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飛軍中也沒太多錢財, 都是七八個軍漢擠一間房,打個地鋪,睡個長板凳。

軍漢們拍了拍長板凳, 笑道:“好生舒坦!”

有湯暖身,有米肉慰胃, 也不用營帳有寒氣鑽進來, 更不用擔心半夜敵襲……

第二日,早起吃飯食時, 有軍漢對著飯上熱氣哭得涕泗橫流,大堂中坐著一些百姓,也在用餐, 看見此情此景不免側目,軍漢也不管,自顧自一邊哭一邊擤鼻涕。

當兵的都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有了今日可能就沒明日了, 若他們生在漢唐, 立下功勳後自有名譽尊榮, 聽聞唐時, 太宗皇帝出征高麗,百姓皆是踴躍參軍,隻因他們知道但凡戰場不死, 衝殺敵軍,便能獲得軍功, 名利在懷,再觀他們宋國, 名?不好意思, 你就是把被金國攻下的國土打回來, 在朝廷眼裏還不如一個剛考中狀元,官都沒來得及當,實事一點沒做的狀元郎。利?且不說獲得軍功之後了,沒有軍功時,他們回營後連口湯都喝不上,就這還指望升官後有利益?

無名無利,全靠陣前發錢,沒錢,就算是戰場上,正打仗呢,也敢一哄而散。說得就是他們宋兵。

“真想不走了……”

這裏多好啊,有湯,有飯,還沒有金賊鐵騎。

木地板上,有道人影慢慢向他拉長,爬上桌腿,覆蓋住熱飯。

身後傳來老大嶽飛的聲音:“你不想走了?”

軍漢臉色白了一分,回過頭,囁嚅:“統製,俺……”

嶽飛拍了拍他的肩膀,歎道:“我知你心裏苦,我也與你一樣苦。”

這句話像雨水滴進軍漢心裏,**起圈圈漣漪,將一切委屈都融合擴散出去,讓得軍漢眼圈一紅。

他苦,嶽統製何不是一樣苦?他們吃什麽,嶽統製也是吃什麽,他們睡不好,嶽統製同樣多番巡視營寨。

“你若想留下,我也留不住你,否則你心不在戰場上,人就要永遠留在戰場上了。不過,我們也是同袍一場,待借到糧後,不如送我與其他弟兄過了河吧。”

“統製!”軍漢短促地叫了一聲,臉上又是淚水亂淌。

嶽飛瞧了一眼他左手上纏的布條,俯身將微微有些散落的條尾係緊:“我記得,這裏是石門山下,你衝向金賊,被砸了手,敲棒的刺穿了進去——你留下可以,需得聽我一句勸,用飯時莫要將其太近飯菜,免得湯汁濺進去,爛了手。”

軍漢抄起筷子,夾了一塊肉塞進嘴裏,不然他怕自己會哭嚎出來。

嶽飛又拍了拍他肩膀,獨自走了兩步,坐到旁邊一桌用飯,用完飯後,挑了十來名看上去稍顯文靜的兵卒,前往滑州知事府,先拜訪,後借糧。

“他們都是君子善女,聽聞還是書香之家,諸位收收性子,到時莫要衝撞了人家。”

聽了嶽飛叮囑,兵卒們笑道:“統製,我們省得,定會恭恭敬敬對待那些官人。”

至於嶽飛口中的君子善女,他們在……殺雞。

對,殺雞。

一群人追在一隻雞身後,雞滿院子亂飛,脖子割了口子,血到處濺。

“你別跑!你別跑啊!一刀下去,很快的!”

“咯咯咯咯咯——”

端的是雞飛狗跳。

門半開著,嶽飛等人到來時,便看到“君子善女”們嗷嗷叫著,對著一隻雞飛追逐。

有看錯路線飛撲過去,撞到樹上,整個人躺下去的。

有相互奔赴後錯以為對麵的人會停住,然後“砰”地撞到了一起,雞“咯咯咯”叫著,從他們之間往上飛,踩著一個人腦袋飛撲走了的。

還有站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抽搐臉頰,努力鼓掌以作捧場的。

張顯懷疑自己可能還沒睡醒,指著院子裏:“……君子善女?書香之家?”

追著雞殺的書香之家?

嶽飛:“……”

君子善女,書香之家全賴他總結。十四歲的青霓是這麽說的:“讀過書,識很多字,會背詩念賦,他們從小就背過範文正公的文章,深深記得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見河北被金賊攻陷,深切痛之,得知諸位要收複河北,心生敬佩,隻希望能以這千石糧草,略盡綿薄之力。”

來之前,他腦中勾勒的是一群意氣風發,關懷天下,卻又不失翩翩風度的少年,現在一看,分明是一群半大孩子,帶足了天真爛漫的稚氣。

可……

嶽飛沒有失望,他無意識地露出一個笑容。

在這樣風雨飄搖的國度,在這樣亂糟糟的戰場,能看到一群水晶一般純粹,幹幹淨淨追逐嬉笑的少年,真好啊……

張顯也在看,看著看著,含著淚一回頭,有感而發:“哥哥,俺那嶽雲侄兒應該也有八歲了吧。”

嶽飛與他對視,半晌不敢張口答話,隻怕一張口就是哽咽。

前年,金賊南下,開封急危,他毅然告別妻兒投軍勤王,誰知道這一去,就回不了相州了,那裏已淪陷於金賊之手。他的母親,妻子及長女嶽安娘,長子嶽雲,次子嶽雷,全在相州!

