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當然不會隻有一個聲音, 在那些激動的混亂之下,明智者、仁善者發出呼喊與疑問。

“兀術在設陷阱,你們不要上當!”

“支持赴宴?這不是讓義士去死嗎?”

他們的呼聲被掩埋, 就像翻滾在沸騰火鍋浮沫之下的食材。

情勢越演越烈,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有人在推波助瀾,但這攤水已被攪混,便是如宗澤李綱之流試過製止,也隻能管著自己這一畝三分地。

宋人被靖康之恥壓抑得太狠了, 他們迫不及待想要英雄, 或是“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或是“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漢有衛青破匈奴龍城,唐有李靖雪渭水之盟,宋怎麽就不能有英雄在危難之時冒出來, 破金賊, 收故地呢?

“至少不能在這時候!”

消息傳得滿滑州城風雨, 陸宰隻一聽就知道那五十人是誰,忙快步離開庭院, 前往知事府。

知事府沒找到人, 陸宰臉色便不太好了。

這時候不見人,實在不是什麽好預兆。他們該不會腦子一熱就去赴約了吧?

他心急如焚轉了好多條街, 方才得人告知:“小官人們到西街那家酒肆裏用餐去了。”

*

“哈哈哈, 讓金國四太子懼怕無比, 那當然是我們幹的啦!”

陸宰一進門, 就聽見那群土匪在誇浮, 嘴裏又是什麽“我拿著雙斧從路頭殺到路尾”“我一個人單刷副本,單刷你們知道吧,就是以一敵百”!

陸宰:“……”

氣笑了。

還以一敵百,還從路頭殺到路尾,你們打一群匪徒都苦兮兮,又是群毆,又是裝死,怎麽,現在能了,這件事情都敢承認是自己所為。

偏偏其他人沒意識到問題嚴重,還在給這群土匪捧場。

崇拜他們的熱血少年振臂高呼。

“小官人天下第一!”

“小官人天下無敵!”

“小官人神勇,打得金賊抱頭鼠竄!”

玩家們嘴角幾乎咧到耳根。

誰不喜歡裝逼啊!

“我跟你們說!當時是這樣的,金賊用敲棍打我,我左閃右閃,輕輕鬆鬆就閃過去了,他越敲越急,越來越沒有章法,他的敲棍總是偏了半分,我對他說了句話,你們猜猜是什麽?”

酒肆其他人非常捧場:“是什麽啊?”

“我和他說——”

十歲的青霓高高揚起嗓音,驕傲昂頭:“你肯定是平日操練的時候總是差不多差不多,到了關鍵時刻就總是差一點差一點!”

“哇——”

眾人聲音在酒肆裏沸騰起來,他們震驚地看著十歲的青霓,臉上滿是驚歎和拜服,可把玩家得意壞了。

陸宰想要衝進來的腳步一緩,瞄著酒肆裏玩家們神采飛揚的臉,慢慢定住了腳步。

能說出這樣大智慧的話,或許……他們也沒他想象得那麽魯莽不要腦子,也許,他們能自己完美解決這件事,既不用去參加鴻門宴,也不會打擊宋人士氣呢?

此時正好有人喝多了,一張嘴就是酒氣:“嗝,小官人,四太子特來設宴欺你們,你們是去也不去?”

玩家們嚷嚷:“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打得他們跪地求饒!”

“好!”

“說得好!”

“俺就知道小官人不怕那夥鳥人!”

“小官人一定要去戲弄他們,為俺們爭口氣!”

“金賊居然會怕小官人,真是出了我好大一口惡氣!”

十歲的青霓一屁股坐那人椅子對麵,笑著說:“我給你出惡氣,有沒有好處啊!”

那人楞頭磕腦地看著十歲的青霓,然後一拍胸脯:“我找人敲鑼打鼓,然後我背著小官人在滑州城裏跑三圈!”

“才不要這個!我要吃炸丸子!”

“哈哈哈哈!”

“小官人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吃!炸丸子我桌上有的是!”

“俺桌上也有!小官人過來吃啊!”

十歲的青霓大搖大擺地夾了好多個炸丸子,吃得滿腮鼓起,活像貯藏食物的鬆鼠。

她在吃丸子,其他玩家也沒閑著,對於場中人詢問去不去赴約,皆是豪氣衝天:“那肯定去!不去不就顯得我們怕他們了嗎!”

“隻要他們敢亮血條,區區一個四太子,怕個蛋蛋啊!”

“五十人副本,我肯定去啊!有敵方老大在那裏,我爬也要爬去,用這把刀割下他腦袋!”

“就算丟一條命在那裏也無所謂啦!”

