”

“嗯,還有案子的物證和供狀都整理好了,要先歸檔嗎?”張一問,“還是先給唐別駕看看。”

沐鈺兒懶洋洋揮了揮手:“我們這個案子結了,萬事大吉,唐不言的事又不歸我管。”

張一回味了一下老大過河拆橋的本事,毫無底線地附和著:“老大說的對。”

“行了,關門回去吧。”沐鈺兒一副自掃門前雪的冷酷樣子,慢悠悠轉身離開。

張一從門後走出來,正準備合上門突然看到街頭一輛熟悉的馬車。

“我曹,唐不言是不是殺上門來了!”他指著馬車,驚恐喊著。

沐鈺兒腳步一頓。

還未等她轉身,馬車已經停在北闕門口。

“梁菲呢。”瑾微立刻跳下馬車,嚴肅問道。

張一呆呆得和他四目相對,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瑾微頓時不耐煩,直接把人推開,快步走到沐鈺兒身邊:“梁菲有問題,我們剛去她屋內,隔壁屋子的人說她早上天沒亮就退房離開了。”

沐鈺兒倏地轉身。

馬車外,唐不言正被昆侖奴扶了下來。

他膚色冰白,眉宇間寒氣深深,漆黑的眸子遙遙看向門後的沐鈺兒,好一會兒才說道:“她走了?”

沐鈺兒快步走來,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什麽意思?”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不舒服地蹙起眉來:“梁菲有問題,她在屋內留下一塊玉佩。”

瑾微恰到好處地掏出那塊玉佩。

玉佩是羊脂玉做的,正麵雕刻著歲歲平安,背麵則是寫著贈吾兒。

“鄒思凱。”沐鈺兒冷不丁想起鄒思凱那日說的話。

——我娘的玉佩被她妹妹拿走了,他威脅我若是不聽他的,就把玉佩公布於世,讓我身敗名裂。

“是她?”沐鈺兒心神一震。

威脅鄒思凱的,不是梁堅,而是梁菲。

她倏地握緊手中的玉佩,和唐不言四目相對,隨後猛地回神:“借馬。”

沐鈺兒順手借走一位唐家仆從的駿馬,直接朝著梁菲最後消失的方向策馬而去。

張一急了:“哎哎,老大,等等我。”。

“你去找北闕的人。”唐不言清冷的聲音阻了他的動作。

張一呐呐地看著他。

“你武功稀疏,跟上去也沒用。”

出人意料的是,唐不言今日也跟著翻身上馬,動作幹淨利索,可見是一個會騎馬的人。

“奴兒,你隨我一起你。”

昆侖奴牽著他特有的高頭大馬,悶悶嗯了一聲。

兩人很快消失在北闕大門前,張一一急的跺腳,看著人跑遠了,這才慌忙回去召集兄弟。

沐鈺兒遠遠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形即將在小巷口消失。

這是承義坊最外麵的一條品字小巷,連著外麵的城郭,一旦喬裝打扮順著人群出了洛陽城,便會徹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她身形一動,借勢踩了馬鞍一腳,整個人如一隻輕盈的貓兒,大紅色的衣擺如花般瞬間散開,她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最後踩著一家酒樓半開的門扉,再一次借力翻身,一把躍到梁菲麵前。

“好大的膽子,殿下在此……”

“噤聲。”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沐鈺兒耳邊飄過,她下意識側首去看,隻看到一雙溫和的丹鳳眼。

隻是事情緊急,這事容不得她多想,因為梁菲就像早有預料她會跟過來一樣,入了那條狹小的小路,便一反之前的怯懦膽小,笑臉盈盈地看著她。

“司直。”她聲音又軟又甜,就像江南的米酒,少了唯唯諾諾的遮掩,大大方方地彰現在沐鈺兒麵前,落落大方,自信張揚。

沐鈺兒冷眼看著麵前氣質煥然一新的人,質問道:“你到底是誰?”

“梁菲,梁堅的親妹妹。”。

梁菲臉上露是嫵媚的笑意,沐鈺兒這才發現她其實真的很漂亮,隻是之前見著總是懦弱低頭,麻衣荊布,便把容貌悉數都蓋了過去。

“是你唆使王兆殺的梁堅!”沐鈺兒看著她含笑的雙眸,一切都徹底撥雲見月,沉聲問道。

梁菲伸手捋了捋鬢間的碎發,歪著頭無辜說道:“王兆又非稚子,豈是我一個小女子說幾句就能說動的。”

“可他喜歡你。”沐鈺兒冷冷說道。

梁菲看著她笑了起來,一雙眼睛水霧朦朧,格外引人憐愛。

“是啊,喜歡我。”她笑,漫不經心說道,“我不過是在他麵前哭了幾句,帶著他見識了一下梁堅對我做的事情。”

