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的青霓收回了釣竿。

玩家視力特別好, 太廟大門還開著,讓他清清楚楚看到裏麵情況。

“跪跪跪,跪你祖宗跪!”

血直往腦門上湧, 十四歲的青霓衝天衝地那股勁兒還沒過去,做事也不計較什麽後果, 左看右看, 抱起那八百斤重的棺材,原地猛轉三圈,對著太廟就是一拋。

陀螺風聲呼嘯而至, 廟中眾人一愣, 下意識抬頭……

“哐——”

一個重物從天而降, 衝破屋頂,瓦片碎了一地, 其他人連忙或是後退,或是轉頭,或是抬起袖子遮臉。

重物轟然墜地, 煙塵四起, 金兵們抱頭蹲在地上, 就要扯嗓子喊一聲“敵——襲——”, 場中卻先出現兩聲慘叫:“啊——”

“我的腿!”那兩道聲音哀嚎:“救命!救命啊!”

風煙散去, 一口大棺材赫然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棺材下麵是道君皇帝趙佶和靖康帝趙桓,二人皆是臉色蒼白, 趴在地上,從大腿往下都被壓到棺材底, 背脊仍在起伏, 整個人都是瑟瑟發抖。

朱皇後忽然有些想笑。

她剛才腦海裏閃過一句話:既然選擇跪下, 那就不必起來了。

真合適眼前場麵啊。

到底是誰出手?簡直大快人心!

“什麽聲音!”

“不好!”

“還來?快躲開!”

警戒的金兵大聲呼喊,有那麽幾個沒躲開,大石塊肆無忌憚地從天上落下來,滾雷那般密集。

一金國宗室當場慘死,腦漿都被砸出,太廟外邊戰馬嘶鳴,身邊慘叫不絕於耳,皇太弟完顏斜也狼狽地往旁邊躲,一塊木樁飛來,砸中完顏斡本屁股,“嗷”一聲叫,完顏斡本齜牙咧嘴。

完顏斜也又是恐懼,又是驚怒:“這國都究竟是誰在維護,怎麽會讓人把石砲推進來!”

他們還以為這些飛石來自投石機。

有金人將領視力卓絕,臉上露出驚色:“不是石砲!是人!是宋人!”

怪不得石頭不往宋人俘虜那邊砸!

“?!”

隨著將領話音落下,金人之間流轉出一片詭異寂靜。

也不怪他們如此,任誰聽到剛才那些落石不是來自投石機,而是來自人手,都會說不出話來。

這力氣也太誇張了!

這還是人的力氣嗎!

“他往這邊來了!他居然單槍匹馬過來!”金人將領有些腿軟,眼睜睜看著那宋人衝過來,雙手用力,就將一個金兵高高舉起,重重摔在地上。

如此野蠻!如此悍勇!

怎麽會有這種宋人!

但這些都和朱皇後無關。

她癡癡盯著二帝腦袋看,又瞧向有些裂開的棺材板,再望望自己雙手,似乎在琢磨這雙手能不能把棺材板抽出,砸爆那兩個男人狗頭。

可惜,自己隻是一個柔弱女子,撲蝶都能出汗。

朱皇後萬分遺憾地收回視線。

趙佶和趙桓拚命拍打著棺材木:“救人!救人啊!”

宋國宗室瞧著金人沒心力顧著他們,相互間解繩,鬆鬆手腕後,著急忙慌就要上前去抬棺材,也有人替朱皇後解開繩子,朱皇後突然大步上前,高聲喝道:“不許救!”

那聲音非常霸道,落在地上,還有回響。

趙桓慌裏慌張地訓斥:“皇後!你想要做什麽!你要弑夫麽!此非賢婦所為!”

趙佶呻|吟著,提不起力氣來責罵人。

他感覺到被棺材壓住的那條腿非常疼,之前更是聽到一聲清淡脆響,也不知道是骨頭裂開了,還是腿直接斷了。

呻|吟喘氣聲如同波濤一樣起伏,趙佶眼中滿是驚慌。

我的腿是不是沒了?

我是不是不能走路了?

兒子趙桓似乎也在害怕這點,不去理他那皇後,對著諸王宗室驟然抬高聲音:“你們心中還有未有君父,還不快來把我們解救出來!”

諸王宗室麵麵相覷,遲疑著跨動步伐,忽有一群人小獸一樣攔在朱皇後身前,是那些帝姬,她們彎下腰,消瘦的背高高聳起骨頭,瞪著這些人。

朱皇後抱著自己胳膊,羊皮之下,雙臂冰涼。她卻在笑:“你們是不是傻,有軍隊的皇帝才是皇帝,至於這兩人……是害我們淪落至此的畜生!帝姬養在深宮中都能認識這一點,你們是被金賊打壞了腦袋?”

說完,朱皇後也不管他們什麽反應,回身望著二帝,冷笑一聲:“你們早該死了!”

趙桓:“毒婦!”

趙佶:“悔不該叫你進我趙家門!”

朱皇後一低眼,便看到二帝氣得臉頰都凹陷進去,似乎在用力撕咬著腮幫子,把那當成她的肉。

“你們知道嗎?”朱皇後柔柔地說:“你們早就該死了。”

“你們應該死在北遷路上,絕食明誌,自縊而死,以身殉國,激勵士卒,但那時候,死的是資政殿學士張叔夜。”

“你們應該死在大罵金賊的殿上,便是被拔了舌,挖了目,斷了手,也不能屈服於金賊,你們是大宋顏麵,你們有氣節,大宋才能有士氣,但那時候,死的是吏部侍郞李若水。”

“你……你……”

瞧著朱皇後還在不緊不慢說話,趙佶和趙桓表情幾乎要扭曲了。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誰管那些人殉不殉國,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的腿!

