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

“我瞧著王兆在下三學中頗有號召力。”

沐鈺兒把衣服係在刀柄上, 走一下晃一下,吊兒郎當。

唐不言的視線下垂,盯著那衣服一角, 眉心微微蹙起:“王兆家境好,讀書不差,待人溫和,這樣的人自然會吸引不少人圍在他身邊。”

沐鈺兒點頭, 突然發問:“咦, 那別駕當年也這樣受人歡迎嗎?”

唐家乃關西六大族,唐家現任家主唐稷乃是鳳台閣老,母親是太原程氏嫡長女, 將門出身,當年嫁入唐家十裏紅妝, 八百抬嫁妝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完全送入唐府, 更別說上頭的兩個哥哥皆是出類拔萃之輩,唯一的姐姐嫁給了聖曆二年的探花, 一門顯貴。

唐不言沉默, 好一會兒才說道:“沒有。”

沐鈺兒大驚,撲閃著眼睛看他。

瑾微不悅質問著, 口氣不善:“司直打聽我家郎君舊事做什麽。”

沐鈺兒察覺自己大概觸了逆鱗, 立刻收回視線, 歉意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唐不言側首:“無礙,司直有心打探, 自然也知道了。”

“你不說, 我也不打聽。”沐鈺兒站在國子監大門前, 笑說著,“別駕未來飛黃騰達,往事困不住飛龍。”

瑾微驕傲點頭:“就是,我家郎君未來是要入鳳台的。”

“司直打算去梁家?”唐不言咳嗽一聲問道。

“去,別駕一起嗎。”沐鈺兒看著昆侖奴已經駕著馬車滴答答出現在自己麵前,起了搭便車的心思。

唐不言頷首:“梁堅涉及的揚州舊案還未有頭緒。”

沐鈺兒扭頭,猶豫一會兒,湊了過來,滿懷期待地問道:“陛下有給你時間期間嗎?”

唐不言垂眸。

琉璃色的眼珠清亮分明,就像母親房中那串掛在床邊的琉璃珠,晶瑩剔透,流光溢彩,明明寫滿了自己的小心思,可偏偏又無所顧忌地露出來,太過大方自然,反而令人無法抗拒。

“明日就是最後一天了。”他收回視線,淡淡說道。

沐鈺兒倒吸一口冷氣:“別駕可真的是一點也不著急啊。”

唐不言似笑非笑:“某瞧著司直也不急。”

沐鈺兒跟在他身後,看著他被瑾微小心翼翼扶上馬車,笑眯眯說道:“我急死了,但我這不是想著好歹春兒女官把我們一起報備上去了嗎,有別駕這尊大金佛擋著,怎麽也安心一點。”

沐鈺兒正準備蹭一下馬車,隻聽到馬車內傳來唐不言冷淡的聲音。

“看來司直確實不急,那便走路去吧。”

沐鈺兒大為吃驚,眼疾手快抓著車簾,腦袋鑽進去,大眼睛不悅地盯著唐不言:“別駕怎麽這麽小心眼。”

“司直倒是會算計人。”唐不言笑眯眯地看著他,伸出一根手指,把她的腦袋推開,動作幹淨利索,冷漠無情。

沐鈺兒眼睜睜地看著馬車離開,頓時痛心疾首:“太過分了。”

“老大老大。”

就在她準備牽馬走時,背後傳來張一氣喘籲籲的聲音。

“你怎麽來了?”沐鈺兒問道。

張一臉色嚴肅:“這些衣服裏保存得都不錯,摩挲很少,胸口和袖口處有磨損的隻有幾件,但我仔細看了,都是袖子拖曳造成的,不想被尖刺勾扯。”

他掏出幾件衣服,直接指了指袖口的位置:“這些都是讀書人穿的,有拖曳的痕跡也大都在桌子上,你看自上而下勾出絲來。”

