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良哈·阿術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怎麽回事!左翼怎麽就亂了!人呢!士兵呢!就這麽三千人還拿不下?!”

他看到左翼的混亂, 看到蒙古士兵在亂跑,看到陣營散得不成樣子,而那支敵軍比長矛還鋒利, 一舉破開大軍,生生殺出一條血路來。而那些亂跑的蒙古士兵, 恰恰好就衝散了己方的軍隊, 致使那些沒有亂的精兵本來想要去阻擋辛棄疾,卻發現自己麵前全是戰友!

他們不知道該不該動手,一時間的遲疑, 導致的結果便是亂軍掉頭逃跑時,將這些精兵裹進人流之中,挾卷著他們衝向中軍!

“倒卷珠簾。這是倒卷珠簾。”

隋朝名將楊爽——倒卷珠簾這一戰術的創始人一愣, 而後眼睛亮亮地看著水幕:“這一招本該是作用於以強攻弱, 精兵衝陣, 使敵人潰不成軍,此人勇武,竟然將敵強我弱局麵生生轉變為敵弱我強。”

有不通軍事的人糾結:“這很難嗎?聽上去很簡單啊。”

楊爽把臉一沉, 冷笑:“不難?你大可以去試試。”

那人被下了臉麵也不惱, 滿臉堆笑:“某確實不懂軍事, 閣下可否為某解惑?”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楊爽本身隻是不悅於自己的得意之技被人小瞧, 看到此人認錯態度良好, 便也緩下神色,道:“若敵強我弱之時施展此法, 不僅衝不散敵軍, 在敵軍戰陣之下, 反而會讓己方人馬衝勢被阻, 繼而潰敗。”

那人驚歎地看向水幕:“若是如此,這辛棄疾真是難得的一員猛將。”

楊爽幽幽一歎:“可惜生在宋朝,聽聞一輩子也不曾上過幾次戰場,前些時候還被蒙古人嘲諷無甚知名戰役。”

旁邊有人插話,笑道:“如今不就有了?”

*

是啊,如今就有了。

但是辛棄疾沒想那麽多,他隻是繼續往中軍方向衝,此時,他離兀良哈·阿術已經不足百步。

這個距離,兀良哈·阿術尚可轉身逃跑,但他的驕傲使他依舊立在軍中,定定地盯著辛棄疾,嗓音洪亮:“誰與我拿下此僚!”

“末將願往!”

麾下一人拍馬而出,兀良哈·阿術定睛一看此人麵容,頓時開懷大笑。

問這人是誰?元將塔剌渾,曾經舉起過四百斤重的石獅子行走數,若由他上場,定能給那宋人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

旁邊有將領詢問兀良哈·阿術:“都元帥,設拒馬陣吧!”

兀良哈·阿術拒絕:“兩萬大軍打這麽一支偏師,還要設拒馬陣?丟不丟人!且看著塔剌渾如何將那些人馬斬殺吧!”

塔剌渾一邊吼著:“我乃史奉禦,都給我讓開!”一邊用大刀對著潰散堵路的左翼蒙古士卒揮刀,有避之不及者,皆被塔剌渾斬於馬下。

其他蒙古士卒驚恐地看著這邊,看著塔剌渾凶惡的麵孔,還有毫無憐憫地砍刀,聽著他大喊:“聽令!轉身者斬!後退者斬!不從軍令者斬!”

這確實很快就讓混亂的軍隊平靜下來——因為聽從他指令的蒙古士卒向著慌亂的同袍撲過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被自己同袍殺死的潰軍,臉上還殘存著迷惘。

兀良哈·阿術隻是冷漠地看著這一幕,沒有阻止。

——慈不掌兵,不外如是。

精兵用同胞的血肉清理出一片空地,塔剌渾揮鞭抽馬,衝向辛棄疾:“兒郎們!殺——”

二騎相遇。

盡管衝陣了許久,辛棄疾的體力竟然還大有餘地,馬槊挾裹著一往無前的氣勢,排山倒海般轟然而往,塔剌渾神情極為鄭重,執著大刀,沉默地壓過去。

大刀與馬槊用力撞擊,武器在空氣中震出嗡鳴。兩

位騎手未有反應,他們**戰馬已經先行發出哀鳴。

一觸之下,他們眼中都流露出驚訝。

力氣竟然相差無幾。

棋逢對手,將遇良敵,他們手中武器越揮越快,**戰馬的哀鳴聲越來越響。在塔剌渾一刀劈空之際,辛棄疾在馬上撇地站立起來,雙手連運馬槊,借著從上往下之力重重劈砍。

塔剌渾瞳孔烘的擴大。

多年戰場經驗告訴他,這一擊,他擋不住!