趙桓回頭看一眼自己那雙腿,感覺得到尖銳刺痛在慢慢變輕,他沒有高興,反而陷入無盡恐慌,額頭上密布一層濕漉汗水。

有痛感才能治,如果連疼痛都感覺不到,那就證明這腿徹底廢了!

趙佶也在怕,他當即點名:“趙杞!你還愣著作甚,你這逆子,是要眼睜睜看著你父受製於這惡婦麽?”

趙佶第六子,景王趙杞卻別開眼,隻扶著自己母親喬貴妃。

“逆子!逆子!!!”

趙佶幾乎咬碎牙。他看向其他人,其他人同樣扭頭低眼,不肯與他對視。

朱皇後:“可知為何如此?”

趙佶不吭聲。

遠處是那些金兵在小義士重棍打擊下,慘叫哀嚎的聲音,於太廟回響,格外清晰。朱皇後說話聲響在宋人耳中,卻比那些聲音還清晰。

“因為……”她表情格外複雜:“會救你們的忠臣,早在北上時死光了。”

留下來的人不恨他們嗎,怎麽可能!隻不過是礙於環境,怕其他人都是忠君/孝父之人,怕說了會被其他人針對,遠在異國,本來就受金人欺壓了,再被同鄉人排擠,日子還過得下去?

趙佶與趙桓臉色微變,去看其他人,那些人沒有一個反駁,隻是沉默。這難道不是默認?好似一個大耳刮子,搧在他們臉上,二帝氣得臉紅脖子粗,直罵:“你這個毒婦!果真是最毒婦人心!”

朱皇後譏諷:“跟著你們這樣的禽獸,不狠毒,我早就死了。”

“你……你……”二帝目瞪口張,氣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朱皇後:“如果李綱李伯紀在此,此人忠心耿耿,縱然是被你們傷透心,也依然選擇原諒——這就是忠臣,可惜這裏已經沒有忠臣了,你們後不後悔?”

她似乎在這事上不依不饒,分外固執:“若是你們真心悔過,我便讓他們搬開棺材。”

忍。

先忍下來。

趙佶與趙桓憋屈地開口:“後悔,朕……我們不該那麽對忠臣,悔不該不聽李伯紀之言,才使得開封城破。”

說到此處,二帝潸然淚下,朱皇後冷眼看著,知道他們並非真心悔過,隻是回憶起以前還是大宋皇帝時的快活日子,再想到在金國這邊受盡屈辱,這才後悔沒聽忠言。

“光是說後悔不行,不作數。”朱皇後說:“你們下罪己詔,立刻就下,下完便救你們出來。”

趙桓快瘋了:“一個罪己詔至少五六十字,還要思索,等我下完,我的腿還能要嗎!”

朱皇後笑了起來:“陛下,隻有這樣,才能讓妾身消氣,在妾身眼中,陛下可不是陛下,而是……”她眼笑如彎月:“仇人。”

趙桓憤怒地動一下身體,腿好似已被折斷,隻傳來些微痛楚,那些罵言湧到舌尖,又被驚嚇得咽回去。

為了腿……

為了不變成瘸子……

趙桓悲憤無比:“好!罪己詔!我下!”

“朕無德……”

他開口正在念,朱皇後突然出聲:“等等。”

趙桓猛然止聲,差點咬到舌頭:“又怎得了?”

朱皇後側頭對景王趙杞說:“景王你識字,他念什麽,你記什麽,記在心裏,回頭抄錄出來,若有一日有幸歸國,這文書需得存檔,如此方能留史。”

趙桓:“……”

趙杞深深看了皇兄一眼,對朱皇後躬身作揖:“謹聽皇嫂之令。”

趙桓聲音有些歇斯底裏了:“行,你記,隨你們記!快些開始可以嗎,我的腿要不行了!”

趙杞拱手:“皇兄請念。”

“朕無德,親、親政二載,中原未、未靖,開封之外攻城器械猶未盡除……除……”

趙桓念得磕磕絆絆,聲音中都帶了哭腔。

他怕啊。

等罪己詔念完,他的腳還能有知覺嗎?在金國這種地方斷腳,和等死沒區別了。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百姓困悴,四海沸騰……”

“……皆朕闕失,有負萬民之望!”

“念完了!朕念完了!快把棺材移開!”趙桓喜極而泣。

腿還有救!

朱皇後知道這個棺材壓不了太久,等金人那邊騰出手,他們也會把棺材搬開。如今也隻是出一口氣:“那就搬……”

又一宗室突然開口:“罪己詔是述己之罪,陛下認了自己政策失當,認了自己誤了臣民,助金賊開國城,對於張叔夜這等忠臣自縊而死,自己卻苟且偷生一事還未向天下萬民致歉,這罪己詔不太完整。”

朱皇後滿懷歉意:“是我不是,卻將嵇仲忘了。”

——嵇仲是張叔夜之字。

她看向趙桓:“陛下再重下一次罪己詔?”

“你……你……你們……”趙桓悲憤交加,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灑在身前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