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著已經記完了他夜半向開封傳訊之事, 十四歲的青霓:“咳咳。”

突然被打斷思緒,曾統不滿地抬起頭,便見十四歲的青霓臉上好似認真了起來:“我還年輕,不求功名也不求富貴, 天上旄頭不願落下, 我就在地上拚它一拚。不能堂堂正正壓過金賊, 那就去欺騙, 去暗算, 去下作……隻要能贏,隻要可以讓中原重歸漢土, 隻要別讓漢兒去說胡話,一代又一代, 忘記自己是炎黃子孫, 名聲如何,我不在乎!”

曾統隻聽開頭那一句, 心便一軟又一疼:“你……”

他想好好安慰一下這少年:兵不厭詐, 你是讓金賊潰不成軍的英雄,又怎麽會名聲不好呢。小小年紀便敢藏在金賊營寨中向外傳遞軍情, 你會萬人敬仰,青史留名!

然後, 他聽到十四歲的青霓又是輕咳一聲:“剛才那一段話一定要寫上啊, 這一句就不用了。”

曾統那滿腔心疼頓時一卡, 不上不下, 噎得他沒好氣地瞪了十四歲的青霓一眼。

十四歲的青霓笑得直打跌。

曾統永遠也不會明白, 一個玩遊戲的人, 並不是真的在乎什麽青史留名, 玩家折騰了那麽多, 隻是為了最後玩上“五毛一條,括號內刪除”的梗。

就像某遊戲裏,陣營大戰,打了三天三夜,起始隻是為了一隻鵝。

曾統不懂,曾統隻覺得……

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到底是誰家教出來的!

“你家教的?”曾統看著陸宰,麵色詭異。

陸宰已經知道自家熊主公做了什麽熊事:“我不是,我沒有,與我無關!我家主公智多近乎妖,必然是自學成才!我陸氏一門滿門清白,曾公可不能汙蔑人!”

曾統木愣愣:“你家主公?”

陸宰也愣了:“曾公不知?”

“不知。”

“那曾公怎會隨主公來此……”

早在他們還沒到的時候,流言就先一步傳來了,世言名家的曾家,那官至起居郎的曾統曾元中,居然向官家上了一道奏表,致仕了!

不少人看到他和一名少年離開,也沒帶其他東西,隻帶了一個書箱。

曾統義正辭嚴:“如今天下煎熬,諸夏沸騰,朝有巨奸,野有罪民……”

陸宰麵無表情:“說人話。”

曾統站起身,撣了撣袍角,微笑:“你家主公很有意思,我想隨著他的視野,去記一記這亂世,千百年後,也好讓後世子孫知曉我等遭遇了什麽劫難,這個中華大地,又遭遇了什麽劫難。”

至於他所記曆史會不會成為野史,曾統並不擔心,史家講究參錯互見,朝廷修史班子會去各個地域詢問當地人,便是鄉間也會去,定會有人問到他頭上。何況,大宋治史隊伍素來官私並存,私家性質的史家特別多,並不是私家治史就會被稱為野史。

但曾統打死也想不到,他先要記自己過往同僚遭遇了什麽劫難。

*

玩家們來到了開封府。

“第一站!鐵匠鋪!出發!”

為首的玩家舉起一個小旗,後麵跟著一群玩家,排成隊伍,井然有序。隻有腦袋四處亂擺,在開封府裏亂瞟。

進了鐵匠鋪,他們就撒丫子跑了起來,這裏摸摸,那裏看看。

“咱們聖城也有鐵匠鋪,比開封差遠了。”

“東京嘛,首都,正常!聽說靖康那會兒開封鐵匠更多,更有才華,不過都被賠出去了。”

“這是要開始打鐵了嗎!我們能不能學啊!”

“什麽?什麽打鐵?是找到鍛造技能師了嗎!”

一群玩家把人家鐵匠圍住,眼神直勾勾,又都是俊男美女,直把鐵匠看得臉比鐵還紅,汗珠蹭蹭往外冒。

“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

十四歲的青霓嚎一嗓子,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就連站在他身邊的曾統也同樣受到了目光洗禮。

“……”

曾統假裝伸手去探額頭,袖子垂下,遮住了臉。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十四歲的青霓把背上棺材解下來,往店裏一放,鐵匠們立刻握緊大錘。

……來鬧事兒?