但此時躲開已經晚了,隻能拚盡全力抬刀去擋,馬槊正撞刀身的頃刻,塔剌渾雙臂一震,身體晃了兩下,辛棄疾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眼裏滿是瘋狂。

我要贏——

我一定要贏——

“轟——”

馬槊撕裂空氣,如滾滾洪流傾瀉,塔剌渾隻來得及喉頭發出一聲咕響,就被這力道一掀,跌下了馬。

不好!

塔剌渾人生中最後的想法就是這兩個字,下一刻,戰馬從他身邊疾馳而過,長矛入體的穿刺聲“噗噗”作響。

塔剌渾死了。

辛棄疾距離兀良哈·阿術,還有八十步。

可這八十步,有弓兵。

箭雨傾盆而下,宋兵哀鴻遍野,一個接一個跌落馬背,這八十步裏,接近半數人沒辦法跟上辛棄疾,剩下一半,有三分之二的人肩膀中矢,手臂中矢,身上血跡斑斑,依舊咬緊牙關跟著辛棄疾。

不跟上就會死,跟上了就能活!

這個想法從他們衝陣開始,就牢牢刻在他們心中。

辛棄疾沒回頭,沒救援。

衝陣不能停,一停下就是死,必須前進!必須鑿穿敵軍!

蒙古士卒一個接一個被戰馬衝翻,一個接一個被長矛捅死,被馬蹄踩踏而死,更有的,是被己方箭雨射死。

這場戰鬥已經瘋了,誰也停不下來了。

周圍堆滿了士兵的屍體,有宋人,有元人,駿馬在嘶鳴,士兵在怒吼,擎旗的魯小好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折磨,血與沙的味道礪進鼻腔,嗓子裏好像有砂石在摩擦。

“都元帥!設拒馬陣吧!”

“不必!”

兩輪射箭之後,兀良哈·阿術身邊兩名大將持著斧子,沿著之前塔剌渾清出來的血腥道路衝向辛棄疾,他們的想法也很好——你不是很厲害嗎,那我們就攻你的馬!把你從騎兵變成步兵,看你還厲不厲害得起來!

然後,兀良哈·阿術看到令他膽裂魂飛的一幕。

那宋人武將不躲不避,向著持斧的兩名元將衝去,一個照麵,馬槊撞向左側元將肩胛骨,那元將臉色慘白,立刻明白為何之前兩人和他對戰時都那麽快敗於他手了,但提醒之聲還未發出,自己已經被撞得翻了個跟鬥,落下馬去。這一次僥幸未死,被親兵冒著生命危險從馬槊與長矛之中拖了回去。

一擊製敵,辛棄疾神色如常,看也不看那僥幸保命的元將,隻舞起馬槊,腰一擰,肩一扭,馬槊橫起,掃向要砍他馬的另一名元將。

槊鋒匹練那般掃過去,元將慘叫一聲,斷臂飛起,血液飛濺,斧頭也飛出去,正中一個蒙古士兵頭顱,削去半個腦袋,白腦漿炸了他旁邊的士兵一臉。

斷臂的元將嚇傻了。

這!這還是人嗎!

外麵,不知何時響起了瘋狂呼聲——

“辛棄疾!辛棄疾!辛棄疾!”

“青兕!青兕!青兕!”

“必勝啊啊啊啊啊啊!”

“辛棄疾必勝!!!”