沐鈺兒看著他比劃的動作,仔細看了一眼布料,勾絲少但長,也沒有毛邊。

“我本來以為凶手不在這裏,不過還是陳安生那混蛋提醒了我。”張一取出另外幾件衣服。

那幾件衣服明顯是濕了之後陰幹,帶著不透風的潮氣。

沐鈺兒仔仔細細摸了摸,這幾日倒春寒,衣服幹不快,加上空氣中濕氣重,碰到水的麵料都皺巴巴的。

“侍衛和學子自己都說,當日因為誤聽流言,學子們救火但不小心把水撲倒別人身上,若是被人潑了,遭遇水的地方應該是胸口袖子,後背和膝下應該不至於這般濕噠噠。”他拎著著其中一件衣服,認真說道。

“但這件很奇怪,他是全濕的!”張一認真說道。

沐鈺兒目光一凝,張一手中的衣服是最簡單的綠色圓領袍,隻在邊角繡上花紋,袍麵都是簡單的花枝暗繡。

“我想起之前國子監眾人手上也沒有傷口,你說是不是有人把布的另一端包起來,就像殺梁堅那端一樣,所以這件衣服上沒有任何磨痕,但他是背對著瀑布殺人的,那瀑布站一會整個人就全濕了,後背和踩水的褲腳才更浸水嚴重。”

他展開衣服,振振有詞地分析著。

沐鈺兒看著胸口完整光滑的麵料,冷不丁說道:“棉布。”

“什麽?”張一迷茫問道。

“之前在木頭上發現有一根細絲,看著像棉,我們之前說是伐木工人的,現在看來未必是他們的,棉布柔軟,若是用棉布把木頭一端包起來,不就傷不到衣服了,也傷不到手了。”沐鈺兒眉心緊皺,“所以衣服上沒有痕跡,手上也沒有傷口。”

“是這個道理。用頂襯的手法,手應該是這樣的。”張一做一個掌心合並朝前的動作,“力氣大,靠手臂的力量把木頭頂出去,力氣不大,頂著肚子,所以若是有摩擦,一般出現在袖口和胸前。”

“這件衣服,主人六尺以上,符合菲姐的推斷,衣服也是濕的,符合在瀑布下殺人淋死了衣服,但領口袖口沒有任何勾絲。”

張一嘴皮子極為利索:“但問題出在這是一件少見的窄袖,右手臂上端有一條勾絲,很小很細,但耐不住我眼尖。”

他指了指手臂上方的位置,得意說著。

“這個身高若是蹲下,和老大你在瀑布邊的假山上找的那根綠絲位置相同。”

沐鈺兒目光一凝。

“衣服的主人是誰?”她問。

張一頓時訕訕:“還未查出來。”

沐鈺兒摸著那件充滿潮氣的衣服,沉思片刻,隨後又把刀柄上的衣服扯出來,

“這件衣服你也看一下,再去問清楚那件濕衣服是誰穿的。”她沉吟片刻,“凶手一定在國子監的學生裏,和梁堅有過節,是南方人,那日出去過一段時間,身形高大,力氣大。”

張一點頭:“好。”

“你順便去讓打聽鄒思凱的過往。”沐鈺兒翻身上馬,吩咐道。

“行,哎,老大你現在去哪?”張一仰著頭問道。

“去梁家。”沐鈺兒眯眼,“我覺得真相已經很近了。”

張一看著老大騎馬快走,點了幾個手下把事情吩咐下去,自己抱著衣服進了國子監。

————

宣教坊靠近長夏門,那是不少沒錢的低階官吏和讀書人會混居的街坊,坊內也有零零碎碎的攤販,日常用品很少需要出坊購買。

大流街是宣教坊最西邊的一條街,這裏住滿了囊中羞澀的老百姓,一戶三間小院最誇張的住進七戶人家,每個院子都挨得很近,晾衣服的杆子稍微伸出去一點,就能勾到別人的院子裏。

沐鈺兒一進宣教坊,王新的人就迎了上來。

“剛才看到唐家的馬車了。”北闕的人為她牽著馬,不解問道,“真奇怪,那位唐家郎君怎麽知道我是北闕的人,叫那個嚇人的昆侖奴把我逮住,問我梁堅家怎麽走。”

沐鈺兒懶洋洋說道:“那你指路了沒。”

北闕的人得意地眨眨眼:“指了啊,但是錯路。”

沐鈺兒滿意地點點頭:“聰明,繼續盯著,我去梁家,王新在那裏嗎?”

