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陽縣令秦百祥是元符三年進士, 靖康末,由時為康王的官家任命防守黎陽,多次擊退金賊。可惜黎陽是小城, 便是擊退了金賊,大半儲備也沒了, 前些時候還上表, 請求開封調度物資到黎陽。”

宗澤對於黎陽縣內狀況門清:“用不著多大功夫,再加一把力,可以在春耕之前將黎陽攻下。”

十六歲的青霓舉手:“我來!本座定要讓此地成為秦百祥之墳墓!”

宗澤聽了這話, 問:“靈官人預備如何攻城?”

“你聽說過一句話嗎?”

“什麽?”

十六歲的青霓將雙手交叉疊在頷下, 裝出大BOSS風範:“殺人誅心!”

韓世忠起了興致。

打仗他在行,但是殺人誅心沒試過啊!

“要如何殺人誅心,難道是搜查他有沒有虧心事,揭露出來?”

“很簡單啊, 你聽我說!比如, 一名太學生在街上罵:趙構是奸細!他被抓了起來, 並被判以五馬分屍, 罪名有兩個, 一:涉嫌主戰。二:泄露了大宋最高機密。”

韓世忠臉上笑容一瞬間凝固了。

“還比如說, 抗金將士向朝廷請求支援,朝廷說:勒緊腰帶。將士說:請給腰帶。”

宗澤一把捂住心髒,隻覺得那處絞痛得厲害。

“再比如說, 金國派人來出使大宋,大宋官員為了嚇住金國, 告訴使者, 我大宋有神藥, 人食用後, 可日行千裏。使者回報金主,金主半信半疑,決定派人來打探,大宋官員很慌亂,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有小吏幽幽地說:告訴官家金賊打到城下了,官家不一會兒就能從南京跑到揚州。”

十六歲的青霓一拍手掌,得意洋洋:“他要是奸臣很難辦,他是忠臣就好辦了,對付忠臣有對付忠臣的辦法……誒!崽崽你怎麽吐血了!”

玩家們嚇了一跳,團團圍住陸宰,驚慌:“醫生!醫生呢!”

陸宰拿出手帕捂著嘴,輕輕咳嗽幾聲,搖頭:“無事,隻是不慎被誅了一下心。”

唉,為主公們頭疼一百天,也不如官家氣他一次,這一點上,官家確實讓人望塵莫及。

陸宰要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回頭我將它們寫在紙上,讓嶽統製將這些紙射進縣城裏……到確實是殺人誅心了。”

嶽飛緩緩歎氣:“是啊,小官人看得很透徹,對付忠臣有對付忠臣的辦法……”

這辦法太妙了,妙到極致,差點把他們這邊幾個人先一步送走。

*

黎陽縣令秦百祥發現數十支箭從牆頭之外射來,落進城裏,黃紙滿天飄散。

“難道又是勸降?”秦百祥不屑一顧。

他寧可殉城,也絕不會對逆賊卑躬屈膝。

黃紙飄到他麵前,他隨手一抓,拿來一看:“……”

“噗——”一口血灼在了城牆上。

“秦長官!”“秦長官!”

秦百祥隻覺得自己好像是聽到了那些縣官小吏驚慌失措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遠,好像化作悶響,在他耳邊來來回回撞擊。

黑幕在他眼前晃開,秦百祥眼前一黑,暈了過去。便是此時,五指也還不甘心地抓著那張黃紙,其他人強拽也拽不開。

縣官與小吏將人搬回府邸中,再到牆頭看外麵大軍烏壓壓一片,心頭沉甸甸。

“諸君,這要如何是好?”

“長官昏迷不醒,我們要如何守城?”

“我們堅守不降……”有人抓著空中飄來的黃紙,紙張慢慢被捏出褶皺:“可會有援軍?”

城頭一片失聲。

如果城外是金賊,讓金賊攻進來,他們父母子女必定保不住,會被那些蠻人欺辱玩樂,可城外是宋人……

抵抗之心,好像在緩緩變軟。

說話那人又發問:“你們知道,肯定不會。官家都從南京跑到揚州了,他自己都不要河北這片土地了,我們難道還要賠上一家性命給他賣命?”

縣官小吏都看向這人。他家裏人丁稀薄,人到中年了,也隻得一個兒子,如珠似寶護著,之前殺金賊時,他衝在最前麵,如今要投降宋軍了,也是衝在最前麵。

“是不是很詫異,我為何變得如此之快?”