雖然此地很好,有床榻,有熱飯,但是他的親人還在戰區,他怎麽能停留在這裏。

嶽飛向玩家們表明來意,玩家們不假思索地拿出了千石糧食,交給嶽飛。他們本來是想要白送,嶽飛堅持打欠條,玩家們隻能隨他。

車輪滾滾遠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稻米味,日影透過樹蔭,綽綽落在官道上。

這年秋天,金軍分兵占據兩河地區州縣,中山、慶源府及保、莫、邢、洛、冀、磁、絳、相等州堅持許久,不敵,淪陷。

宋軍王彥領兵攻下新鄉,因後續無力,隻能退走,金人再次占據此地,四處搜刮劫掠,白骨縱橫,婦人女子皆被金人所虜。

至十月,黎陽僥幸未被攻下,卻時常受金賊騷擾,此地與滑州僅隔一座白馬浮橋,若是此地被攻下了,金兵就能直下黃河,攻陷滑州。玩家們倒沒想那麽多道理,唇亡齒寒對於一個遊戲而言不過是劇情中的一環,他們僅是覺得黎陽金兵多,方便刷怪,便時不時過河去打金兵。

這日嶽飛等人帶著糧車離開後,玩家們一合計,決定組個十人小隊,再去刷刷怪,練練等級。

過了白馬浮橋,玩家們便在村落外遇見了一群金兵,說說笑笑著從村落裏出來,馬蹄每次抬起又落下時,地麵上都會出現淡淡血痕。

“……這很不對勁。”玩家們望著那處村落,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它籠罩在血色之中。

有玩家低聲:“這裏該不會被屠了吧?”

十歲的青霓負責帶隊,聞言,罵道:“垃圾!”

那些金兵不知暗處有人,野獸一樣炫耀著自己爪牙是如何鋒利地破開獵物肚皮。

“你們沒看到,我一刀砍下去,血就從那宋人脖子飛濺出來,濺到他眼皮上,他來不及閉上眼就死了。這就是宋人說的死不瞑目吧?”

“哈哈哈哈,他哪裏能閉眼,你用石頭砸他母,砸腦袋活生生砸死了,他還想用牙齒咬你呢!”

“我們不把後麵這兩車東西運回去給四太子?”

“再去幾個地方,多攢幾車,送回去後,四太子也能高看我們幾眼,說不定還能給我們升升官呢。”

他們用著金人的語言,可惜這些人不知道,於遊戲玩家而言,這就像普通話一樣,聽得毫不費勁。

十歲的青霓直接從樹上跳了下來,兩腿一蹬,炮彈一樣衝向金兵,敏捷基因讓他眨眼間就衝到金兵麵前,金兵險些連人帶馬給她撞翻。

“開團!!!”

其他玩家也跟著衝了,拿著刀,拿著斧,拿著棍棒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A上去。

河對岸。

“哥哥,是他們!”張顯驚叫:“是那群細皮嫩肉的小官人!”

這條河不算寬,嶽飛定睛一看,便看見是之前借糧給他們的小官人。

是那群殺雞都殺不好的孩子。

然而就是這群孩子,他們大聲喊著:“殺金狗!!!”悍不畏死地衝了上去。

“宋人?”

金兵也吃了一驚,就在這時,其中一個宋人喊:“刺!”

好幾個握長矛的宋人便喝了一聲,長矛齊齊往前紮,那金兵躲閃不及,全身是洞地倒了下去,長矛拔出,鮮血噴湧。

“好!”嶽飛忍不住叫好。

張顯睜大眼睛,就像是要把這一幕記到心裏:“怎麽會……居然會有這般聽話的士伍!”

令行禁止,這可是非常有才華的將領才能做到的事情!若是能讓士兵完全聽自己的話,說刺就刺,沒有任何猶豫,絕對能稱一聲名將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君不見,一手建立了魏武卒,奠定魏國百年霸業的吳起,便在《吳起兵法》中多次提出令行禁止,以彰顯起重要性。

但是,就在今天,令行禁止這一幕,居然出現在他們麵前,居然出現在一群未加冠的少年身上!

這個時候還未經過係統訓練,成為後來“撼山易,撼嶽家軍難”的嶽飛軍,嘴巴直接驚得合不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