“在啊,剛去沒多久。”北闕的人得了表演,頓時得意地翹了翹尾巴。

沐鈺兒索性把馬扔給她,自己按著刀溜溜達達朝著梁堅家走去。

隻是在她穿過七彎八拐的小巷時,就在最後一個巷口看到唐不言已經站在一戶緊閉的大門前。

好巧不巧,正是梁堅家。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唐不言大概聽到了動靜,扭頭去看,漆黑的眸子若月照流霜,皎皎無纖,這般冷沁沁,隔著狹長擁擠的長道看來,依舊能直直落在巷口之人的瞳仁中。

沐鈺兒下意識移開視線。

——心虛。

“好巧啊,別駕來的還挺快。”很快,她故作鎮定地上前,真誠誇道。

唐不言收回視線,淡淡說道:“多虧了北闕的兄弟帶路。”

沐鈺兒咳嗽一聲,厚顏無恥說道:“是吧,咱北闕就是古道熱腸。”

瑾微不悅說道:“哪裏古道熱腸,若不是我家郎君聰慧,早就不知道被指去哪裏了。”

沐鈺兒眨巴眼,為人辯解著:“大概是找了一個不認路的兄弟吧。”

“你!”瑾微氣急。

“敲門吧。”唐不言打斷兩人的爭執,淡淡說道。

沐鈺兒咳嗽一聲,主動朝他手心塞了一塊桃花糖,服軟道:“我那兄弟膽子小,大概是被別駕身旁那位昆侖奴嚇住了,別駕別在意啊。”

唐不言攤開手心,垂眸,看著掌心□□荷葉包裹著的淡紅色的糖塊。

“別駕不是愛吃甜嗎,這個是甘味閣新作的桃花糖。”沐鈺兒小聲說道,“很甜的。”

唐不言眉尖微微蹙起,大概是送回去還是收下去間猶豫。

“司直。”王新得了消息,趕了過來。

“這幾日可有異樣?”沐鈺兒問。

“沒呢,梁堅和程行忠在洛陽也沒交好的人,基本上沒人拜訪,這幾日莫名來了很多小混混,看到北闕的人守在門口就都走了。”

“我拿司直的話跟梁菲說了,她昨日開始處理她的衣物,也出門找了幾家布鋪,把衣服都賣了,哦,還有胭脂水粉什麽的,賣了不少錢,看樣子準備案子了結,就回揚州。”王新說。

“你知道她昨日去過國子監嗎?”沐鈺兒冷不丁問道,“見過誰?”

“我看她一直在門口徘徊,也沒進去。”王新不解說道,“似乎在找人。”

“可有遇到什麽人?”唐不言問道。

王新下意識站直身子,磕巴說道:“沒有,但梁菲在看到鄒思凱時就很慌張走了,哦,對了還順便去回春堂買了藥。”

“買藥?買什麽藥?”沐鈺兒問道。

“叫什麽當歸四逆湯。”王新估摸一下,“大夫說是血虛受涼的人開的,我瞧著梁菲瘦瘦弱弱的,大概是陳年舊病。”

沐鈺兒意味深長說道:“鄒思凱說梁菲有個心上人,就在國子監讀書,家境頗為富裕,那些衣服和首飾都是他送的,別駕知道嗎?”