那人緩緩向他們展開手中黃紙,笑容古怪:“你們有人識字,來,把它念一遍。”

便有一名識字的小官將臉湊過去:“一名太學生在街上罵……”

他停住了,視線好似被燙到,沒敢再看。待身後人催促,方才結結巴巴念下去:“趙……趙構是奸細。”

身後一片嘩然。

“怎麽可能!”

“真的嗎!”

“必然是那些賊子想要亂我們心智,官家是大宋官家,是天子,有何必要做奸細!”

拿黃紙那人平靜地說:“繼續聽下去,你們就知道為什麽了。”

小官繼續念下去,字不多,也就二百餘字。

第一則笑話念完,這群一心抗金,心念國土的縣官小吏幾乎氣壞了,氣得渾身都在抖。

“胡言亂語,官家怎麽會不願意……會不願意……”

他們想要騙一騙自己,然而剩下的話實在說不出口,他們甚至沒辦法騙自己……氣得渾身都在抖,是在氣外麵的人汙蔑官家,還是在氣官家不願意抗金,舍棄了河北,舍棄了他們?

第二則故事念完,這些縣官小吏突然大口大口喘起氣來。

心口繃得緊緊,好似有什麽情緒在堵塞、膨脹,撐得難受。

到了第三則故事,猛然有人狠狠踢一腳城牆,看著細碎土塊滾落。

“他狠心去了揚州,我們為什麽還要抗金!啊?我們為什麽還要守著這個縣城!反正我們是宋官,金賊就算是打進來了,也要招攬我們,百姓如何與我等何幹。趙官家都走了,連月俸都無人發,一群遲早要餓死的玩意,衛什麽國啊。”

拿黃紙那人在短暫沉默之後,嘲諷地晃了晃黃紙:“這張紙,對付的就是你我這樣的人。”

一聲又一聲沉重呼吸在城頭響起,城外大軍並未趁此攻城。

拿黃紙那人又道:“你們聽……”

聽什麽?

城中四處響起了雜音。

是百姓在疑惑:“官家當真是奸細?”

是百姓在憤怒:“官家當真去了揚州?”

他們本來被官府瞞著,先前還不知金賊南下消息一傳到南京,行在便連夜逃離,朝臣都是第二日上朝時才發現官家人沒了的。

“你們聽到了吧,百姓……或許也不想守這座縣城了。”

便在這時,宗澤孤身一人策馬來到黎陽城下:“我等進攻黎陽,並非是想要自立為王,而是為了團結一心,更好地攻打金賊。諸君皆是大宋忠臣,老夫在此,隻厚顏請諸位,與我等一同做一做這亂臣賊子。”

黎陽縣官小吏異口同聲:“你如何能證實你所言為真?”

宗澤:“我乃宗澤。”

城頭陷入失聲之中。

宗澤名聲之鼎盛,他們也有耳聞,臨危受命、老驥伏櫪、短短數月便將淪落到吃人存活的開封整頓成和平樣貌,又在金賊攻來時,親上城樓指揮,大破敵軍,使其潰散。

誰都有可能謀反,宗澤絕不可能。他手下團聚了一百八十萬軍漢,卻從未調轉方向南下。

沉寂許久後,城頭上一個竹筐垂了下來。城上麵有人喊:“你若真是宗留守,可敢孤身入城?”

宗澤二話不說,坐到竹筐裏,竹筐慢慢往上拖拽,嶽飛滾了一下喉結:“宗留守孤身前去,萬一城中人暴起,將他殺了祭旗……”

陸宰輕輕呼出一口氣,道:“我這老朋友性子倔,讓旁人代替他去,他定然不會願意。”

宗澤想要試試說服這些人投降。

“你們都是抗金義士,不該消磨在內戰之中。”他對縣官小吏們說,用了“義士”這個稱呼。

何為義士?忠義的義。朝廷都沒有發賞銀鼓勵他們抗金,不是靠忠義來抗金,是靠什麽?

宗澤進去了整整一天沒有動靜,玩家們已經忍不住,叫囂著要攻城了。

第二天,城門打開了。

黎陽縣令秦百祥在清醒過來後,與宗澤談話了一宿,在春雨朦朧中,開城“投降”。

有美少年調笑:“如何,本座便說此地會是爾之墳墓!”

