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往,隻要出現戰事,最先倒黴的都是百姓。

不論戰場在哪一方,大軍調集,糧草必要先行。運輸糧草便得征召民夫,民夫從哪裏來?從百姓中來,青壯力一個都別想跑。青壯不夠,那就婦女來將輜重送至前線。

田地無人耕種,家中十室九空,兵來如篦,家中有兩袋粟都要被搜刮幹淨。前線是慘戚血戰,後方是白骨萬裏,隻有個別幸運兒能從戰爭中脫穎而出,帶著戰功得賞封爵,風光無限。

但帝姬趙嬛嬛卻在黎陽縣縣衙外,看到人山人海。百姓穿著單薄衣物,在秋風中擠出一身熱汗,這個扒擠著那個,那個推搡著這個,聲音嘈雜。

“小官人,我要報名!”

“小官人,俺自帶幹糧!”

“小官人,俺家裏有牛車!俺能運糧!”

“小官人……”

“小官人……”

好似生怕說晚了,就沒辦法加入運輸隊伍了。

還有老人猛地拉住小官人衣袖:“為甚不記老漢姓名!”

“您已經七十……”

“乍!七十乍!老漢正硬朗著,那些後生懂什麽,年輕人容易誤事!老漢一輩子都在趕牛車,那老黃牛在俺手下乖順得很,說往東就往東,說往西就往西!”

“不成不成,七十真不成!”

看著小官人和老人拉拉扯扯,趙嬛嬛又是驚愕又是好笑,怔怔看了好久好久,直到日落西山,人沒那麽多後,方才上前,鼓起勇氣:“妾也想去,能給妾登記個名兒麽?”

來登記的人本來就有男有女,隻要願意吃苦,不論男女玩家們都要。然而這個聲音……

十三歲的青霓一抬頭:“帝姬?”

她納悶:“你也要去?”

趙嬛嬛輕輕點頭,細聲細氣地說:“妾在黎陽叨擾已久,無所事事,每日不是吃睡便是繡花,看著官人為大宋奔走,看著河山滿目蒼夷,實在是……心中難安。”

她不是過得不好——和她在宮裏那種錦衣玉食當然不能比,卻也是衣食不缺,李綱、陸宰、嶽飛和宗澤這些臣子也時不時往她這邊送東西,還能四處走動,算下來,比宮裏還快活。可她一直很內疚,父親和兄長將大宋子民拖入深淵之中,小官人他們卻在努力托住這個下墜的國家。

她是大宋帝姬,她應該做些什麽。

可她能做些什麽呢?

內疚不停地折磨著趙嬛嬛,讓她寢食難安。

十三歲的青霓更迷糊了:“運輸輜重征召民夫,需要民夫有力氣推車,你……”

趙嬛嬛被這麽一說,臉騰地爆紅:“是妾沒考慮清楚,竟忘卻此事。”

她行出幾步,輕輕一跺腳,轉身跑回來,俏生生往十三歲的青霓麵前一立:“小官人,倘若妾今日開始學習種地,待力氣如農婦,能否讓妾加入運送隊伍?”

“唔,如果你能做到……”

“妾能!”趙嬛嬛發自內心地露出笑顏,鄭重地說:“妾一定能。”

轉身就要離開。

十三歲的青霓:“誒!等等!”

“小官人?”

“我問你個事兒……”十三歲的青霓抓住人拉到一邊,不太好意思地問:“你沒有纏足嗎?”

趙嬛嬛似乎想到什麽,下意識顫抖和掙紮,但握住她的那隻手溫暖而柔軟,趙嬛嬛在這片溫暖中慢慢平靜下來,臉色卻依然蒼白:“纏的。可妾北上時,金賊嫌棄纏足女子走路慢,便勒令我等換鞋放足,這一放就是一年半載。到黎陽後,妾……妾覺得不纏足舒服,便沒有再纏。若是小官人想……”

“那太好啦!”

小官人笑著說。她似乎很開心。不過小官人似乎沒有不開心時候,就算是野外碰到兔子,被那兔子用鼻子碰了碰,也能開心半天。

如今小官人開心地說:“不用再纏上,知道你沒有纏足,我就放心啦!纏足對身體不好,我和你說……”

小官人拉著她說了很久,趙嬛嬛把這些話一字一句記在心裏,忽然冒出一句話:“小官人是不是想讓其他纏足的女子也能放足?”

“想啊。但是不知道怎麽管。”

“也許,妾可以……”

“嗯?”小官人並沒有重視,隻是秉承著尊重她,直直望過來。

趙嬛嬛心頭打鼓,語速飛快:“妾可以去遊說她們放足。”

“誒?怎麽說?”

“妾打聽誰家女兒,誰家妻子纏過足,就上門去給她們看妾的腳,然後給她們編故事。”

“編故事?”