唐不言搖頭:“不知。”

“宣教坊去國子監,我騎馬都要三刻鍾,走路更是要花費一個時辰,梁菲一個弱女子千裏迢迢就在校門口徘徊,連抓藥都去回春堂,肯定不會覺得回春堂的藥更好吧。”

“你懷疑誰?”唐不言問。

沐鈺兒老實說道:“不好說,國子監這麽多人,讓王新排查一下這幾日和梁菲有接觸的人。”

王新立馬激動說道:“那我現在就去查。”

“你覺得是梁菲的心上人殺的人?”唐不言問道。

“不好說,這個案子百轉千回,我本以為隻是仇殺,可現在又牽扯到科舉舞弊,也許是梁菲的心上人見不得梁菲受苦,為愛殺.人,也許查到最後發現是泄題的人,防止消息泄漏。”沐鈺兒揉著指骨,蹙眉說道。

沐鈺兒側首看著他,謹慎說道:“目前還看不出,但我更偏向於仇殺,畢竟若真的是科舉消息泄漏,別駕說揚州考題共有三十六份有問題,死一個梁堅實在太少了。”

就在此刻,大門被打開,露出一張尖嘴猴腮的蠟黃臉。

“找誰?”那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

沐鈺兒直接抬腳,先一步進門:“北闕查案,讓開。”

那人嗷嗚了一聲,嚇得立馬就跑了。

“這人怎麽這麽怕你啊。”瑾微大為吃驚。

“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沐鈺兒懶洋洋地用長刀推開門,“北闕常客,看來梁堅一開始確實不富裕。”

梁堅租的屋子在很裏麵,一間小小的,用木板隔起來的屋子,屋內一下子站進三個人便轉不開身來。

矮□□仄的屋子又被一道簾子擋著,如今簾子被籠了起來,露出淩亂的最裏側屋內。

梁菲正在收拾衣服,還未疊起來的衣服都被扔在**,見了人頓時慌張站起來。

她見了人格外驚懼,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又被後麵的凳子絆倒,跌坐在椅子上,滿臉害怕,小臉慘白,瞧著格外可憐。

“你去隔壁程行忠的屋子看看。”唐不言把瑾微支出去,自己也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兩個男人離開這間屋子,梁菲蒼白的臉色才好看不少。

她怯生生地看著沐鈺兒,小聲說道:“司直怎麽來了。”

沐鈺兒端起笑來,和顏悅色說道:“來看看你,順便要拿走你哥的東西。”

梁菲點頭,指了指外麵的灰色包裹:“這裏麵都是我哥的東西,你們拿走吧。”

沐鈺兒掃過那個被直接扔在地上的大包袱,看起來收拾他的人並沒有太多留念,甚至還有些憎惡。

想起梁堅對梁菲做的事情,也算理解。

“你打算何事回揚州?”她換個了切入口,溫和問道。

“等你們說可以走了就走。”梁菲揪著一塊布料,勉強笑道,“這案子什麽時候可以結案。”

“快了,凶手已經有眉目了。”沐鈺兒目光移在窗台上,那裏堆著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上麵還放著春香閣的薔薇露,以及……一隻女郎款式的桃花簪。

一隻在一個時辰前剛剛見過的桃花簪,但那個時候它是呆在一個男子頭上。

這一瞬間,所有混亂的思緒在此刻都瞬間連了起來。

——王兆。

一直在迷霧中的人第一次清晰地露了出來。

他是國子監的人,也是當日受邀去曲園陪客的學子,身高七尺,常年雕刻,力氣極大,他家境富裕,家中正好就是買雲錦的,對,還有那條纏著手心的布。

彼時關於王兆所有的細節,所有人和他說的話悉數在耳邊浮現。

——“……王兆全都把人帶著的,都是結伴一起的。”

——“……把王兆和陳欣他們都撞了,衣服都淋濕了。”

——“我那日在後院等你這麽久,誰知道你竟然坐薑才的車從前麵回來……”

一個看似和梁堅沒有任何關係的人。

那一側,梁菲連忙裝作不經意地把東西收起來:“屋子亂的很,司直不如去外麵等我。”

沐鈺兒揚了揚眉,盯著梁菲遮蓋不住的慌亂模樣,和氣說道:“好漂亮的簪子。”

“是我,我胡亂買的。”梁菲勉強笑說著,“這裏實在太亂了,司直去外麵說話吧。”

“門口有一些小混混,我的人替你打發走了。”沐鈺兒慢條斯理說道。

梁菲握著簪子的手一緊。

“你的心上人若是喜歡你,就該把你帶走。”沐鈺兒一字一字,緩緩說道,“一旦北闕的人撤了,這些小混混會撕碎你的。”

