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終於來了。

朱元璋沒有任何驚慌失措,整個人沉得像巍峨山嶽,靜得像無波無瀾的淵水。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應諾會帶來風險,與神相行,必然是與虎謀皮。

不然你以為神是來做善事的?什麽都不用付出,就能夠開開心心從神那裏改變未來、獲得良種、拿取利益?

現在,風險來了。

大多數人都希望朱元璋能夠勸住神女。

勳貴貴就貴在明朝還在,明朝在他們的國公位置才能有用,換個朝代誰搭理他們。

底層那些鄉紳百姓也不希望神女直接掀翻天子這個位置,他們已經習慣了有天子存在,沒有天子的日子他們想象不出來。

人總會本能抗拒未知。

朱元璋如今的心情十分複雜。

以前都是他作為那個要被拉住的人,其他人對他千求萬請,引經據典,苦口婆心勸說他不要怎麽怎麽樣,現在居然輪到他去這麽做了。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風水輪流轉?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

神女在凝視著他。風雲在動。

“元璋以為,不論後世如何,還會不會有天子,有沒有天人感應,至少此時此刻,大明需要有皇帝。”

朱元璋用這一段話作為開場白。

“我知神女想法,將天下係在一人的良心上,太不穩定。就宛若將盛唐的繁華係於李隆基個人,他是明君時,盛唐萬國來朝,他是昏君時,整個大唐急轉直下,陷入戰火,便連天子也逃離國都。”

青霓認真聽著。

她不想直接廢除皇帝,改換製度,這是在拔苗助長,就算成了,也不過是基於神仙的存在而成功,虛幻得像泡沫,神仙一走,這個泡沫就會碎掉。

但她很怕自己情緒上頭時就去做了。所以,她需要一個人來說服她,阻止她的一些個人英雄主義。

“然而,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的製度。周時奴隸盛行,到俺大明,俺便強令權貴釋放奴隸,隻許雇傭。這難道是今人的道德高於古人?並不是這樣,是因為奴隸是私人物品,俺這個皇帝不能容忍權貴有私兵,不然他們養三千個奴隸,就敢衝擊皇宮!”

“何況,都成了權貴私家的奴隸,去幫權貴幹活,誰來幫俺幹活,幫俺種地?奴隸可不需要交稅。所以,解放奴隸在周時不可能,現在卻未必不可能。”

“至於皇帝……這天下之所以一定要有皇帝,就像農人家裏必須有個一家之主,負責分配糧食,誰能吃得多一些,誰要吃得少一些。可若沒有一家之主負責分配,這個家必然會因為爭吵而四分五裂,旁人就會趁虛而入。若想沒有皇帝,也很簡單,把這個小房子建成一個皇宮,每一個人都能分走不菲的家產,便是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朱元璋不懂什麽把蛋糕做大,也不懂什麽製度和時代性,但他能從理論出發,去分析,得出差不多的結論。

天上風雲似乎有些平靜了。

神女問:“分配多寡,你如何能保證自己公平公正?”

“俺不能。”朱元璋坦坦****地說:“就是農家一戶五口人,都有偏心大兒子,心疼小孫子這種事情呢,何況一個國家。但是,就算再偏心,至少還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有個一家之主杵在那裏,家裏強大的一方再欺淩弱小的一方,也不會敢越過一家之主,將其趕出家門。就算是讓對方住柴房,好歹也是個有牆有頂的房子。”

青霓渾身的火在這一句一句中,慢慢寧靜,熄滅。

祂的情緒被安撫了下來。

“你說得不錯。”

天氣開始變得明媚,神女露出笑容:“那我再看看你這皇帝做的如何。”

朱元璋幹笑一聲,心口那塊大石頭狠狠放下。

太好了,大明不用亡國了。

“神女,俺能不能知道神女為何會突然有這樣的想法?”

是誰!是誰刺激了神女!!!

之前明明還好好的!

朱元璋臉上笑得和藹可親,心裏已經在磨刀了。

神女並不吝於告訴他:“因為你那個許久不上朝的子孫。他沉迷修道,卻讓天下百姓為他的不務正業付出代價。”

明初那邊,朱棣聽到是因為子孫,聽得直抽氣,本能地捂住屁股,往後退開兩步。

朱元璋臉色有一瞬間猙獰。

俺打不到嘉靖,還打不到俺兒子嗎?