可是,沒人注意到辛棄疾虎口已經崩裂,呼吸也從鼻子呼吸變成大口大口喘氣,身上的汗留得更多了,汗水夾雜著血水,順著他肘腕流下,自袖底淌

出。

“咚咚咚——”

“咚咚咚——”

兀良哈·阿術聽到了戰鼓聲,扭頭一看,雙眼大瞪。

那襄陽城的城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所剩無幾的宋軍湧出城門,有騎兵,有步卒,著甲的人稀稀拉拉,弓手甚至湊不齊兩排。他們拿著長矛,拿著棍棒,拿著刀劍,沒有太過統一的兵器,顯得十分雜牌。

襄陽城被重點圍攻已經曆時六年,城中士兵和戰具的補添全靠援軍支援,糧食亦是如此。但自從前幾次戰爭失利,援軍多次陷入重圍,援襄的物資多次難以突入襄陽,如今的襄陽好像日落西山的老人,在苦苦支撐。

但就是這樣的襄陽,此刻也在怒吼著,向元軍衝鋒。他們狠狠撞入元軍之中,長矛向著蒙古人的身體用力刺去,棍棒敲打著他們的肩頭,刀劍斷了還有手腳,手腳使不上勁還有牙齒,辛棄疾用自己的熱血,在這些士兵心中點燃了戰火。

盡管事實就擺在眼前,蒙古士兵也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些宋人都瘋了嗎?躲在城裏還能苟延殘喘,就他們的武備,出來也不過是送死。

城門口這一側打得有來有回,辛棄疾那邊,元軍已經徹底崩潰,辛棄疾往哪裏衝,他們就往旁邊躲,讓出寬敞一條大路,不敢使其鋒芒。這使得辛棄疾離兀良哈·阿術越來越近,相互間已經能看見彼此的表情,一個猙獰中帶著堅毅,一個驚訝中帶著懼怕。

兀良哈·阿術嘶著嗓:“拒馬陣!拒馬陣呢!”

晚了!

在他強撐著尊嚴,不願意提前設立拒馬陣時,就已經錯失良機,此刻元軍匆匆忙忙組陣,盾兵和槍兵急切地挪動位置,就留出了極大破綻。辛棄疾縱馬一個衝刺,帶著身後騎兵,狠狠撞在陣營尚未擺好的拒馬陣上,尚未堅豎的盾和尚未調整的矛如何能抵擋,當下被這一衝衝得四分五裂。借著這個勢頭,辛棄疾一鼓作氣往兀良哈·阿術麵前衝。

三十步……

二十步……

十步……

兀良哈·阿術的眼瞳中,屬於辛棄疾的身影越來越近。

兀良哈·阿術深呼吸一口氣,雙臂隆起肌肉,拿起斧頭。

如果是全盛時候的辛棄疾,他還退避兩分,可這個人一路衝殺過來,還剩幾分體力?

辛棄疾瞥了自己**傷痕累累的戰馬一眼,突然再次站起來,但他這次不是踩在馬蹬上麵,而是在戰馬飛馳之中,翻身站在馬背上。

兀良哈·阿術心中驚起駭浪。

自從出現馬鐙這樣的寶貝後,罕見人有這樣精湛的騎術了。

他想幹什麽?

這個疑問在兀良哈·阿術腦中一閃而過,沒有留下太多痕跡,兀良哈·阿術冷靜地握著斧柄,隻等辛棄疾靠近,就去砍他馬腿。

辛棄疾也握緊了馬槊。

他站在馬背上,雙腿慢慢往下壓,力道也在緩緩施加。

嘎吱嘎吱——

戰馬的骨骼不堪重負地發出響動,馬身之上,傷口裂得更大,血液滴滴答答流進塵土,粘結成塊。

然後,辛棄疾舉起馬槊,用力一蹬。

“嗚——”

陪了他大半戰場的戰馬跌飛出去,滾了兩三圈,虛弱地躺在地上。

兀良哈·阿術呼吸一滯,抬起頭看著挾萬鈞之勢從天而降的辛棄疾,瞳孔劇烈震動。

咬著牙抬起斧子去擋。

斧頭和馬槊相撞,發出沉悶碰撞聲。

兀良哈·阿術把斧子往上抬:“啊啊啊啊啊——”

兩人手腕都在劇烈震動。

辛棄疾狠咬後牙,牙齦滲出血跡,眼角裂開,仿佛有血淚滴下。

不要看不起我們——

“大宋——啊——啊——啊——”

哢——

斧子被馬槊崩出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