梁菲倏地抬眸,一雙眼滿是惶恐不安。

“你昨日去見他,他為何沒來見你。”沐鈺兒像貓兒一般輕盈地靠近他,“你與他是怎麽認識的。”

梁菲嘴角緊抿:“我不知道司直再說什麽。”

沐鈺兒盯著床邊的衣服,笑說道:“你不會縫衣服,所有衣服的花紋都是流雲紋,梁堅身上的是。”

“王兆的,也是。”

梁菲頓時嚇得說不出話來,但還是下意識想把衣服都收起來。

“你這個玉簪,我早上還見他戴在頭上,你送給他淺紅色的衣服,今日也穿了起來,我瞧著他也頗為愛惜。”

沐鈺兒和顏悅色說道。

梁菲臉上露出似喜非喜的神色,眼眶中卻是含著眼淚。

“是我,配不上他。”她低聲說道。

沐鈺兒後退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神色越發溫和:“他既然知道你的過往,還願意和你在一起,怎麽會這樣說你。”

梁菲臉色灰敗。

“他甚至為你殺了人。”沐鈺兒冷不丁試探著。

“不不不。”梁菲尖銳喊道,“梁堅這個畜生不是他殺的,他性格這般好,怎麽會殺人,梁堅發現我們的事情,幾次三番侮辱他,威脅他,他都沒有生氣,他,他不會殺人的!”

唐不言抬眸看她,漆黑的瞳仁冷沁沁的。

梁菲意外看到他的眼眸,突然蹲在地上,奔潰大哭起來:“不是他殺的,他不會殺人的。”

她哭得撕心裂肺,在狹窄逼仄的屋內就像不甘的風自縫隙間艱難擠進來,咽嗚淒鳴,連綿不絕。

沐鈺兒蹙眉,幹巴巴勸道:“別哭了。”

“擦擦眼淚。”

一個冷冽卻又同樣令人鎮定的聲音在兩人頭頂。

冰白的手指捏著一塊雪白的帕子出現在梁菲眼前。

梁菲一怔,不由淚眼朦朧地抬首看他。

可唐不言的麵容實在太清冷,便又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安慰,嚇得梁菲連忙移開視線,下意識靠近沐鈺兒。

“不是他殺的人。”她攥著沐鈺兒的衣服,喃喃說道。

沐鈺兒把人扶起來在一側**坐定,可又無話可說,隻好眼巴巴地去瞅唐不言。

唐不言主動退到簾子下,看著**坐著的宛如木頭人一般,一動不動的人,聲音冷淡,不帶任何情緒。

“他有沒有殺人不是你說得,但你若是真的喜歡他,把事情完完全全交代清楚,才能更好地洗清他的嫌疑。”

梁菲失神地看著他。

唐不言安靜地注視著她,大概這樣的視線太過平靜,足以令她冷靜下來。

“我,我和藥辛不是通過,通過那些事情認識的,我那一日去典當衣服,被掌櫃壓價,他見我可憐便多了我十個銅錢,後來幾次他都幫了我不少忙。”

梁菲低著頭,低聲說著。

“過年時,他邀我出門看燈,卻不料那日竟被我哥看到。”

梁菲放在膝蓋上的手握緊。

“他用我的名義幾次三番問藥辛要錢,可藥辛畢竟還是讀書人,家中給的銀錢有限,他又不想把我牽連進去,隻好把母親給的那些雲錦,還有一些不好買價,但也頗為昂貴的衣服都送給我哥。”

沐鈺兒想起昨日國子監陳欣等人對梁堅衣服的嘲諷。

“後來藥辛說要娶我,拿出了一百兩銀子,但我哥不同意,把錢收了,還把他打罵了一頓,後來他又說帶我私奔,可我不能這樣枉顧他的前途,我想著藥辛都是因為我才出事,便和他斷了往來,隻是沒多久我哥突然拿著銀子出門,直到大半夜才回來,還鬧出很大的動靜,第二日就逼著我繼續去問藥辛要錢,被我拒絕後,打了我一頓,就摔門離開了。”

