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官僚在看煙花, 還有百姓。

玩家們給全國各地都發放了煙花,要求官府在夜晚點燃。

一桌桌菜擺出來,一壇壇酒放到桌上。男人光著膀子和同好猜拳,再不是之前餓得雙頰凹陷, 瘦骨嶙峋模樣。女人間言笑晏晏, 漂亮衣衫在晚風中輕輕飛舞, 人有餘糧便有錢, 有錢之後便會去愉悅自己, 便會自然而然去打扮。小孩在嬉鬧, 牲畜在嗥叫,胡子都花白的老人給小孫兒洗頭。

“娃兒哦,你別亂動謔!”麻溜地把多動症孫子按在大石頭上, 舀起溫水往他頭上澆。“以前俺們哪有錢財去買那麽多柴火,在你洗頭時候還專門燒湯,俺們以前頭發開始打結,開始生虱子,都舍不得洗,沒柴火燒湯, 可用冷水洗又容易生病。俺們以前哪裏敢生病喲。”

可小孫兒哪裏耐煩老人嘮叨這個。

錢?賣糧食就有啦!

糧食?糧食有很多啊!地裏都是!

燒湯洗頭?以前爺爺家裏很難得才洗一次頭?居然有這麽好的事情哇!三五天洗一次頭發好麻煩, 每次都要忙活大半個時辰, 這時間去玩多好!

爺爺好囉嗦噢, 總是提以前!

“砰——”

煙花絢爛半邊天, 炸紅婦女臉龐, 炸亮男人妖瞳, 頑童們大聲歡呼, 好奇地蹦跳, 小孫兒甩著頭, 水珠四濺,嚷嚷:“爺爺爺爺!讓我去玩!讓我去玩!”

大家都在笑。

一個貨郎佝僂著背慢慢走過來,發出虛弱沙啞的聲音:“姑子郎君……行行好,買束花吧……”

人們本來在吃東西的吃東西,喝酒水的喝酒水,賞煙花的賞煙花,高高興興,十分怡然。聽到這聲音,齊刷刷扭頭看過去,那貨郎小心翼翼地摸出花來給他們看,一邊舉起花還一邊留神周圍,好像特別怕有人會來打他。

那花紮得很有野趣,用藤蔓繞在竹竿上,非常漂亮,便有一些人看中這巧妙心思,掏出錢各買了一束。

“多謝郎君。多謝姑子。”貨郎點頭哈腰,當著眾人麵清點銅錢,然後才離開。

有人看這貨郎可憐,對他說:“你有手有腳,這邊境雖苦寒,卻有運河通過來,你去碼頭搬運貨物,也比在這賣花來得強。”

貨郎幾乎沒有遲疑就拒絕這人,口中道:“我沒法去碼頭運貨,我有一些仇家,他們若是看到我的臉,會要我的命。”

原來是這樣!

那些人便歎息一聲。

可憐哦!

如果連運貨都不敢運,其他工作更是沒法子做了,賣花也隻是讓他餓不死,想過得好些都不行。

再看這貨郎走路一瘸一拐,想來是采花時摔斷腿,沒錢醫治。

可憐哦!

*

時間一年年過去,最先離世的是宗澤。

九十五歲,也是喜喪。

然後是王彥,他才六十八歲,躲過曆史上五十歲病逝那一劫,卻因著靖康之後帶領八字軍孤軍奮戰,留下大大小小暗傷,竟然比好幾個年齡更大的同僚先去世。

到辛讚去世前,他緊緊握著辛棄疾的手:“江南……江……”

辛棄疾回握辛讚,摸到薄皮下麵骨節凸起,眼淚當時就掉下來:“祖父,我知道。主公已經在收複江南了,棄疾來日定投身軍伍,助主公將江南收回來!”

辛讚終於露出這幾日裏第一個笑容,而後,緩緩鬆開辛棄疾雙手。

“祖父!!!”

而後,也不知是不是詛咒,玩家們熟悉的人,接二連三走到生命盡頭。

宗穎去世了。

牛皋去世了。

韓世忠去世了。

李綱去世了。去世前,他讓小孫子遠去邊境,殺了一個人。

江南也收入大蛇軍麾下那一年,曾統以八十七歲高齡,堅持要求隨軍,不許隨軍他就自己跟去,玩家們氣急敗壞,直嚷嚷著:“好的不和我們學,你怎麽就專門往壞處學!”