秦百祥怔愣之後,苦笑:“是啊,吾如今卻是行屍走肉,墳中人了。”

*

太行山中,這隊金兵萬萬沒想到自己能敗得那麽狼狽。

在宋將王彥的指揮下,五百宋軍接著山形地利將他們兩麵夾擊,趕著他們逃向北方,趕著趕著,周邊宋軍好像越來越多,好似將他們用口袋裝了起來,轉個彎就少了幾個同袍,再轉個彎就再少幾個同袍,宛如夢魘,如影隨形。

金兵眼中飽含恐懼,不知為何一向任由他們欺淩的宋軍竟然能如此威猛。

盡管勢頭正好,王彥也沒有冒進,保持著他一貫謹慎作風,花了大半天才吞掉這支隊伍。

宋軍們興奮地扛起戰利品,掃**了這支金人小隊,弓箭、酒、奶還有馬都是他們的了。山裏遊擊不需要馬,這些馬都是肉食!

“都統!”他們歡呼著問:“今日大勝,可能痛飲?”

王彥哈哈大笑,聲音充滿豪氣:“今日兄弟們又揚了金賊一處寨所,俺要與兄弟們大口吃肉大口吃酒!”

“都統威武!!!”

軍漢興高采烈帶著戰利品回共城西山中的營寨裏,王彥入了書房,便見自己那幕僚在拿著算盤算賬,遂問:“怎這般苦著臉?”

幕僚陰陽怪氣:“大口吃肉大口吃酒,都統大氣啊。”

王彥眸光閃動:“糧食還有多少?”

幕僚沒好氣道:“你隻要別時不時賞一下,還能再吃半個月。如今隻有五日了。”

王彥往門框那裏一蹲,彪形大漢委屈得像個小孩子:“都是拿命去拚的漢子,說不準哪天就是斷頭飯了,不吃好喝好俺怎麽忍心。”

他又笑道:“何況,俺也不知俺什麽時候就死在金賊的敲棒下了,俺帶著這支孤軍,能痛快一日是一日。”

幕僚抿緊嘴唇。

“近來朝廷那邊還是沒什麽消息嗎?”王彥期待地問:“有沒有派新兵前來收複河北?俺也不要他們帶來的軍糧,能看到河北被收複就成。”

幕僚手臂本能地一緊,紙張下壓的細碎聲響了起來。

王彥敏銳地豎起耳朵:“什麽聲音?”

幕僚條件反射地:“沒什麽!”

王彥看了他好幾眼,道:“是不是有消息了?”

“……”

“讓俺看看這紙上寫了什麽!”

王彥將那胳膊下壓著的黃紙搶過來,他識字,大眼一掃,飛快看完了紙上三則故事,隨後……

“撕拉——”

“這都是什麽混賬話!”王彥惱怒:“這打哪兒傳來的,誰在暗地裏搗鬼,壞我士氣!”

“不是搗鬼。我此前瞞了下來,不曾與你說,怕你悲戚。官家他……聽聞金賊南下,早已逃離南京了。此前不知他跑去了何地,如今看來,應當是在揚州。”

幕僚一字一句地說完,一字一句地問:“都統,你如今知了……這金,還抗不抗?”

酒水如線,飛進將士口中,笑鬧聲在營寨中響亮,王彥卻打心裏發寒。

他回頭看了看場中戰鼓,又低頭看了看腳下黃紙碎屑,好半晌,一道沉聲響起:“抗金!你給俺出個主意,俺們能去哪裏。”

幕僚咬牙:“北上太原!那裏金賊多,糧草也多,但若是成不了,就會亡在那裏!”

王彥慢慢站了起來,影子深深籠罩了門口:“好,就去太原,太原原是俺大宋重鎮,便是死,俺也要死在中土!”

“兄弟們那邊如何說?”

“俺自會去問!你先幫俺做一件事。”

……

“事情便是這樣,俺會北上去太原,你們若想來,就和俺來,你們不願意,便各自拿上一日口糧,離開吧。”

營寨中漸漸無聲,將士們紅著眼睛,酒水不小心流到地上也無人去扶酒壇子。

許久後,有人顫聲問——

“官家當真不管我們了?”

“我們真成孤軍了?”

王彥歎息一聲,作為回答。

又是一片無聲。

還有人問:“都統你又如何?”

“俺麽?”

王彥從暗處走出,方才陰影擋了他的臉,如今走到明亮處,場中頓時四處是抽氣聲。

卻原來,王彥臉上多了八個刺字——

“赤心報國,誓殺金賊”!

他們並不知道,原先王彥得知糧食不多時,便想要刺字以示決心,但那時候,他想的八個字是“誓竭心力,不負趙王”。

王彥指著這張臉:“俺的決心在這兒!”

將士們泣聲遍地:“吾等之所以拋妻棄子,冒死與公奔赴河北,便是一心為國家雪恥,如今竟使公心中不安,問出吾等願不願意相隨,令吾等如何自處!”

遂紛紛起刀,在臉上刺下“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八字。

世稱“八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