這話一出,整場一靜,酒肆裏的人終究和玩家們近距離接觸過,之前是熱血上腦,又被各種豪情壯誌一衝擊,說話時就沒想太多,此時聽到這話,他們直眉瞪眼,這才反應過來——

是啊,這一去必是九死一生,他們很可能就看不到小官人了。

他們慌張地正要開口補救。

要不咱們就不去了吧!臉麵這些東西都是虛的,咱們不要了!天下人說什麽又有何幹,我們知道小官人們是什麽樣的人不就行了嗎!

卻見之前說“就算丟一條命在那裏也無所謂啦”的小官人笑著對她的同伴說:“你們別和我爭啊,這五十人裏,一定要有我一個!”

立時,蹲地上的小官人,踩板凳上的小官人,手裏拿著雞腿啃的小官人,嘻嘻哈哈和人打鬧的小官人都齊刷刷看向說話那位小官人,爭吵起來。

“你做夢!”

“這次我一定要去!”

“怎麽可以把我丟下!要去一起去!”

他們豪邁,爽笑,就像一大片正在燃燒的火,無怨無悔奔向熄滅的結局。

陸宰中了邪一樣,腳下生根,完全動不了。隻站在門口,心一下一下撞擊著心頭,撞得眼角發紅,心頭發澀。

酒肆很靜,靜得百姓們喉頭堵棉花。

酒肆很鬧,少男少女們話語之中,滿是豪情:“小小兀術,怕什麽!我們殺給你們看啊!”

不能去——

陸宰在心中怒喊。

這是去送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今去,除了死給天下人看,再沒有別的可能。兀術一定在那裏布下了天羅地網,你們才五十人,插翅難逃!

不能去!

那是陷阱!

“不能去!”

陸宰以為是自己喊出來了,然而,他發現自己嘴巴沒有動。

喊出來的是和玩家們朝夕相處,受他們照顧的百姓。

“不能去!”

“不要去!”

“千萬別去!”

“會死的!小官人,你們會死的!”

小官人們笑著擺弄桌上吃盡的瓷酒壺:“我們不怕死!”

“你們的父母會傷心的!”

“我們沒有父母!”

“我們也會傷心!”

那八歲的衣衣望著他們,脆生生說:“但我感覺你們也想我們去。”

百姓否認:“我們不想!”

八歲的衣衣黑亮的眼瞳倒映著人群:“你們不想我們丟性命,你們也同時在心裏希冀著有奇跡,有英雄出現,希望能有人力挽狂瀾。但在這種念頭下,你們也不希望我們去赴宴,去送死。”

眾人沉默了。

八歲的衣衣看向陸宰:“符鈞,你需要英雄嗎?”

陸宰沉默了。

八歲的衣衣看向其他人,視線一個個掃過:“你們需要英雄嗎?”

眾人繼續沉默。

八歲的衣衣便笑了,笑容是那麽通透與得意:“你們需要。”

席中有人眨了一下眼,眼眶慢慢濕潤了。

八歲的衣衣低頭檢視著自己雙手,在遊戲裏,這雙手強悍有力。

他們是第四天災!

他們無所畏懼!

“現在!想去金兀術那邊的,舉手!”

沒有一個人不舉起手。

窗戶外,遠處傳來不知道是誰彈的琵琶聲,激昂有力,高響著鏗鏘之聲。

“然後!重傷未愈的,收手!”

重傷未愈?

其他玩家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八歲的衣衣說的是用掉了這個月人前複活機會的號。

十來個玩家不甘心地放下了手。

早知道有新資料片,新副本,他們就不清CD了。

“接著!按照等級,從低往高,一個個放手,直到還剩五十人!開荒要用第一梯隊,剩下的,你們好好努力,說不定下次還有機會!”

一個又一個手放下來,那些放手的小官人臉上皆是遺憾,就好像他們不是去赴死,而是真的去赴宴一樣。

“列隊!出發!”

八歲的衣衣振臂一呼,其他人眼睛一亮,這個好玩!迅速排成兩列隊形。

“符鈞,沒有什麽和我們說的嗎!比如一路順風什麽的?”

陸宰:“……活著回來。”

這群土匪便笑咧得像綻放的花:“那肯定的!就金兀術還想是我們的對手,做夢!”

“如果你們活著回……”

陸宰頓住,深深看了他們一眼,猛然後退一步,行叉手禮:“主公。”

這聲主公一叫,哪怕他們不活著回來,天下人都會知道陸宰陸符鈞想在他們麾下做一幕僚,身上打了他們這一派的烙印。

君子一諾重千金,出口既無悔。

陸宰不後悔,這些人就是他想要的明公,愛民重義輕生死。如果他們回不來,他會盡心盡力輔佐餘下五十人,讓他們在金賊進攻中守住滑州,讓他們名揚天下,讓他們能在金賊鐵騎中保住自己,再不認別的主公。

偏惜岱宗不可越,此山之外更無山。

他們都是這個時代的英雄,大宋需要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