果不其然,班師後,曾統身體每況日下,在史書落下最後一筆,便將十四歲的青霓請過來,把一遝手稿推到他麵前:“主公……記……記下來了……”

十四歲的青霓嚎啕大哭。

出殯那天,誰來也不好使,十四歲的青霓堅持要親自給曾統抬棺。

漸漸的,陸宰身體也肉眼可見不太好了,咳嗽比以前更多,時不時還咳出血來。

一年內好幾次昏厥過去,大夫每一次都說他要不好了,但他每一次都能強撐著醒過來。分明該是油盡燈枯之相,那燭火搖搖晃晃,卻總是不滅。

陸遊本是自請外放江南為官,去收拾江南大族,聽到消息,等到回京申請通過後,快馬加鞭趕回,往陸宰身前一跪,頭發紛亂,麵前還有好幾縷發絲垂散。

“爹!”陸遊臉上肌肉細細抽搐,字字泣血:“還有我呢!我會好好輔佐主公……”

陸宰倚靠在床頭,手捧書卷,灰白交雜的頭發垂放下來,披散過肩頭。

他輕輕咳嗽幾聲,看向陸遊,竟然說得很認真:“你……”

“你不行。我不放心。”

他對誰也不放心。

陸遊側開了頭,兩眼發澀。

*

再不放心,終究敵不過身體衰敗,陸宰終究是長辭於世了。

奇怪的是,陸宰離開後,主公們反而變得沉穩起來,再沒有以前那些讓人哭笑不得的操作。

“……”嶽飛歎息一聲:“因為再沒有人會在主公惹事之後,一邊抱怨,一邊任勞任怨在後麵收拾爛攤子了。”

長不大的人,永遠是有人疼寵,有人包容的人。

不過,主公照鏡子時,仍會一驚一乍:“哇!你們快來看!我居然會長皺紋哎!”

主公長大了。

主公也老了。

主公笑他:“鵬舉,你也老了。”

嶽飛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見主公表情不太對勁,怔怔看他。

“主公?”

“原來……”主公兩眼彎成月牙:“鵬舉老了之後,是這個樣子啊。”

主公嗷了一嗓子:“快來啊!快來看!鵬舉老了,都長皺紋了!一定要拍照!還要畫下來!”

一個主公嚎一聲,一群主公奔過來。

嶽飛被圍在中間,被左摸摸右碰碰,懵逼的同時,又啼笑皆非。

主公,還是當年的主公啊。

*

【內測即將結束——】

【內測即將結束——】

【內測即將結束——】

一覺醒來,玩家們發現自己回到登陸時的山穀裏,巨蟒支著身體,靜靜凝視著他們。而他們眼前,浮現出係統鮮紅的提示。

玩家們:“……”

沉默片刻。

十六歲的青霓笑出小虎牙:“是要把我們送回現代了嗎?”

巨蟒好像有些驚訝:“何時發現的?”

“說不清楚。可能是從我們不管何時何地,都同心同德開始。就算是打遊戲,也不會有這麽一致的心思。”

“也可能是從我們發現,不論我們在遊戲裏過去多久,心性都不會成長,就好像……”

“就好像我們被固定在某個時間點一樣。”

“哦,還有,我們對一下各自的年齡,發現竟然是從八歲到二十歲都有,小於八歲,大於二十歲就沒有,而且數量是平均分配。”

“巧合那麽多,就不能說是巧合了。”

玩家們一句接一句說,還狀似開玩笑地問:“我們應該是現代人吧?我們應該不會是真的怪物吧?”

巨蟒靜靜聽完,才說:“你們不是怪物。”

祂的蛇身慢慢縮小,漸漸變成人形。

那雙內眼角圓潤的眼睛是多麽熟悉,那張臉更是熟悉。

“你——”

十九歲的衣衣被口水嗆到,拚命咳,咳得好像是一口破風箱。

“別緊張。”青霓凝視著自己:“我就是你們,你們就是我。”

她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噢!原來是這樣!”十六歲的青霓開口問:“你為什麽要選擇把我們分割出來,而不是自己上場呢?”

青霓誠實地說:“我沒有你們有勇氣,我去做,也不過是讓宋朝躲過金人【蹂】【躪】而已。”

金人之後呢?蒙古人要怎麽防範?難道她要一直留在宋朝幫他們抵禦外敵?

八歲的衣衣開口說話:“你是要讓我們變回記憶嗎?”

青霓點點頭。

玩家們並沒有什麽不滿。

他們被永遠固定在自己所在的那一年,沒有未來,也不大想得起來過去,就算在宋朝呆了幾十年,感官裏也就相當於呆了幾十天。

但……

十八歲的青霓甩甩高馬尾,說:“可以再給我們一些時間嗎?現在就走,我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政權就會坍塌。等我們分別一百歲時再融合可以嗎?”

青霓依然點點頭。

玩家們鬆一口氣。

“那我們先回去啦。”

“嗯。我送你們。”

青霓破例給他們開了個傳送陣,玩家們一個接一個踩上去,傳送回浚州城。

八歲的衣衣正要一腳踩上去,想到什麽,連忙轉身,一路小跑跑到青霓麵前。

青霓茫然地看著自己。

“謝謝你。”她說,眼瞳中有著光:“你讓我知道,我長大之後變成一個很棒的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