沐鈺兒眉心緊皺。

唐不言冷眼看著,眉宇間越發冰冷。

“後來的事,司直想必也清楚,我哥考上了狀元了,徹底擺脫了這樣的命運,卻要把我買了。”梁菲哽咽說道。

沐鈺兒生氣說道:“太不是東西了。”

“他和藥辛兩人吵了一架,後來,後來就發生在這樣的事情,我本打算去找他,但門口一直有官兵……”她一頓,想起麵前之人就是北闕的司直,便連忙跳了過去。

“我不敢去,直到昨日去買衣服,這才重新見了她,但還未開口詢問,他母親就來了,我就隻好匆匆離開了。”

沐鈺兒和唐不言四目相對。

“不是他殺的人。”梁菲慌亂間握著沐鈺兒的手背,手指都在微微顫動,“他連螞蟻都不敢殺,怎麽會殺人呢。”

沐鈺兒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寬慰這人。

她見識過許多像她這樣的人,被人踩著吸血,卻又不敢反抗,無力反抗,不會反抗,甚至害怕反抗。

因為他們柔弱無力,害怕改變。

“此事我們會查清楚的。”她隻能幹巴巴地安慰著,“你這幾日在家不要外出。”

梁菲淚眼朦朧地看著她,泫然欲泣。

沐鈺兒歎氣,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把梁堅的那一堆東西提走:“走吧,先回北闕。”

隔壁房間,瑾微也提著一大袋東西出來。

三人無言地上了馬車,馬車剛剛開出小巷,就聽到張一的聲音。

“老大老大。”張一團著那件綠衣服,神色嚴肅。

沐鈺兒探出腦袋:“怎麽了?”

“你剛才給我的衣服我看了,衣袖領口沒有一點掛絲,衣服因為洗過所以很蓬鬆,但這個衣服是寬袖,殺人的武器是大木頭,哪怕裹了手,但隻要用力一定會刮擦到袖口,但這件衣服沒有。”

張一從懷中掏出兩個時辰前給沐鈺兒看過的衣服,遞了過去:“這件衣服的主人倒是找到了。”

沐鈺兒接過衣服自然地往回遞給唐不言看。

“誰的衣服?”她問道。

“王兆。”馬車內傳來唐不言淡淡的聲音。

“王兆。”馬車外,張一嚴肅說道。

“你確定?”兩人異口同聲的聲音讓沐鈺兒忍不住動了動耳朵,隻好半個身子半拉出去,重新確認道。

張一認真點頭:“衣服是窄袖,是為了圖方便穿,不算太鄭重,當日曲江宴是雅事,就王兆一人穿了窄袖,很是奇怪的。”

沐鈺兒扭頭去看唐不言。

“當日確實隻有他一人穿窄袖。”唐不言說道,隨後補充道,“我確定。”

沐鈺兒看著衣服,沉思道:“曲園那日他確實出去過,喊失火的人是南方口音,據我所知王止兆就是建德人,太多巧合了。”

“所以王兆是為情殺人?”她心中隱隱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但還是不由驚疑道,“發生了什麽?讓他一日都等不下去了,非要在曲江宴上殺人。”

“這件事情問問王兆便知道了。”唐不言把衣服放下,用帕子仔細擦著手指,淡淡說道。

“你立刻帶人去王兆家中。”沐鈺兒吩咐著。

張一點頭離開。

“王兆還在國子監,我們去國子監逮他。”沐鈺兒坐在馬車上,眉心依舊緊皺,“今日早上還一點頭緒也沒有,可現在卻好似每走一步都有人帶路,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唐不言垂眸,擦著手指的帕子微微一頓。

“你覺得太順利了?”他抬眸問道。

沐鈺兒沉吟片刻:“從我抓到那個假道士開始 ,所有的一切都太順利了,我早上才找了薑才,薑才說出了鄒思凱和梁堅的恩怨,鄒思凱提起梁菲有心上人,現在張一的那堆衣服立刻出現了關鍵證據。”

