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整整兩個月,始皇帝都沒有動靜,沒有任何對於女子從政的政令發布, 風平浪靜到讓所有大臣都產生了錯覺:陛下是不是覺得女子從政太匪夷所思, 決定按下不表了?

很快, 一部分人沒心思多想了, 又到一年一度的“上計”時間, 各縣土地、人口、賦稅收入、財政開支、倉庫儲存、牛、馬的畜養等統計情況所登記造冊的冊子, 即將送來鹹陽。

“今年的實田多了很多。”負責審核統計的官吏和同僚聊天。

同僚笑道:“這很正常,兩年前陛下下令,將土地以人丁數量分攤入戶, 增添了不少良田。而山中流民視察了一年, 確定陛下當真會分給他們田地耕種, 自然會陸陸續續回到鄉裏之中, 人多了, 耕地多了, 實田自然也會多了。”

官吏翻了翻冊子, 仍舊不解:“這實田未免也多過頭了, 兩年前才一億一千萬畝地,如今竟然多到一億八千萬畝?”

同僚忽然低頭咳嗽一聲, 官吏正茫然著,轉頭就看見自己上官麵無表情盯著自己看。

那官吏心裏一緊,猛然醒悟過來。

土地是不會憑空變多的, 那多出來的耕地還能從哪兒來?土地隱瞞之事, 自古有之, 也不是什麽新鮮的舉措了, 而兩年時間, 足夠陛下派人丈量清楚各州縣耕地,與各戶人民該得的田地數量相核實,確定有誰隱匿了農田,吞了本該交給國庫的稅。

……好像,他這位上官,就是從一年前開始,手頭變得緊巴,也不怎麽呼朋喚友,或是跟其他官員人情來往了。

官吏有些緊張,核對“上計”數目時,差點手一抖寫錯數字,而等到真正算出來時,官吏忍不住疑心自己其實早就不小心算錯了,隻是沒有發覺。

今年田租,高達四千五百萬石!這個數字,比往年高了三倍!

算出來時,所有官員都不敢相信,忍不住又核實了一遍。

“老天,真的是四千五百萬石!”

“好多糧食……真的好多糧食!”

“快!快去告訴陛下這個好消息!我們有糧了!”

一群官吏臉冒紅光,嘩啦啦一陣擁擠出去,抱著冊子像是在抱自己的傳家寶,進入上林苑,穿過茂密的林子,腳下草渣葉子沙沙地響,如同最優美的讚歌。

“陛下!”他們顧不上平複自己的喘息聲,手裏揮舞冊子,眼中含著淚光:“四千五百萬石!四千五百萬石!”

始皇帝眸光閃動,“呈上來。”

冊子被宦人呈到了始皇帝桌麵上。

始皇帝道:“爾等先退下罷。”

官吏們驚訝不已。

怎麽陛下聽到這個糧食收成,沒什麽欣喜激動的反應呢?

百思不得其解,但是陛下的想法他們猜不透,便也隻能心中胡思亂想了一下,退去了。

始皇帝很高興。

這收成,比他心裏預計的要高……要更高!可以預見,他能用此來做更多事了。

比如,不可能上來就拎女人做官,除了少部分貴女,大多數女子連字都不認識幾個,談何從政。

一切都得徐徐圖之,而徐徐圖之,首先要有糧響。

“要留下討伐匈奴的糧食,算三十萬大軍一年的口糧。”始皇帝劃去一筆賬。

“要留下預防災害的糧食。預設有兩百萬人受災,預留一個月賑災的糧款。”始皇帝又劃去一筆賬。

“要留下官吏及各爵位的歲俸。”始皇帝再次劃去一筆賬。

“要留下兩百萬更卒一個月食用的糧食。”始皇帝繼續劃去一筆賬。

“駐軍……不,駐軍可以不用發糧餉了。”始皇帝露出了一個微笑。

駱越那邊駐紮的二十萬秦軍,原本讓他們就地屯田是為了不浪費駱越的糧田,沒想到居然節約了將近三百六十萬的歲糧。

如此,各地秦軍都可以無戰事時,就地耕種糧食,墾種荒地,能夠避免長途運糧的消耗,還解決了軍需,到開戰時,便直接披甲上陣。

經過一番刪刪減減,始皇帝本以為所剩糧食不多了,最後一看……

“隻去了一千五百萬石?”

競還能餘下三千多萬石糧食?消耗這麽少?

這個想法才從腦海裏劃過,始皇帝忍不住輕笑搖頭。

哪裏是消耗少,往年國庫隻有一千萬石左右,每一顆粟都得節儉著花,就這樣還得祈禱千萬別碰上天災,才算堪堪夠用,如今覺得花費少,那是因為進國庫的糧食變多了!