“嗯。妾說妾因為放足,差一點就能在北上路途中逃走,若非……若非妾父兄為一己之私告與金賊,妾就逃跑成功……小官人為何這般看妾?”

十三歲的青霓像是第一次認識趙嬛嬛一樣,語調高昂:“你要給你父兄潑髒水?”

稀奇啊,這大宋帝姬真是給了她太多驚喜,比如前一次去盜墓,比如這一次構陷二帝。

趙嬛嬛苦笑:“孔夫子尚且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我一小女子,實在沒辦法做到以德報怨。”

當然,誣陷父兄這在大宋是大逆不道的,也就是對著小官人趙嬛嬛敢說出口,換成他人,她隻敢將這股怨氣埋在心底,不能見天日。

十三歲的青霓拍拍她肩膀:“孔融你知道吧?”

“讓梨那位孔北海?”

“對。他說過一句話,言父母對子女無恩。那句話原文是……”十三歲的青霓回憶之後,背誦:“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

孔融這話意思是:父親對子女有什麽親情可言?論其本意,隻不過是□□衝動之下的產物。兒子對於母親,同樣來講,又有什麽感情呢?就像東西存放於瓦罐裏,一旦倒出來,與瓦罐也就沒什麽關係了。

“這……這……”趙嬛嬛腦袋瓜子隻剩下嗡嗡聲,“未免……這……未免太離經叛道……”

難道不是父母隻要把子女生下來,就對子女有恩,子女就必須得報恩嗎?

十三歲的青霓:“可是,他們生我們是因為繁殖本能,是他們選擇把我們帶到這世界上,又不是我們求著他們把我們生出來。他們養我們是他們的責任,這過程中相處出來的感情,才是我們日後回報他們的根本。正如你父親,從他把你抵賣出去那一刻起,生恩就已經還完了,他對你不好,你也對他不好,很正常呀,你不必介懷。”“……我們再說一說纏足之事吧。”趙嬛嬛轉移話題。

可從她不曾反駁這話,其實已經隱隱顯露出她的態度,隻是心神太過慌亂,她自己也未曾察覺自己的真實意圖。

趙嬛嬛接著說:“如今世道正亂,若落到賊人手裏便是生不如死,妾以身示範放足好處,若是心疼妻女,或者妻女心疼自個兒,自然會去放足,若認為妻女遇上賊人可先自行了斷,以保清白,妾就說……就說……”

趙嬛嬛臉一紅。

“妾就說金賊不僅**活人,還**死人。”

“厲、厲害!”十三歲的青霓啪啪啪鼓掌,一邊圍著帝姬轉,一邊目光火熱,熱得帝姬臉更紅了。

“然後——”十三歲的青霓接話:“如果他們還是不願意,那你也不用勉強,我們這邊會出台政策,不願意放足,就不能享受我們政策的好處。”

比如授田,比如九年製義務教育,比如免費挖水渠、修屋頂、送溫暖等等。

特殊時期特殊對待,矯枉必須過正!

經過這一通對話後,趙嬛嬛投入了種地健身,外加勸說女子放足的事業中去,至於玩家們,帶著官吏,拿上紙筆,去走街串巷。

“老伯,你們上一次豐收,收成了什麽?哦哦,早粟啊。收成怎麽樣?畝產一石?這樣子……夠吃嗎?嗯嗯,夠吃就好——不會不會,問這個不是要加稅,是問一下農事情形,看看需不需要調整。現在地裏在種什麽?種宿麥?什麽時候種下的?哦,早粟收了就立刻種啦,明年五月才能收成?好的好的,謝謝老伯!不用不用!我們不吃飯,還要去下一家呢!”

如此將近二十日,終於走訪完畢,玩家們這才放心地把薄子交給新招收來的官吏,叮囑他們:“就是這麽走訪,懂了嗎?”

“回長官,明白!”

“以後每次把稅收收上來後,都要去走訪一遍,將這些收錄成冊。要問收成多少,問生活如何,問是否豐收,問喜不喜悅,問問附近有沒有人餓死,有沒有人累死在耕耘上,如果有,一定要上報!”

“是!”

眼看著沒什麽要交代的了,十三歲的青霓左看右看,抱起一塊一人高的大青石,往地上用力一砸。

“咚——”

大地都好似震了一下。

石頭更是哢嚓哢嚓裂開,土塊飛迸。

官吏身體狠狠一抖,額角浸出冷汗。

十三歲的青霓拍拍手,平淡地說:“別以為你們走訪了,我們就不會去問問情況,別想著欺瞞我們,一旦被我們抓到,你們的下場就像這塊石頭一樣。”

那些官吏連忙下拜:“小人不敢!”

十三歲的青霓哼一聲:“最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