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霓再次見到了已沉寂許久的張良。

從水災過去已有三個多月了, 張良甚至沒有回到扶蘇身邊,繼續他們的養豕大業,成日不是呆在自己的房中, 就是在鹹陽城中行走,不知道在做什麽。

青霓望向雕花柱子前站立的張良, 謀聖此刻換回了男裝, 天陰沉沉的,似乎隨時會傾盆大雨, 張良眼中卻含著奇異的亮光, 仿佛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神女了然微笑, “你想清楚了?”

張良微微躬身一揖,“是,良想清楚了。這些時日, 多謝娘娘收留。”

站在秦的角度, 才會看明白, 神女究竟對他有多寬仁。換了旁人, 絕不會有耐心等著他一步步自己想通。

神女平靜地道:“既然想清楚了,那便不要讓自己後悔。”

張良沉默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後悔,但是……“複國已經不可能了, 我打算去舊韓地考官吏, 若有幸能過, 便在當地做官, 為舊韓民出一份力。”

雖說秦律要求必須頗有家產才允許考吏, 可法律是一回事, 實際施行又是另外一回事。張良自有辦法能通過家產審查。

神女瞧向他:“吾還以為你會一直留在那裏養豕, 不入大秦官場。”

張良垂下眼眸, “我做不到。公子扶蘇他是真心將那當成自己的事業,想要為民做事,我若一直把那當成一處避風之所,便連我自己都看不上自己。”

神女含笑望著他,似在欣慰,卻也和以往沒什麽不同——於神仙而言,他歸順與否,也僅是一樁不值一提的小事吧。

張良抿了抿唇,收攏了一切複雜思緒,再次向著神女拱手彎腰,“良告退。”

回到自己的房裏,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擺在桌上,張良將之背起,想了想,又隔著包袱皮細細摸索,摸到圓筒硬物,是他放在裏麵的竹簡。這才放心地背起包袱,離開國師府。

走之前,他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

張良去找了如今正在鹹陽學宮中任職,曾經教他《禮》的老師,把那竹簡交給了他,“夫子,這是良關於民間對神女的流言書寫的一篇白話文章,煩請夫子替良投去報館。”

那儒者在翻開竹簡瀏覽,張良則回憶起昨夜的事情。

*

六國之間本是相互仇視的關係,然而秦滅六國,秦的強大使他們這些在自己國家廢墟裏悄悄苟延殘喘的人,暗地裏聯合在了一起。但是,他們這些人各有各的據點,那一處地方本來是韓國之人匯合之地,魏豹是魏國公子,也不知從哪裏得到的消息,徑直進了秘所。

甚至,在他不知情時,勸動了秘所中其餘韓人,瞞著他,私自散播對神女進行指責的流言。

他們是想讓神女對秦人失望,將之逼離凡間。

張良聽說此事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祂救的是我們故國的子民,我們可以用千萬種方法將祂逼走,唯獨不能做如此狼心狗肺之事!”

那魏豹調笑:“張子房,以往某怎麽沒發現汝是如此有良心之人?”

張良正色道:“若是在兩軍對峙上,自然不論良心。若是對仇人,自然不論良心。可此時並非戰時,國師亦非滅六國之人,良之心並非良心,卻仍有著基本的是非。”

他抬眼,望向魏豹,“正如我記得那些是韓地之人,而同樣受水災的襄城,原屬魏邑,你卻忘了。”

豆大的雨點從天空落下,滴滴答答砸在瓦片上,不一會兒連成一片巨大瀑布,稀裏嘩啦的聲音更像是將水潑到了魏豹臉上,令他麵色難堪。

要知道,魏豹是魏國公子,不論魏國不滅時,他有沒有機會登上王位,他能尋歡作樂,靠的就是魏國百姓對王室的供養。

而襄城縣離臨潁縣離不過百裏之距,襄城的人也有不少到達靈泉浸泡的,可以說,受了神女大恩。張良將此事擺出來,就差指著魏豹的鼻子說他忘恩負義了。

魏豹對此卻不屑一顧:“隻要能反秦,是非不分又如何?”而張良環視其他人,也是一樣的態度。

張良望著魏豹,肩頭仿佛壓了千鈞之重。

他猛然意識到,在非懷念複國之人的眼裏,他們這些心心念念要顛覆太平的人,究竟是一副什麽樣的嘴臉。

秦若暴|政,他們反秦是應當之舉,可秦如今已在神女的協助下,令治下黔首越過越好,他們擅自掀起動亂,隻會民不聊生。

“錯了……”在這一刻,張良頹然地搖搖頭,“是我錯了。”

“張子房?”魏豹之前質問他是不是忘了亡國之痛,也隻是在敲打他,從未想過張良會真的放棄複仇,然而此刻,魏豹心頭湧起不詳的預感,“你在說什麽?”

張良不是應該痛恨秦國,厭惡秦國的嗎?至少不該在這裏,對著他們質問,為何要中傷秦國國師?