唐不言把帕子放在一側的案幾上,順便被他嫌棄的還有王兆的那件衣服。

“根據我辦案多年的經驗來說,越是順利越是要出大事。”沐鈺兒歎氣說道。

“順藤摸瓜,若是你真的有其他問題,我們順著別人給出的問題,他們遲早要露出破綻。”唐不言咳嗽一聲,冷淡說道。

沐鈺兒頓時哀怨起來:“可我隻剩下一天了。”

唐不言側首:“司直有話不妨直說。”

“若是有人能在陛下麵前美言幾句。”沐鈺兒眼巴巴說道。

唐不言失笑:“倒也不是某不願意,隻是陛下的脾氣,司直覺得是能輕易改變的嗎?”

沐鈺兒期待地看著他:“可你是唐不言啊。”

“那大概就是司直午門斬首,某一杯毒酒的死法差別而已。”唐不言口氣平靜說道。

沐鈺兒倒吸一口冷氣,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唐不言不再說話,隻是敲了敲車壁:“去國子監。”

馬車滴答走動,沐鈺兒抓著那件衣服,仔細翻看著:“若是王兆,他蹲在那個角落裏,確實會在這個位置被勾絲。”

她在腦海中過了整個案件,最後還是掏出被線裝訂起來的本子,拿出炭筆,在本子上大開大合地劃拉著。

唐不言有些累了,靠在車壁上閉眼小憩,耳邊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母親的那隻小貓兒整日在扒拉東西,有些惱人,卻又不想動手趕走。

半個時辰後,馬車停在國子監門口。

唐不言一睜眼就看到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著他,眼珠圓潤似玉,眸光明亮似月,還帶著笑意,熱烈直白,耀眼明豔。

他一愣。

“真的破案了。”沐鈺兒沒有察覺他的異常,湊過來說道,“你看,這些線索他都對得上。”

唐不言看著懟到自己鼻尖的本子,狗爬字歪歪扭扭,直接塞滿了眼睛,不得不伸手撥了下來,自己放在手心認真看著。

隻見沐鈺兒把所有案件的線索都羅列在左邊,右邊則寫著王兆能對應上的點。

“他是書學學子,力氣極大,完全可以頂襯致死,我看到他一隻手提著一個石料,非常輕鬆的樣子,梁堅看著高大,但全是虛肉,中看不中用而已。”

“手上沒有傷口則是因為他慣常用白布,完全可以用白布包住手,或者木頭另外一端,那個木頭上不是也有布料勾絲,我們之前以為是伐木工人勾上的。”

“而且我看過侍衛們的供詞,一開始說著火了,王兆和陳欣等人被人絆倒,所以衣服自然是濕的,混在人群中一點也不突兀。”

沐鈺兒頓了一下,很快又說道:“若是梁菲說的是真的,他和梁堅確實有大問題,殺人的動機也有了。”

“但有個問題?”唐不言拎著那本薄薄的本子,抬眸看人,一雙眼睛冷沁沁,非常合適給人撲冷水,“他怎麽知道梁堅要殺人,會從假山隧道出來,順便埋伏在哪裏。”

沐鈺兒眉心皺起。

“第三個死者王舜雨,王兆和他就目前來看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甚至王兆還頗為照顧王舜雨,在學生中名聲極好。”

“所以你覺得是有人陷害他?”沐鈺兒腦海中冷不丁浮現出鄒思凱溫和的臉。

唐不言把本子還給她,搖了搖頭:“但王兆確實有嫌疑,司直不妨拘來一問。”

沐鈺兒心不在焉地收回本子:“別駕與我一起去嘛?”

唐不言揉了揉額間:“某有些頭疼。”

沐鈺兒生出並肩作戰的同僚竟然是可憐人的幾分關心:“那藥效也該排完了,倒春寒也過去了,怎麽還不舒服,那別駕早點回去休息吧。”

唐不言閉眼沉默著,蒼白的唇微微抿起。

誰知,沐鈺兒話鋒一轉,語氣沉重。

“還有一事不知別駕……”

她還未說話,就被唐不言打斷。

“不行!”