十四歲的青霓把棺材打開了一條小縫,發現有人探頭,就瞪對方,身體扭了扭,遮住其他人目光,手探進去,撈了一串珠寶出來,大聲“啪”在案桌上:“教我們怎麽煉鐵!這錢就是你們的了!”

曾統躲在衣袖後麵,嘴角一抽。

拿金賊陪葬品……這事他要不要往史書裏記?

鐵匠們可不管這珠寶從哪來,毅然決然地決定教玩家們怎麽煉鐵——反正也不是什麽獨門秘術,隨便找家鐵匠鋪都能學會,當然,東京這邊得天獨厚,手藝更高罷了。

宗澤收到十九歲的衣衣消息,匆匆趕來,滿心歡喜以為能見到一群少年俊才,英姿勃發,見到人後,當場愣在鐵匠鋪門口。

不是說英雄少年,性格有些囂張,不服管教嗎?這些在一心煉鐵的人是誰?英雄跑去煉鐵了,誰來抗金?

十九歲的衣衣啃著冬桃走過來,視線一掃,了然:“嫌人工鼓風太麻煩了是吧?”

其他玩家瘋狂點頭。

十九歲的衣衣:“我人就在開封,要是真能行,生活玩家早讓我問鐵匠了。”

“啊?宋人也不行嗎?”

“沒有高爐怎麽行。”

一串讓土著摸不著頭腦的對話下來,那些俊俏少男少女們忽然蔫得像枯苗,垂頭喪氣地丟下鐵錘,也不聽鐵匠說怎麽煉鐵了。

宗澤:“他們這是怎麽了?”

十九歲的衣衣又啃了一口冬桃:“沒事,發現不能偷懶,受打擊了,一會兒就好。”

玩家們搞不出高爐,隻能用印象裏一些零碎方法去提高火溫——比如找到煤炭,比如把煤炭碾壓成碎屑,借著鼓風機由下往上吹進窯裏。這樣亂七八糟地搞,想完全弄出現代化水泥非常難,不過,他們又不是要拿這種次品水泥去修堡壘,就圖個修路方便。

沒有技術含量就沒有技術含量吧,能讓馬蹄跑上去後打滑就行。

一想到自己也不是要做什麽符合現代工業標準的水泥,玩家們立刻滿血複活了,意識到門口那老人是宗澤,登時雞血上頭。

“你要喝水嗎!”

“你要吃飯嗎!”

“你對打金賊有什麽想法!如果能讓你打金賊,你願意去嗎!”

“你喜歡什麽顏色!”

“粉色喜歡嗎!哦……粉色有點難弄,白色呢?白色喜歡嗎,黑色?灰色?海藍色?”

他們圍著宗澤轉,宗澤被晃得有點暈,麵上笑容快要保持不住了。

這些人怎麽這麽古怪,問他吃了嗎喝了嗎還可以理解,打金賊更是他畢生心願,但問喜歡何種顏色是什麽意思?難道是在暗示他,他們想要投誠,才提前打聽上官喜好?

古怪,太古怪了,古怪到宗澤心裏打鼓,不知道為何,本能不願意去回答……尤其最後一個問題。

宗穎就跟在宗澤身後,見父親無緣無故不回答,憂心玩家們會認為被怠慢,心生芥蒂,便開口:“多謝諸位,家父尚未用飯食,正要請諸位同歸家中,不知……”

“請我們吃飯嗎!好耶!”

“走走走!”

“小宗將軍是吧……”

宗穎連忙道:“我何德何能被稱一聲將軍。”

玩家們異口同聲:“這點小事不要在意!”他們扯著人問:“你孝順嗎!”

宗穎臉色一正:“自然。”

“哦!那你知道你爹喜歡什麽顏色的麻……喜歡什麽顏色嗎!你知道他生辰嗎!你知道他喜歡吃什麽菜嗎!你給他洗過腳嗎!”

一連串靈魂發問,宗穎眉頭緊皺,被帶進去了:“家父喜歡黃色,生辰是一月二十日,頗愛烤乳鴿和鵪鶉蛋,腳……家父年紀大了,行動不便,穎自然洗過。”

玩家們便拍手叫好:“你了解你爹爹的喜好,還給他洗過腳,你是個大孝子嘞!”

宗穎不太好意思地移開了目光,耳背有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