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收到暗衛的匯報之後, 麵色不愉:“自去領罰。”

暗衛低垂著頭顱:“唯。”臉上隱隱浮現了愧疚之色。

陛下如此信任他們,把護衛國師的重任交付,他們卻失職了,簡簡單單就讓那位夫人靠近了國師, 讓她對國師無禮。

是他們無能!

“至於緋夫人……”光線似乎為始皇帝雙瞳塗上一層冷漠的質地, 又仿佛什麽變化都沒有, “行髡刑。”

暗衛瞳孔震驚地擴大, “髡……”

髡刑,一種剃去罪人須發的刑罰,女子無須, 便隻剃頭發。

陛下隻是淡漠地望了他一眼, 語氣冷淡:“既然她不想要臉,朕也不必為她留臉麵了。”

暗衛頭垂得更低了。

這是因為緋夫人得罪了神女——她不該用下跪來要挾神女幫她, 這已經觸動了陛下腦海裏警戒的弦。

緋夫人恐怕再也無法得寵了。

*

外殿的小隔間裏, 緋夫人背靠著牆壁, 眼睛時不時看向小門, 緊張地等待來自始皇帝的判決。

她不停地回憶起因為她顏色好,以前始皇帝給予她的恩寵,安慰自己:陛下會罰我, 但是一定不會太過分,念著以往,可能會是禁足, 最多降位,陛下一定……一定不會太狠心的。

緋夫人一邊想著,一邊不由自主地抱緊了膝蓋。慢慢地, 她的表情變得沮喪了, “其實不會……”陛下是什麽樣的人, 她再清楚不過了,什麽念舊情,隻會出現在對他有用的人才身上。

小隔間的門被打開,三五個官奴婢走了進來,身材健壯,看著就十分有力氣。

緋夫人悄悄打量,沒有看到用來行刑的荊條或者銀針,鬆了一口氣。

也對,國師既然沒有罰她,陛下應當也不會對她下死手才是。

“見過緋夫人。”官奴婢福了福身,“陛下有令,為緋夫人行髡刑。”

“不可能!陛下怎會如此狠心,對我用侮辱的刑罰!”緋夫人本能地喊出聲,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不!我不信!再怎麽我也是他的夫人!你們誰也不許動我的頭發!”

然而官奴婢們麵無表情地上前,兩個人一左一右拉開她的手,一個人按住她,另外一個人開始給她剃頭發。

一縷縷青絲擦著頭皮削下,在空中隨風飄**幾息,落地,於地上鋪了層層黑發。

官奴婢們看得膽顫,抿著唇,移開了視線。

以後絕對不能以為國師脾氣好就得罪國師,不然,國師不出手,陛下也絕不會輕饒。

緋夫人一開始還掙紮了幾下,當剃刀差點刮破她頭皮後,她就不敢動了,悚然僵直了身體。

“不……”她呢喃著,瞧著漫天飛舞的發絲,眼淚一滴接一滴地落下來。

縱使頭發還會再長出來,可她是切切實實受了一次侮辱。陛下在警告她,如果不老實,她夫人的身份不過空有爵位,其實什麽也不是。

甚至……

緋夫人失落地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考慮到國師是一位女神,她恐怕會被實施耐刑——也就是把除了頭發之外的毛,什麽眉、腋、腹下的毛全部剃光,如此更具有侮辱性的刑法吧?

半個時辰後,官奴婢帶著托盤上的頭發與剪子離開了小隔間,徒留下緋夫人在室內。她呆滯了許久,才慢慢地拖著身體到銅鏡前,鏡中,紅衣美人脖頸上釘鐺著金葉片,襯得雪膚瑩瑩如珠玉,身影依舊綺麗——可惜,被剃光頭發的腦門光滑水亮,如同青璧,大大破壞了她的美感。

或許有的人剃了光頭也依舊很好看,可惜,緋夫人悲痛的發現,她不屬於其中一員。

禿頭反著鏡光,刺目無比。緋夫人嗚咽一聲,心裏後悔不已。

她當時就應該說真話的!再給她一次機會……如果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全都講出來,毫不保留!

始皇帝並沒有禁足緋夫人,緋夫人卻不敢出自己的宮室了,在頭發沒有再一次長出來前,打死她都不出門——除非陛下和國師召見。

她不出門,也不敢再去主動找國師,日日盼著國師來上林苑遊玩。

第一日,國師沒來。

第二日,國師沒來。

第三日,國師沒來。

……

緋夫人麵容憔悴,一直苦熬到兩個多月後,屬於國師的宮殿修建完成,她才聽說對方來了上林苑。

*

再回到始皇帝說完對紅衣美人的處罰時,他立刻把這事扔到腦後了,批完一部分公文後,召來官奴婢問:“離朕上一次濯發有幾日了?”