沐鈺兒語塞,訕訕說道:“我還沒說呢。”

“司直這口氣,斷不可能是好事。”唐不言撐著額頭,冷淡說道。

“是好事啊。”沐鈺兒殷勤地遞上一盞茶,“您看,梁菲也該可憐的,現在還生病,就能不能請別駕給梁菲請個大夫看看,別駕之前好歹是揚州別駕,梁菲也算您治下百姓不是嗎。”

唐不言揉著額頭的手一頓,睜眼看人,沐鈺兒立刻對著他露出燦爛的笑來,若是有尾巴,大概還能甩起來。

“北闕,真的沒錢了,三個月沒發銀子了,廚房半年沒肉了。”她可憐兮兮地歎了一口氣,麵露哀怨之色。

唐不言慢條斯理問道:“所以北闕打算拿我做人情。”

沐鈺兒義正言辭說道:“斷不可能,我可以請別駕去北闕吃飯。”

唐不言眉間一跳,慢條斯理說道:“怎麽上次聽王新說,你們北闕的飯不好吃。”

沐鈺兒也跟著皺眉,大義凜然說道:“怎麽可……可以這麽說,但禮輕情意重。”

唐不言顯然不吃這一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沐鈺兒絞盡腦汁地想著,實在是人太窮,啥也拿不出來。

“司直說的酒?”唐不言好心提醒道。

沐鈺兒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對對對,過兩天,我要是腦袋還在,我請別駕來我家喝酒。”

唐不言捏著指骨的手一頓,一時間對這話一言難盡。

“下車吧。”他移開視線,冷漠無情開始趕人。

沐鈺兒巍然不動:“那我的事情?”

“奴兒。”唐不言輕聲喊道。

車簾很快就被掀開,露出昆侖奴黝黑的大臉,牛眼直瞪,瞧著還有點咄咄逼人。

沐鈺兒和昆侖奴的大眼睛麵麵相覷,最後不得不妥協。

——行,形勢比人強。

沐鈺兒下了馬車,戀戀不舍揪著簾子,笑眯眯地看著他:“三郎有沒有喝過郫筒酒嗎?用竹筒釀的,喝時如梨汁蔗漿,好喝得緊。”

唐不言一雙黑漆漆地看著她。

“三日後就能喝呢。”沐鈺兒眼睛彎彎,聲音拉得極長,“我與三郎如今也算一條船上的人,三郎可不能始亂終棄,三心二意,朝三暮四,不顧舊情啊,咱們這筆交易是三郎賺呢。”

唐不言不虧是雪做的,無情地抽回簾子,誰知沒抽回來。

“司直成語倒是學得挺多。”他盯著那隻爪子,淡淡譏諷著。

沐鈺兒瞧著一臉無辜,手上的勁卻是一點也沒少:“還行吧,畢竟也是讀過書的人。”

車轅上的瑾微一臉緊張。

唐不言越發頭疼,隻好輕輕嗯了一聲。

沐鈺兒立刻鬆開簾子,恭恭敬敬說道:“別駕慢走哦,下次來玩啊。”

瑾微就像一隻警覺的小狗狗:“什麽交易?”

沐鈺兒仰臉,一唱三歎,意味深長說道:“那我可不能說,三郎要生氣的呢。”

瑾微不懂,但大為吃驚。

“回府。”馬車內傳來唐不言冷淡的聲音。

昆侖奴不帶猶豫地揮動馬鞭,也順便讓瑾微咽下到嘴邊的話。

——我家郎君是不是要被拱了?!

瑾微臉上寫滿驚疑悲憤。

唐家的馬車很快就走出歸義坊,剛剛進了觀德坊,就被人攔了下來。

瑾微看著攔車之人,神色驚訝。

“郎君,是……”

那一邊,沐鈺兒看著馬車遠去,立刻收了可憐兮兮的神色,吊兒郎當把衣服係在刀柄上,朝著國子監走去。

“司直。”一個北闕差役匆匆而來,“王兆不見了。”

作者有話說:

窄袖真正流行起來是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