她臉上了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司直覺得梁堅不該死嗎?母親病重他卻舍不得拿出銅錢給母親治病,母親死後連喪事都不願辦,隻是一張草席早早掩埋了。”

沐鈺兒神色一凜,握在刀柄上的手瞬間握緊。

“他騙我說要帶我來洛陽找個好人家,可卻一次次把我踐踏在泥裏,我也是沒有辦法啊,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可我也沒咬人啊,人也不是我殺的,司直怎麽就說是我做錯了呢。”

她雙眼含淚,可嘴角卻帶著殘忍的笑意,這讓她就像一把破碎的刀劍,哪怕你知道她依舊鋒利,依舊傷人,卻還是會因為她的殘缺脆弱而憐憫。

“可你利用地是一個喜歡你的人的真心。”沐鈺兒就像一把無情無欲的刀,精光雷騰,半點也不會被撼動。

“可我又不喜歡他。”梁菲嬌笑起來,眸光中還帶著淚,可嘴角卻是無比的殘忍,“這輩子,我隻會喜歡我自己了。”

“我真是羨慕你。”她癡迷地看著沐鈺兒,“他們說你是顧家的私生女,是見不得光的人,可你這樣厲害,這樣勇敢地站在我前麵,我便越發覺得我也要像你這樣,不要每天每夜都在深夜裏流眼淚了。”

沐鈺兒眸光一凝。

她隨意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歪著頭,無辜地看著麵前之人:“我前半生被梁堅那個廢物拖累,我的後半生可不想因為一時腦熱又被另外一個人拖累,司直,你說我做得對不對啊。”

沐鈺兒蹙眉。

“所以那個貴人是你的,而非梁堅的?”背後傳來沙啞的聲音。

唐不言的身形出現在巷子口,逆光的身影落在沐鈺兒身邊,讓他的神色被蒙上陰影。

梁菲看著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是啊,梁堅這樣的貨色怎麽能入得了他的眼,他是這麽高貴,這麽耀眼,站在我麵前,就像光一樣。”

“他是誰?”沐鈺兒嚴肅問道。

“我不知道那是誰,但我知道,他是救我出水火的人。”梁菲笑了笑,“這就夠了。”

“梁堅的東西都在你這?那份名單也在你這裏?”唐不言緩緩上前,沉聲問道。

梁菲笑了笑:“在的,不然怎麽威脅揚州長史,被您劃去的名字怎麽能恢複呢,隻是他多疑謹慎,這東西都是隨身帶著的,連我也不知道在哪,也不知怎麽被程行忠這個廢物知道了,可惜,他低估了梁堅的狠心,直接把自己的命斷送了。”

沐鈺兒揚眉:“他們是因為這個名單起的衝突。”

梁菲頗有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架勢,欣然點頭:“對,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會被牽入這趟漩渦中,程行忠不過是一塊微不足道的石頭罷了。”

“你的主人沒叫你拿回那個名單?”沐鈺兒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反問著。

“自然有。”梁菲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我聽說司直武功高強,十步便能取人性命,還請司直留步。”

沐鈺兒沉著臉站在遠處。

“客人又不是我殺的,我怎麽拿回來,梁堅的屍體你們大概也翻過了,也不是沒找到呢,那屋子的東西我悉數燒了,若是燒沒了不是更好。”梁菲微笑說著。

她在笑,可瞳仁卻冷冰冰的,在陰暗的長巷中陰氣森森。

唐不言冷眼看著麵前巧笑嫣兮的人,冷不丁問道:“你為何不讓王兆先搜他的身。”

梁菲垂眸,手中的刀在她手中顫顫巍巍,就像稚子拿刀過市,看得人膽戰心驚:“太麻煩了,還要與他解釋半天。”

“你們本來可以在他殺了梁堅之後殺了她,為何沒有動手。”沐鈺兒問。

“誰知道他沒事把王舜雨牽進來,牽進來也好,不是把北闕也迷惑了嗎?”梁菲沒心沒肺地笑著,“再說了他一直在國子監,我又進不去。”

就在此時,沐鈺兒猛地上前一步,腰間長刀鶴唳而出,微光落在錚亮的刀鞘上,映出一雙堅定冰冷的琥珀瞳仁。

長刀劃破空氣,殺氣在四麵八方中湧來,眼看那把長刀就要架在梁菲身上,隻見沐鈺兒突然憑空扭了一下腰身,整個人以不可思議的彎曲往後折去,最後長刀往牆壁上一點,借著那點推力往後退了一步。