雲層裏閃過電光,如白龍遊過天際,頃刻間晃亮了晦暗的室內,露出張良仿佛想通了什麽,堅定的雙目,“吾言盡於此。”他轉身拉開房門,沒入大雨中,漸行漸遠,“爾等好自為之。”

*

在張良晃神的極短時間內,儒者已經看完了他想要實行的操作,讚歎之餘,用因著經年握筆,指腹有薄薄一層繭的手,拍了拍張良肩膀,“你想通了就好,以你之能,不為黔首謀利,實屬可惜。”

張良再次陷入沉默之中,他望向自己的老師,老師也在目光灼灼望著他,問他:“你是怎麽想通的?”

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在學宮裏那群貴族身上。雖說不少人已經因著上午學習,下午養豕,晚上回去還要寫作業的一整天操勞,沒心思去陽奉陰違了,但還是有幾個仍負隅頑抗,讓他們頭疼。

張良想了一下自己的心路曆程,全說出來未免太沉長,又太尷尬,最後總結為八個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儒者重複呢喃:“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好!好句啊!”老人家一把年紀了,還激動得滿麵潮紅,緊緊抓住張良的肩膀,“子房,這話是哪一位大才說的,可否替我引見!”

張良往上林苑方向看去。

“是……國師?!”儒者頓時怯步了。

高人一等的存在通常各有各的驕傲,國師卻不見任何倨傲,誰都清楚國師不難相處,然而,除了陛下,誰也不敢隨性接近國師。

——那天上來的神女,從一開始,就和凡人隔了難以跨越的鴻溝。

“罷了。”儒者歎息,隻對著上林苑國師府的位置遙遙一揖,權當拜見了。

回過身來,儒者對張良道:“你在這兒先住一陣子,為師現在就將文章遞去報館。”

張良:“我……”

儒者製止了他,“子房,你既然關心此事,總該留下來看看發展。而且這回用出的隻是你給的法子第一步,後麵還有一步,你難道不準備親自把控局勢?”

“……好。”

事後,每每回想起這天,張良就覺得自己腦子裏真是灌進去整整一壇子酒,才會答應下來。他要是早跑了,至於稀裏糊塗把自己賠進秦朝廷嗎?

*

每一期縣報運到每一個縣時,都會有一名郎官相隨,念報。

這一次,郎官們展開樹皮紙後,不約而同忽然“咦”了一聲,瞳中泛起笑紋。

他們徐徐將縣報內容念出來,先是說了一下有人指責神女的事,將起因經過結果詳細道出,重點提了神女對大秦的幫助,再提及感謝陛下和百官救災及時,災民們都有好好被安置。

“丈夫保護妻子,父親保護兒女,是你們的責任,而不是國師的責任,舊日她不來,你們遭遇天災依然是妻離子散,流離失所,為何那時不怨懟滿天仙神,如今神女臨塵,爾等便有膽子指責與祂?”

“不過是仗著神女又是帶來豐收稻穀,又是變出神泉為人治病解厄,仗著祂會憐憫眾生,方才有恃無恐罷了!”

哪怕張良當初去求神女,也僅是想用自己的所有,去試著能不能交換來一些田地恢複糧食生長,讓災民不會因為一生積蓄的流失,熬過了天災,卻依然無法活下去。

他從不覺得神女活該幫他們!

聽到這般指責,有人茫然,有人羞愧難當,有人憤怒於神女居然受如此委屈,也有人在被指出心思後,惱羞成怒:“那祂為什麽不救我們!明明對於神仙來說,阻止水災很輕鬆不是嗎!祂明明隻需要隨便一揮手,就能讓水流停止!”

周圍人一靜,隨後驚訝地望著他,仿佛他是什麽貪婪的東西,不知好歹的生物,

那人被眼神刺激到,歇斯底裏,甚至有些癲狂了,“我在水裏向神明祈禱時,祂在哪裏!我求神明救救我女兒時,祂在哪裏!我女兒落水時才那麽大,還不到我的腰!水流湍急,她連呼救都沒辦法張嘴,就沉了下去,那時候,國師,神女,祂在哪裏!”

這話倒是惹來了一些人的同情,“這人也怪可憐的,當父親的,女兒死在自己麵前,怎麽會不發瘋。再說,他說的也沒錯,神女隻需要一抬手就能做到的事情,人命關天,為什麽不救一救人呢?”

也有人反駁,“那以前給河伯娶媳婦,沒有風調雨順時,也沒人砸了河伯的神祠,怪罪祂發大水淹沒莊稼啊。怎麽現在神女幫我們的莊稼多長了糧食,讓天雷幫我們開山碎石,減輕勞役,還要怪祂不救人!哪有這樣的道理!”

那個一開始站出來指責的人依舊嚷嚷著:“祂既然當了秦的國師,那祂就該幫我們避開這些災難,不然祂當什麽國師!”

郎官聽不下去了,麵無表情地將縣報往旁邊小吏懷裏一塞,走到那人麵前,:“那你呢?你在哪裏?”

那人:“……”

郎官漠然地望著他,追問:“你女兒落水時,你在哪裏?你為什麽不跳下去救她?”

