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黑夜中, 緊隨十三歲青霓之後的,還有其他玩家。

馬颯如流星,載著他們飛也似奔向村莊中心。

先到者永遠是羽箭, 數支連過, 滅掉火把。金兵們發覺不對時,視野裏隻剩下黑暗,本能靠成一團, 將腰刀或敲棒拿在手上, 其中會宋話者發狠大喊:“俺們人頭就在此處,狗日的想要老子人頭,就來試試!”

旁邊村民個個口呆目瞪,身軀顫抖。

小娃娃靠著母親小聲問:“是來救……”

被母親堵住嘴訓斥:“別出聲!”

鬼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麽?就算同樣是宋人也不可信,萬一是山匪或者官兵呢, 匪過如梳,兵過如蓖,官過如剃, 都不是好東西!

小娃娃被捂住嘴,眼珠子骨碌碌轉, 拿眼去看來人,天黑, 看不清, 隻聽見一連串打鬥聲。兵器入肉的野蠻與激發勇氣的怒吼交織, 不一會兒又變成首領聲嘶力竭地指揮,金兵狼奔豕突的慌措。

似乎是來者占上風。

一二十個呼吸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小娃娃在母親懷裏, 扒著胳膊往外伸脖子, 怎麽推也推不回去, 正在母親著急時,“噗——”火把重新點燃,遍地血腥,馬上跳下來一少女,運動過後,臉頰微微發著健康的紅。

她將弓箭往馬背上一掛,側頭看他們:“你們沒事吧!”

其他少年也翻身下馬,其中一個還踢了踢其中一具金人屍體,誌得意滿:“誰是狗日的?誰要送人頭?”

可惜,那名金兵再也不可能回答他了。

這下,村民們才相信來者是想要解救他們,連忙上前,哭著拜謝:“救命之恩,受我一拜!”拜謝完,他們便一邊哭泣,一邊收攏同村人屍身,空氣中凝滯著悲痛。

村子裏原先有二三百人,如今隻餘半數不到,多是老弱婦孺,那些青壯年要麽反抗時被殺死,要麽束手就擒時被殺死,他們都不如老弱讓人放心。

“爹爹媽媽——”失去父母的孩子在哭泣。

“咚——”失去丈夫的妻子昏厥在地。

即將失去女兒的老人顫巍巍進廚房,倒了些許膏油進破碗裏,用手指小心翼翼抹到一婦人唇縫中:“乖女啊,你別舍不得啦,舔一舔油花,好上路!”婦人有出氣沒進氣地躺在地上,眼角眨出淚珠,拚盡全力去抿一抿平日舍不得食用的油腥。

好似有一層重重的殼壓在村民背上,將他們越壓越彎。

他們在哭生死,也在哭生活。

沒有青壯年,就算這次活下來,以後可該怎麽過啊。

十三歲的青霓麵露不忍之色,扭頭就走。

十四歲的青霓正在四處張望,看到她要走,蹦躂過去:“你要去幹嘛!”

十三歲的青霓:“我去把我那一份戰利品給他們。”

十四歲的青霓瞧向遠處那些村民衣衫襤褸模樣:“我和你一起!”

“等等,還有我!”

“別忘掉我啊!”

這消息一個傳一個,所有玩家都加進來,他們拉來好幾車錢財糧食,還有金兵使用過的武器與馬匹,居然還有好幾頭牛。

少男少女們笑起來時有一口白玉牙,整齊又幹淨:“這些東西給你們,有糧食,有錢,有武器,還有幾頭耕牛,應該能讓你們接下來日子過得不那麽難。”

撐到下一次糧食收獲之時,村子就能起死回生了。

村子裏再一次響起震天哭聲,還有連綿不斷的道謝,直讓玩家們手忙腳亂。

“別跪別跪啊!”

“不、不客氣,道謝我收到了!”

“這附近還有沒有山賊,我們去清理一下——誒誒誒,你別哭啊!”

“我不餓,真的不餓,不用開火,也不用殺雞!”

便在這時,一個小娃娃撲進十三歲青霓懷中,眼睫上掛著水珠:“姊姊別走好不好,你一走,又會有新的人來欺負我們!”

十三歲的青霓抱著小娃娃,有些不知所措。

小娃娃的母親急衝衝跑過來,把小娃娃拽出來,對著十三歲的青霓不停道歉:“是我沒看好孩子,恩人你別聽她的,她人小,瞎說。”

小娃娃在她懷裏掙紮,小手撲騰:“我沒胡說!宋官家欺負我們,金官家也欺負我們!”她很激動地說:“不管在哪裏,都會有人欺負我們!但是恩人沒有欺負我們!他們還讓別人也不欺負我們!”

母親臉上表情染上苦澀,卻更加堅定地把小孩抱走,用力捂住嘴。

“其實……”十三歲的青霓和小夥伴們私聊過後,開口:“你們如果願意,可以和我們一起走。”

“!!!”