地麵上瞬間塵土飛揚,一道三寸大小的裂縫出現在地麵上。

同時,一個穿灰衣服,戴黑鬥笠,手持長寬刀的男人從牆後一躍而上,迅雷之勢自上而下劈來,若沐鈺兒那一下沒有及時躲開,這一刀幾乎可以把她腰斬。

那人站在梁菲麵前,來不及褪去的風掀起他的頭紗,露出一截帶有刀疤的下顎。

“讓開。”他聲音沙啞,腔調奇怪,就像砂石摩擦一般,聽的人後背冒冷汗。

“把你家郎君帶走!”沐鈺兒腰肢緊繃,手中長刀點在地上,目光緊盯著突然出現的殺手,頭也不回地說道。

昆侖奴的背影瞬間把小巷內所有光亮都悉數擋住。

氣氛頓然艱澀凝重,每個人的呼吸都不由放緩。

“日本人。”唐不言盯著那人手中的刀,淡淡說道。

話音剛落,那人的目光明明被黑紗擋著,卻已經能感覺到騰騰殺氣。

“那您怕是走不了了。”他手中的刀尖抬起,流暢扁銳的刀鋒渡著一層微亮的光,如白虹貫雪,青鋒照水。

唐不言冰白的麵容被那道白光籠罩著,看不清神色,可聲音近乎冰冷,身形在昏暗的小巷中如重重雪山,矗在天際,巍然不動。

“洛陽倭人在刑部都有備案,一旦海捕文書,浪人也無處遁形。”

那倭人輕笑一聲,隻是聲音沙啞得厲害。

“話多,死!”

沐鈺兒冷笑,手中的長刀一動,瞬間隔斷他那把古怪寬刀傷的鋒銳,也逼得他不得不收回視線。

“真是群攪屎棍,哪裏都有你們這群倭人。”

沐鈺兒慢條斯理地握緊刀柄,譏諷地看著麵前之人。

倭人不曾說話,可那雙枯瘦蒼白的手猛地握緊那把寬刀,小巷內連空氣都稀薄起來,一牆之隔的喧鬧街道在刹那間被遠遠推走。

狹小的空間被瞬間放大,可偌大的空間隻剩下這兩人。

兩人幾乎同時出手,刺耳尖銳的刀鋒交錯聲帶著火光驟然響起。

漆黑長刀發出興奮鶴鳴,尖厲嗡響,在沐鈺兒手中戰栗。

兩人在眨眼間已經交手數次,每一聲都震得人牙酸,到最後沐鈺兒手中的刀轉到右手,一格一挑,麵紗在眼前飄動片刻,卻到底差了一下。

與此同時,牆後突然出現七.八個黑衣人,舉刀朝著唐不言砍去。

昆侖奴大喝一聲,拿起角落裏的木棍,脆弱矮小的木棍在他手中,卻好似灌了鐵一般,每擊打一下,都能聽到兵器斷裂的聲音。

唐不言站在角落裏,他目光冷靜,繞過混亂的人群,最後鎖定在最裏麵,同樣站在角落裏的梁菲。

梁菲察覺到他的視線,對著他嫵媚一笑,嘴角微動。

唐不言微怔,眉心微微皺起。

那倭人一看便是走大開大合的重力砍拍之路,沐鈺兒身形輕盈,腳步靈活,在兩人交鋒的下一眨眼間,手中長刀一滑一繞,身形如貓兒一般落在他身後。

那長刀在手心靈敏打了一圈,直接朝著他後脖頸砍去。

那倭人微一偏首,頭頂的麵紗驟然落下。

原來沐鈺兒的目標至始至終都是為了看清他的真麵目。

“讓我看看到底是那條見不得人的狗。”沐鈺兒欺身上前,刀尖對著他眼睛刺去,就在此時,那倭人半露出的嘴角露出詭異一笑,唇角掀起,露出點點寒光。

沐鈺兒手比腦子快地側了身子。

就在此時,淬毒的暗器自他口中射出。

沐鈺兒躲了一下,卻發現那暗器朝著唐不言射去,而唐雪人竟在發呆,頓時嚇得立馬折腰向後點去。

“你不會躲嗎!”沐鈺兒順勢摟著他的腰,腳尖輕點直接躍上牆頭,膽戰心驚質問著。

唐不言回神,還未說話,隻聽到一聲沙啞的聲音:“撤。”

原本圍在昆侖奴身邊的剩下四個黑衣人自懷中掏出東西往地上砸去,隨後一陣煙霧騰地升起,瞬間衝刺著整條小巷。

“郎君!郎君!”白霧中傳來昆侖奴驚慌失措的聲音。

那倭人沒想到原本殺唐不言的暗器,竟意外讓沐鈺兒站在牆上,把自己的逃跑路線看的一清二楚。

一時間氣氛說不出的尷尬。

沐鈺兒咧嘴譏笑,手中的刀順勢飛了過去,那人腳步一轉,直接用手臂擋了一下刀,最後落入小巷中,徹底消失不見了。

唐不言還是第一次站在高處,頓時頗為驚奇:“原來煙霧彈防不住上麵。”

“郎君!郎君!”