*

事情解決後,水幕便關掉了。

朱元璋頗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俺還有很多事情沒做,俺的大明還有很多地方能發展,可不能倒在這時候。”

朱元璋看了看如今平靜的天色,決定抓緊時間,把丞相這個職位取消。

這個家隻需要一個一家之主,不需要什麽大管家。

朱元璋開始暗示李善長請辭。

如此三兩次之後,李善長也上道,開始上書,說自己得了重病,需要離職修養。朱元璋二話不說同意了,還賞賜李善長臨濠土地若幹頃,守墳人一百五十戶,佃戶一千五百戶,儀仗士二十家。又封他兄弟和子侄為官,將他的一個兒子招為駙馬。

這些都是補償,隻要李善長日後安安分分,朱元璋也不吝於讓老夥計頤養天年。

隨後,朱元璋去找劉基:“伯溫,如今丞相之位高懸,朕欲相楊憲,你待如何?”

一邊說,一邊審視劉基表情。

這楊憲和劉基一向親善,又與李善長有矛盾,朱元璋特意推出他來,就想看看劉基會不會迫不及待同意,去分李善長黨派的權勢。

劉基是個實在人,聽到上位這麽問,他滿心隻想著楊憲夠不夠能力:“回上位,臣認為楊憲不可為相。”

“哦?這是為甚?”

“他雖有相才,卻無相器,無法做到身為丞相應該做的平衡文武百官,心如止水,是以,臣不認為他能代替李相。”

朱元璋又提出第二人:“你認為汪廣洋如何?”

這個人是個中立黨,既沒有靠向李善長,也沒有和劉基交好。

劉基想了想,說:“此人膚淺更甚於楊憲,更不宜為相。”

朱元璋又提出第三人:“李善長的徒弟,胡惟庸如何?”

劉基直言:“也不行。此人是三者中最糟糕的那一位,就像一匹劣馬,讓他來駕馭大明朝,必然會致使車翻。”

朱元璋笑著問他:“不如,先生來做朕的丞相?”劉基卻仍是搖頭:“臣過於嫉惡,不懂平衡,又不耐繁雜瑣事,若為丞相,豈不辜負上位恩典。天下才子眾多,還請上位精心擇之。”

朱元璋沒有多言,隻是點點頭,出了劉基府,轉身又去到李善長府上。

李善長已經辭官了,聽得上位過來,有些受寵若驚:“上位這是……”

“坐,你坐,俺就是有件事情需要先生替俺合計合計。”朱元璋用回當日打天下時的稱呼,李善長心頭一暖,回憶起當初的艱辛,臉上便帶了三分笑:“上位怎說這樣的話,上位有什麽難題,本就該是我們這些臣子來解憂。”

朱元璋就問:“你如今因病卸任,這丞相的位置……誰能為之?”

李善長本來就是被迫從高位上退下來,正不知那麽大一個黨派要怎麽辦呢。

之前那些人依附他,不就是因為他李善長是丞相嗎?現在突然說退場就退場,如果不處理得漂漂亮亮,以後誰還敢跟著他。

所以,他實在忍不住接下這個誘餌:“上位厚愛,某便卻之不恭了。正所謂舉賢不避親,某那弟子胡惟庸知識淵博,足智多謀,為人又溫良大度,心係百姓,正可為相。”

“好。”朱元璋笑著答應下來。

出門之後,臉上笑容就消失了。

當然,這些跟青霓沒有關係。她此刻正在街頭,看兩戶人家因為摩擦而對罵,看得津津有味。

朱元璋那五兒子朱橚站在青霓身邊,臉上滿是糾結之色。

神女一手托腮,雙眼直視前方:“你在糾結什麽?”

朱橚低下頭,絞著手指:“神女不認為他們這樣很粗俗麽?”

神女笑了:“是人都會發泄情緒,隻不過文人罵人不帶髒字罷了。二者之間,難道還要來個高下之分?吾更愛能夠將情緒發泄出來的人,如此才會念頭通達。”

“比如你,你心裏憋著什麽事?”

朱橚心頭一驚,猛然抬頭,這才發現神女不知何時已經在凝視著他,不發一言。

“俺……”朱橚扭扭捏捏:“四哥當了皇帝,俺會怎麽樣啊?”

“你對爭權奪勢不感興趣,反而是購置了田夫野老的種子,共四百餘種,躬耕於園圃中,親自去觀察,去檢測可食用植物物種,待其成熟,召畫工繪之為圖,編撰為一書,名為《救荒本草》。在其中詳細記錄了植物的食用部位、加工方法和食用方法,如此,天下百姓盡管不識字亦能按圖索驥,荒年時能夠少餓死一些人。”

“除此之外,你還撰有《普濟方》《保生餘錄》《袖珍方》等醫學著作。”

“啊……”

朱橚張大嘴巴,無意識想要咧嘴笑,又覺得自己這樣太不謙虛了,好幾次咧嘴又收回去,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俺、俺這麽厲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