那人腦子一嗡,怔然半晌,牙齒咬得格格響,“我怎麽去救她,水流那麽急,我做不到,而且我不會遊水。隻有神仙才能在那種大水中活下來,把人救出去!”

郎官質問他:“那你為什麽不學遊水?”

那人驚呆了,“我怎麽知道當時會發大水!”

郎官不依不饒:“你生活在水邊,早該想到會出現發大水的一天,你為什麽不去學遊水?水邊長大的孩子,不就應該學會遊水嗎?”

那人紅了眼,嘶啞著嗓音:“水邊長大就該會水嗎?而且那麽高大的水浪,那麽……”

郎官打斷他的話,冷笑著嘲諷:“那神女就該救人嗎?你給過神女供奉嗎?倒是神女,贈予了人間豐收,你感激過嗎?你沒有,你隻是怨懟神女不能幫你更多。”

郎官覺得,這真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那人卻笑不出來,被諷刺到臉紅得滴血,心裏仍在不服氣。

祂要是還是天上的神祇,當然可以不管人間,但是祂既然接下了國師的責任,保護大秦的子民,不是祂應該做的嗎?

“祂大可以回到天上去啊……”那人嘴裏罵罵咧咧。

*

“陛、陛下!國師不見了!”暗衛急急來報。

本來在睡覺的始皇帝一聽到這話,一激靈,完全清醒了,坐起來,手掌捏緊了床沿,胸膛中心髒急促跳動,“不見了?什麽不見了?為什麽會不見了!”

陛下掀開被子,外袍也沒穿,一身裏衣就急著去了國師府。

空無一神,雪貂神獸也不見了。

暗衛跪伏於地,“國師平日都在府中打坐,偶爾去園中彈奏,欣賞景致,若是回房,便會關了殿門。從昨日午時一直到子夜,再到今日寅時,那房門都是大開著的,臣鬥膽進去一看,便發現國師不見了蹤影。”

始皇帝眉頭蹙了一下,“搜過了嗎?有沒有留下信件?”

暗衛更加壓低了頭顱,生怕陛下氣極了,遷怒於他,“回陛下,國師不曾留有一言半辭。”

讓他們不敢明說,但是心裏已經篤定的是:國師應當是聽到了外麵的風言風語,失望之下,回天上去了。

始皇帝也想到了這個,遙望上空,天上星辰醒目,似乎在與他的視線遙遙相聚。一閃一閃,更像在嘲諷:沒想到吧,神女也是有脾氣的。

始皇帝閉了閉眼,忽地哂笑,“看來,朕真的是平和下去太久了。”

太久……沒大開殺戒,也對那些被貶為庶民的六國貴族,太心慈手軟了。

一股冷意從暗衛尾脊骨躥上,明明是屍山血海裏選拔|出來的暗衛,此刻竟有些害怕。

始皇帝的聲音很平靜,“先把此事傳出去。”

暗衛眼底閃過一絲意外,陛下難道不用封鎖神女離去的消息嗎?

“神女不在,朕也能穩住局麵。”始皇帝冷麵含霜,“如今,合該讓那些蠢物知道,他們做了什麽樣的蠢事!”

*

青霓不會騎馬,所以她喬裝打扮後買了一匹馬和一輛馬車,拍了一張忠誠符,就能夠放心讓它拖著馬車往前走了。

“之前要不是得跟著秦始皇他們,坐馬車太慢,騎馬聲音又大,我也不至於要馬拉鬆。”青霓感慨,“現在舒服多了。”

雪貂滾到她麵前,直挺挺倒下去,“啪”地露出肚皮,一副隨便你揉的樣子。

青霓驚喜地去RUA又軟又暖的貂腹,調侃道:“這麽獻殷勤,你該不會做了什麽對不住我的事了吧?”

雪貂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心虛地扯大嗓門:“才沒有!要不是看你要大老遠跑去匈奴的地盤,我才不會貢獻自己給你非禮呢!”

青霓揉了揉雪貂的尾巴根,假裝埋怨,“要不是你這個係統的地圖必須親自去了某個地盤才能觸發,我也不用千裏迢迢過去,秦始皇快要打匈奴了,我要是能拿出直通匈奴王帳的輿圖,這場戰爭也能快些結束。”

說完,青霓又把臉埋雪貂胸口吸貂,“統統,真的不能夠直接給我開通了嗎?草原太遠了!”

其實這也不算什麽特別違規的事,但是這一次……

想到自己出去玩後,聽到的流言,雪貂尾巴悄悄氣炸了毛,“不行!你正好離開幾天!”

青霓抬頭:“啊?”

炸毛的尾巴“咻”一下軟了下去,雪貂差點結巴,“就……我的意思是,草原那麽漂亮,你正好散散心,反正大秦也穩定下來了,短時間內離開,也不是問題。”

青霓想了想,也確實是這樣,“反正我給陛下留了信,跟他說我有事回天上一趟,倒也不礙事。”

雪貂眼神飄忽,把係統空間深處,青霓留給始皇帝的信往更深的地方塞了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