母親無意識鬆開手,小娃娃從她懷裏掙脫出來,本能地向十三歲青霓那邊蹦兩步,腳一滑就撲摔在地。

十三歲青霓把小娃娃扶起來,認真地說:“留下來不行,我們還有其他事,但我們可以帶你們一起走,去我們的城池中定居。”

“真……真的嗎……”有村民愣愣問。

他們怎麽會不想這些恩人留下來,恩人會走,金兵遲早會回來,可這種事情怎麽能說呢,恩人們明顯有事,用人的善良來脅迫恩人,這是禽獸行徑!

所以,在小娃娃懇求時,他們沒吭聲。

但……

恩人太善良了嗚嗚嗚嗚,居然要把他們帶走!

十三歲的青霓:“真的!”

村裏人再次撲通下跪:“謝謝恩人!謝謝恩人!”

他們從枯淺的井裏打上些許水,僅有這一些幹淨的井水倒進水囊裏,獻給玩家們。又挖了個簡易小坑,將親人屍體埋葬,百姓無錢置辦棺材,也隻能用草席或破布粗粗卷起屍體。小孩子們跑來跑去,幫家長搬搬小器具,疊疊衣服,聽家長喋喋不休:“你們一定要記得恩人大恩知道麽?”

北地嚴寒,八|九月便有雨雪了,十月的夜晚更是寒冷。

趙嬛嬛窩在火堆前,臉蛋紅撲撲。

她呢喃:“聖賢之所為,萬民皆所願也……”

每一個經過玩家們的村民,都會小小彎腰,對著他們鞠躬行禮,全是心甘情願。李綱凝望著這一幕,一直沒說話,唯有瞳孔微微震動。

不過,他聽到帝姬的呢喃時,硬是把臉一板,倔強地說:“他們哪裏稱得上古之聖賢,我看他們是不知道這樣做的危害,一拍腦袋就做了。”

道出這話時,李綱覺得自己簡直臊得慌,竟然能說出此等瞎話。

怎麽可能會不知道,帶百姓上路和自己上路,是一回事嗎?如果說平時自己走,一天能走四十裏,帶上百姓,一天能走十裏就不錯了。

要是以前不需要在意趕路時間,但村莊裏死了一堆金兵,誰知道他們大部隊在哪裏,會不會來追擊。這完全是直接把危機接過來,幫百姓抗住報複。

想著想著,他又哼一聲:“古之聖賢,英偉,剛猛,勤勉,虛心,愛民,善謀略,他們也就占個英偉、剛猛和愛民,勉勉強強吧。”

趙嬛嬛將冷到發紅的手放在嘴邊嗬氣,很茫然地回憶:哪家聖賢標準是這樣的?周公、孔子、孟子、荀子?好像都不是……

*

“嗒——”

數日後,數百金人騎兵闖進這村莊中。

有十數金兵下馬,探查蹤跡,回身向萬夫長匯報:“人已離開此地二三日。”

金人萬夫長扶著刀柄,掃了他一眼:“往哪個方向去?”

有金兵蹲下去查看車轍,回來匯報:“他們在往西去。”

萬夫長大笑:“定是賊子蹤跡,走!一定要讓這群賊子知道俺們厲害,竟然敢殺俺們兄弟!”

……

“好像有金兵要追上來了,大概十五分鍾……哦一刻鍾後到。”玩家斥候飛奔到隊伍中,汗血寶馬噴出灼熱鼻息。

“啊!”

村民們頓時躁動起來。

“金兵來了?”

“一定是因為之前村子的事!”

“這可如何是好!”

“恩人將我們放在此地吧,再帶幾個小孩子走,不要管我們了。”

“怕什麽!”十三歲的青霓舉起弓箭,大聲打斷他們的話:“我們斬殺金人四太子,破四太子大軍的時候,那些金兵還不知道有沒有上戰場呢,就算他們有十倍百倍之數,也不是我們對手!”

雖然話裏有些誇張和吹牛成分,但確實很快安下村民的心。

其他玩家也說:“我們是不會丟下你們的,護送任務讓任務對象出事,我們丟不起這個人。你們別亂想,說過帶你們去安全的地方,就一定會帶到!現在,你們先躲起來,等我們打贏!”

十五分鍾時間,村民們依次鑽進附近山野裏。李綱和趙嬛嬛為了不拖後腿,也躲了進去。

他們回頭看,看見那些少男少女向著他們揮手,逆著白日,好似墜進光裏。

明明已經看不到少年們的臉,這些村民卻不約而同堅定——

他們一定是笑著的。

*

十三歲的青霓側頭看牛皋:“你不走?”

牛皋慢慢吞吞地擦拭著槍身:“你們喜歡吃魚湯嗎?”

十三歲的青霓:“喜歡!但好久沒吃啦,我們都不會做。”

牛皋笑起來:“打完這場,我給你們做魚湯。這是我的拿手好菜。”

他想:如果我們沒有死在這裏。

“好!”十三歲的青霓高興地說:“那我就等著喝魚湯啦!我要喝兩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