“自然,煙沒爬的這麽快。”沐鈺兒漫不經心收回視線。

“郎君!郎君!”

沐鈺兒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摸了一小塊牆上的石頭砸了過去,懶洋洋說道:“在這呢。”

昆侖奴螞蟻般胡亂撞的影子才停了下來,順著聲音模模糊糊走過來:“郎君。”

沐鈺兒見狀,帶人下了高牆,隨後說道:“他是不是打算朝東北方向走,被我們發現了這才選了個小巷。”

唐不言被煙嗆了一下,猛地咳嗽起來。

昆侖奴頓時緊張起來,立馬扶著人出小巷。

沐鈺兒卻沒有出去,隻是蹲下.身,去看被昆侖奴直接掐斷脖子的殺手。

黑布下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手腕脖頸處都沒有痕跡。

“老大老大!”小巷口傳來張一撕心裂肺的喊聲。

沐鈺兒剛嫌棄完昆侖奴的一根腸子,現在又忍不住嘖一聲張一的沒腦子。

“還沒死呢。”她起身,自迷霧中走出來,不耐煩說著。

張一見了人立刻撲了上來,手腳並用地拉著她的袖子,悲戚說著:“不,不好啦,王兆死了!”

沐鈺兒懶洋洋的神色瞬間一收。

唐不言也驚訝側首看來。

兩個被黑布嚴嚴實實裹著的高矮胖瘦的雙胞胎兄弟同步走來。

“死了。”高低不平卻整齊劃一的聲音凝重響起。

沐鈺兒立刻上前,嘴角微動,到嘴邊的話卻驟然一變:“那頓飯!”

“是。”

老大陳星捧出那碗隻剩下一半的青精飯。

沐鈺兒看著被淩亂收拾過的飯,頓時目光一凝,伸手捏著正中的飯粒,放在鼻尖聞了聞,臉色微變:“青石脂。”

“這是什麽?”唐不言止咳,沙啞問道。

“煉丹的服石。”沐鈺兒嘴角緊抿,“劇毒。”

小巷口安靜無聲,眾人麵麵相覷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之前不曾檢查。”唐不言問道。

“梁菲把青石脂揉在飯中。”沐鈺兒終於明白哪裏奇怪。

那碗飯不是尋常盛飯攤開的樣子,反而被揉成一團,想一個小山丘,青精本就有木香味,自然可以蓋住那個味道,而且它破重。

隻是梁菲一開始就太過悲傷,那種悲傷讓她所有不合理的動作都能找到借口。

她作為王兆心上人來探監,出現得太過及時,也太過平靜,瞞過所有人的疑心。

——王兆。

所以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才會有這般前言不搭後語的話。

“這可如何是好?”張一急了,“三日後就要問斬了,現在人死在北闕暗牢裏。”

之前陛下並未召見沐鈺兒,沐鈺兒便心有不妙,現在人死在北闕,這事便算辦砸了,別說升官發財,北闕大概要提早關門了。

完了,這事要命了!

“司直現在還打算和某合作嗎?”

背後傳來唐不言薄涼的聲音,聽不出譏諷,但也沒落井下石的意思,但瞧著也不是好心。

沐鈺兒在心裏琢磨了一會,很快就有了決斷,慢慢吞吞轉身,能屈能伸:“若是沒出意外,正打算去給別駕送供詞的。”

唐不言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對她的話不可置否。

沐鈺兒立刻露出笑來,上前一步,連忙扶著他的另一邊胳膊:“走走,去我北闕坐一會兒,咱把這事情縷一下。”

“怕是來不及了。”唐不言咳嗽一聲。

沐鈺兒耳朵一動,就像小貓兒飛了飛耳朵,警惕問道:“怎麽來不及了,還有三天時間呢。”

她特意伸出手指強調了一下。

唐不言捏著指骨,若有所思:“東北方向是哪?”

“那不是多了去,幾乎要橫跨整個洛陽城。”沐鈺兒嘟囔著,“這裏是承義坊,最西南位,有厚載門和定鼎門,定鼎門又是城南最大的城門,往外走就能出城門,若是誇張點說,整個洛陽都在東北方向。”

“去國子監也該走東北方向。”唐不言咳嗽一聲,打斷她的話。

沐鈺兒眨了眨眼,臉上懶散之意頓消。

“而且剛才梁菲與我說了兩個字。”唐不言抬眸,看著她輕聲說道。

“什麽字?”

沐鈺兒升出一絲不詳的預感。

作者有話說:

劉耕宏跳槽跳忘記了,救命、

是誰說辣個黑衣人是烏漆墨黑的黑奶茶的,出來挨打!

那個背單詞的同學,你背幾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