“唔,再備下一千五百萬石以防有什麽天災人禍,剩餘的一千五百萬石,就花在……”

始皇帝執起筆,沾墨,開始在樺樹皮上書寫政令。稍後,會有專門的官員來接走政令,分為一式三份,一份是公文,一份存檔,還有一份,是要送去報館,用大白話登寫在縣報上。

*

緋夫人正在和其他夫人排版新一期縣報,匠人不識字,她們負責將模子排成文章,匠人則把排好的模子印到樺樹皮上。

非常累,文章很多——而且聽說送到她們這邊來的文章,還是已經篩選過了的。

緋夫人抹了抹汗水。昔日養尊處優的秦宮夫人,收起了所有嬌氣,在比宮殿狹小的室內,一個個模子前認字。她的唇邊卻是溢著一絲快活的笑。

新的地方,是新的起點,這裏雖然累,卻比終日囚在宮室中,了無生趣要好太多。

她身旁一位夫人忽然道:“如果能有更多的識字的人來幫忙排版就更好了。”

緋夫人望向那人,那人又哂笑,“瞧我,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了,說了又沒用,識字的貴女不會來這種地方,黔首家的女兒也不認字。”

而她們一群姬妾來這裏,僅是女子中的例外。

又有一位夫人行過來,把一張樺樹皮遞給緋夫人,“陛下那邊剛送來的政令,抓緊時間,你看一下,咱們一人排一半。”說著,站到緋夫人身邊,要和她一起去看。

緋夫人垂眼,一看,和那位夫人齊齊低呼出聲:“為黔首辦學堂?從識字教起?每縣必須擬出四百五十人的名單,連人帶名單一同送來鹹陽?隻限七歲以上女童、女人,若交不出足夠人數者,縣令縣長及郡守皆做瀆職處理?!”

“還給每一名學童每月發糧三石三鬥三升?”

這是什麽指令?國庫有這麽多糧食給陛下發出去嗎?

*

“今年收成這麽好?”

王翦懵了,李斯懵了,那些反對女子從政的官員們都懵了。唯有周青臣笑了,在家裏抱著自己傻兒子,整個房間都是他快意的笑聲。“寶兒,爹爹賭對了!陛下果然不是腦子一熱就提出來女子從政之事。”

是,女子從政的確困難,如今女子學識普遍不如男子,大多數黔首,哪怕手頭有錢,哪怕明白讀書的重要性,家裏一兒一女,也隻會把兒子送去讀書。

在大多數人……就算是在大多數女人看來,都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樣的觀念,花錢念書,這錢,當然得花在“自家人”身上,不然豈不是打水漂了?

而各大臣清楚他們這位陛下的行動力,想要做什麽一定要做到,女子學識不足,就提升學識,隻不過他們沒想出來陛下能怎麽做,若是強製征走女子,那也是在征走勞動力,黔首未必不怨,可如今……糧食居然那麽充足了?!往年還不夠,想要修一修馳道都得勒緊褲腰帶的國庫,今年居然那麽多收入?!

有糧食發給百姓,他們還有什麽可怨的,隻怕心裏覺得每個縣挑四百五十人,這個數量太少了!

他們倒也猜對了人民的想法。

得知隻要把閨女送到鹹陽,每個月就能領三石三鬥三升粟,黔首們接連詢問念縣報的郎官:“真的是送過去就能得到糧食嗎?”

郎官不厭其煩地回答:“真的。不過,隻能你們女兒親自在鹹陽領糧食,而且,一歲之中,僅允許歲首前一個月,及歲首當月歸家,其餘時候都得在鹹陽念書。若是學得不好,不認真學,便得將其退回家中,再不收用。”

有黔首當場虎下了臉,“學!肯定認真學!不好好學,等她回家了,我拿大棍子往死裏打!我家的皮小子以前也不好好種田,打了兩頓後,就老實了!”

也有黔首撒腿跑回村子裏,告訴大夥兒這個好消息。

“黑子!你家那大閨女呢!快帶出來,她能拿糧食嘞!”

“惡夫!別哭了,你生了四個女兒沒一個兒子怎麽了?留下大的兩個幫你種田,小的那兩個,能送去陛下那邊賺糧食!”

“快點!那郎君說了,先到的先記名,收夠四百五十人就走,去晚了就沒有了!”

此時還未出現科舉,黔首們並沒有知識改變地位的認知,在他們“狡猾”的觀念中——

一個半大小子能幫家裏種十畝地,一個半大閨女隻能種五畝,把能多種地的小子留在家裏,把少種地的閨女送去學字,就可以拿到三石三鬥三升粟……

這筆買賣真是太劃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