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非常憋屈。

趙構真的非常憋屈。

就算是他這樣的人, 也妄想著保留自己的名聲。所以他裝出一副勤政模樣,早朝一次都沒有落下,下完朝後還會招重臣去側殿裏商議政事, 剛登基時, 拚湊出一萬士卒, 交給宗澤讓他去打金人。

但現在,一口氣頂在他喉嚨裏,不上不下, 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罵完他之後, 居然就死了!就自盡了!她自盡了, 他怎麽辦!指著死人屍體罵回去嗎!這有什麽意思, 死人又不能聽見他說的話。

當了皇帝後,從來隻有他堵嘴別人的份, 頭一回別人靠自殺來堵他的嘴!他還不能對這人的屍體做什麽!百官看著他呢!就連與這姑子一同過來的將領,也在看著他呢!

趙構身體輕微地顫抖, 簡直氣到了極致, 無窮無盡的寒氣從牙縫裏擠出來:“好、好、安、葬!”

那咬牙切齒之意, 任誰都能看出趙構心不甘情不願。宗澤手下之將秦光弼臉色出奇難看, 他蹲下身去, 想要伸手為少女撥一撥額前亂發, 手停在發前一尺處, 又不忍觸碰。

太快了,她自盡得太快了, 不是那種留著餘地想要人阻攔的自盡, 她是真心憤而去死。他根本連阻攔都來不及!

“陛下。”秦光弼半跪著低頭, 正要說話, 趙構倏然一聲叫:“進殿之前為何不搜身!她為何能攜帶匕首入殿!”

一班直站了出來,嗓音中帶著緊張:“回陛下,臣此前已搜身,還請了宮人探查,並未發現匕首。”

趙構又問左右:“持刃上殿,該當何罪!”

秦光弼用腳去想都能想到,他們這位陛下是要給這件事潑一層髒水,下一層定性,持刃上殿自然是大不敬,大不敬之下的自盡,便是愛國,也蒙上了一層陰影。

這時候了,他趙構居然還隻顧著他自己!

這種官家,拱衛這種官家的大臣——

何其可笑!

秦光弼脫下了官服,蓋在了十九歲衣衣的臉上。

別看。他在心裏說:別看這些屍位素餐之徒。

“傻子,他們何曾值你一條命!”

殿中侍禦史張浚嗬斥:“秦光弼,你可知你這是禦前失儀!”

秦光弼視若無睹。

“陛下!”他大聲道:“求陛下為東京守國之士發放軍餉!”

他將官帽一摘,放到身前地上,半跪也轉換成了全跪。

“求陛下為東京守國之士發放軍餉!”

“咚——”

他叩首。

“咚——”

額頭起了紅腫。

“求——”

“陛下為東京守國之士發放軍餉!”

他難道是不敢死嗎?不,他是不能死。同伴已經用命來開出一條道了,他要做的,是接著這條道,“威脅”朝廷給他們發軍餉。

可這本來就該是朝廷給他們發的啊!

百官中終是有人動容了。

“陛下!”資政殿學士呂好問同樣發出懇求:“臣懇請陛下開恩!”

他本已自身難保,前些日子為給張邦昌求情,認為邦昌雖被金賊扶持為天子,卻非他所願,且在位時一心向著朝廷,不稱帝,不改國號,倘若這樣都要被事後清算,這打擊麵也太廣了。因此,他被罷出中央,過幾日便要前往宣州上任知事。

對於軍餉一事,他本打算明哲保身,此刻卻也忍不住發聲了。

殿下螭首之側,起居郎胡寅亦叩首:“請陛下開恩!”

區區一個起居郎,也敢談政事!