官奴婢答:“三日了,陛下。”

陛下便道:“備湯,朕要洗澡沐浴。”

始皇帝陛下浸在大浴池裏,活水輕輕流動,撫慰著他勞累的身軀。池邊,一個官奴婢捧著他的鴉發,一個官奴婢執著玉梳沾水梳洗,絲綢裏衣備在屏風之後,一個官奴婢跪坐在案前,細細為寢衣染上熏香。

還有一位識字的宦人,捧著臣子的奏書在他身邊念讀,“臣聞陛下逐史於國師旁……”

國師?

陛下微闔的雙目睜開了。待對方念完那卷竹簡後,忽然問:“此奏是何人上書?”

宦人道:“張蒼。”

這個姓名讓始皇帝聽著有點耳熟,他蹙眉思索了一會兒,“柱下史張蒼?”

宦人回道:“正是張禦史。”

始皇帝“嗯”了一聲,待到沐浴洗澡完畢,起身,水花嘩啦啦被帶起,又落回浴池裏。他張開雙臂,讓官奴婢伺候著擦拭全身,穿上潔白柔軟的裏衣,口中道:“令柱下史張蒼來見朕。”

張蒼收到傳令時,正在家裏看書,他緩慢地眨一下眼:“啊?進宮?”垂頭看了一眼手裏的竹簡,滿臉糾結,“可是,我的書還沒有看完……啊呦!”

他的妻子一巴掌糊他腦袋上,“書書書!你就知道看書!陛下找你你不去,你是想我以後給你把竹片燒下去,還是想我一把年紀地跪在宮門口,求國師救你?”

“良人莫氣。”張蒼摸了摸腦袋,老老實實給妻子行了個禮,道:“我這就進宮。”

“嗯,你去——等等!張蒼你站住!竹簡留下來!”

人已經走到門口了,被妻子從手中奪走竹書,張蒼還有點委屈,“從這裏到陛下宮室,馬車要走一段路呢。”

然而看到妻子橫眉冷對的樣子,張蒼默默住了嘴,一步一挪地從家裏離開了。

進了宮後,有宦人領路,“張史官,請往這邊走。”

“嗯。”張蒼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微微垂頭,嘴唇嗡動,似乎在念叨什麽。

宦人好奇,悄悄靠近了聽,隻聽到幾句:“二半而一,一二而二,二二而四……”

宦人:“???”這是什麽?

*

始皇帝接見張蒼時,身上披了外袍,頭發尚含著水氣,於是隨意地以絲帶束起,微散於腦後。

張蒼沿著長長的紅毯子一步步上殿,微微一揖,“臣張蒼拜見陛下。”

始皇帝打量著眼前的臣子。

嗯,身高八尺餘,不錯不錯。

身材白白肉肉的,一看就很有福氣,可以放到先生麵前了。

陛下賜他坐下,才道:“張卿,可是你向朕上書,諫朕不該在見國師時,遣走禦史?”

張蒼道:“回陛下,是蒼所言。”又詳細說了一下把禦史支開的壞處,比如,禦史本來是起到一個讓君主注意言行的警示作用,但是君主擅自趕走禦史,就會讓君王放鬆了警惕,很容易做出難以啟齒的事。而且,這也會造成史料的缺失,於後世不利。

始皇帝道:“朕遣走禦史本是為了不冒犯神女……”

張蒼木愣愣地說:“神女如果計較這事,九天玄女和黃帝雙修的記載,就不會流傳下來了。”

陛下:“……”

這簡直……往他痛腳上戳啊!一想到神女看上了黃帝卻沒看上他,陛下臉色頓時不太好看了。

張蒼後知後覺哪裏不對,偷窺了陛下的表情,咽了咽口水。

吾妻,對不起,你要喪夫了!

始皇帝似乎沒惱,從善如流道:“張卿所言甚是,是以,朕決定命張卿跟在朕身邊記錄起居,若是朕相見國師,便由張卿在旁注記朕與國師的言行。”

原先跟在始皇帝身邊的禦史羨慕地瞧向張蒼。

這可是一個被陛下親口允許出現在國師麵前的好差事啊,本來有可能會是他的,沒想到張蒼走狗屎運,隨便提了個意見,就把他代替了。

往後,國師隨便賜下一些神仙丹藥,哪怕不能成仙作主,能夠長壽無病無災,也是天大的福分了!

張蒼想到這占用他的閱讀時間,差一點就張口拒絕了,陡然想起來麵前是始皇帝,不是自家妻子,到了嘴邊的話就改口成:“謝陛下恩典。”

“張蒼。”

被這麽連名帶姓地喊,張蒼條件反射繃緊了神經,聽到始皇帝說——

“朕賜爾可在朕與國師交談時,動筆書寫的權利。國師是大秦至寶,她助大秦良多,今夜爾留在宮中,聽朕述說國師做了何事,望爾能認真記錄——朕要千百年後,亦是所有人都清楚,大秦有神女相助。”

“朕要神女與國同在,與史同存!”

光線模糊了始皇帝的麵容,張蒼下意識抬眼,隻能望見陛下漆黑的眼眸。

浩瀚如淵,深不可測。

一瞬間,張蒼竟不懂,究竟是他的上書讓陛下產生了那個心思,還是陛下本就有了想法,而他恰巧撞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