一個個朝臣出列。

但也並非完全出列。

秦光弼目測了一下,仍有四分之一臣子終究不願意做那被堵塞了氣管的垂暮老人。餘下四分之三,仍在玩政治遊戲,窺看上首天子的脈門,隻有天子透露了些許口風,他們才會立刻扭轉政治立場。

趙構沒有立刻說話,他在腦子裏轉了一圈,思索著除了宗澤,有誰能夠守開封。

韓世忠算一個,但韓世忠忠心耿耿,當初正是韓世忠領兵擁立他登基,如今剿匪歸來後,又在行在裏為他值宿守衛,他的人生安全依托於此人,不能放走。

梁揚祖應當也算一個,但梁揚祖理財能力極高,他實施的“賣引法”使如今國庫歲入錢六百萬緡,這麽一個下金蛋的母雞,放去開封,萬一陣亡了,他可真要哭死過去。

張俊似乎也可以,南渡方略頗得朕心,亦曾多次討平叛軍和起義軍,但此人由梁揚祖薦上,難保為同一派係。開封此前之所以富庶,正是因為漕運便利,將張俊放過去,若他們聯手,他這個皇位就不安穩了。

思來想去,趙構發現短時間內,還是宗澤在開封時最利於皇權。

“眾卿這是哪裏話。”趙構那張臉是一點也不會紅,“朕難道不知將士抗金之辛?此前不發軍餉,不是不願,實是不能。”

又說了一些國庫全賠給金人,財政拮據,實在拿不出多餘錢財的話作為解釋,這才話風一轉,言明江南稅收已到,他正準備給開封軍隊發放餉銀,隻是還沒下發,開封就來人了。

群臣自然是隨他意願,高呼:“陛下聖明!”

秦光弼此刻才看透這皇帝,筋疲力竭,心如死灰,也不想對此再做爭辯,草草附和了一句,退朝之後憔悴出殿,少女的屍體在他懷裏,猶有溫熱。

“至少把軍餉乞來了。這也是你至死放不下的心願吧。”秦光弼輕聲說完,回頭看了一眼殿門,眼中憤然久久不黯。

憤然的不止他一個。

這件事也不知被誰傳了出去,登時揚起軒然大波。

將士抗擊金人,竟然無糧!

官員前來討餉,被逼自盡!

怎會如此!

怎能如此!

太學生領袖陳東領著一幫人罷課,在行宮門口靜坐抗議,一雙雙眼睛盯著百官進進出出,視線兜頭蓋臉拍過去,拍得百官羞愧難當,每每入宮都要掩麵而行。

布衣歐陽澈更是輕狂,站在宮門口直斥趙構根本就不是沒錢給軍糧,能建行宮,能在揚州花天酒地,奏樂戲笑,哪裏像沒錢樣子!

他們在曆史上本該是在李綱被罷相那次站出來慷慨激昂,痛斥國有奸賊逼害忠良,而後被趙構斬首,隻因這次李綱罷相是被趙構甩了黑鍋,他們分辨不出,便不曾多言。然而在這一次軍餉事件中,他們依然沒有任何遲疑地站了出來。

“國有小人!國有奸邪!”

呼聲從四麵八方響起,老幼奔哭,已分不清是誰在斥喊。

秦光弼站在街上,他看到了街道上一家家商店關了門,他看到一家家工坊罷了市。

那是一處處無聲的抗議。

——你單單給糧沒用!這是你應該給的!你得斬奸臣!你得下罪己詔!

初時才十餘家,到最後整個揚州,竟有數萬工商罷市。

尚書右丞許翰愣愣地盯著這一幕數息,手摸上官印,猛地一擲,便在街頭譏諷出聲:“這大宋,軍民可比士宦愛國!”

他上章請求辭職,一次拒絕,就上章第二次,第二次拒絕,就上章第三次,一連八次,矢誌不移。

有學生投筆從戎。

有學生四處奔走,籌金勸捐,以紓國難。

更有學生半夜跑到宮牆之下,提筆揮毫寫了一串大字——

“夫差,爾忘越王殺而父乎!”

他人在揚州,也不知道遠在金國的道君皇帝死沒死,反正開嘲諷就對了。

趙構第二日上朝時,得知了這句話,喉頭一甜,噴出一口血來,“咚咚”兩聲墜地,一聲是額頭撞龍椅上,另外一聲是滾到地上時,磕到了後腦勺。

“大家!”

那宦官康履失聲尖叫,仿佛噴血暈倒的是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