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你們別過來!!!”

白馬縣徹底成了金兵眼裏的人間地獄, 那些瘋子連命都不要了,也不怕疼,隻要武器沒有命中他們要害, 被刀砍了, 被矢穿了, 他們居然能毫無障礙繼續前進。

瘋子!

怪物!

都是怪物!

麵對怪物,金兵們哪裏還有士氣可言, 一個個轉身就跑,然後被怪物從轉角, 從暗處撲出來, 拖進火海裏。

當被怪物們用身體鎖住,動彈不得時,金兵才意識到,這些“怪物”其實是一個個有血有肉,軀體溫熱的人,他們完全可以用人數堆死對方,然而,為時已晚。

沒有意識到這事的金兵則仍在逃竄, 其中一個金兵一路往記憶裏某個方向跑,跑到城牆下,撥開大叢野草,後麵赫然是一個……狗洞。

金兵回頭看了一眼籠罩在黑暗裏的街道與房屋,以及這麽大動靜, 居然一個也沒跑出來的宋人, 涼意從腳底板直躥天靈蓋。

跑!

必須要跑!

他趴了下去, 往狗洞裏鑽, 腹部之前被那群瘋子用刀砍傷了, 這時候一拉扯,疼得他幾乎暈過去。

血從傷口流出,自草叢後一路拖出了狗洞,在牆外流了小小一灘,往前間或幾步距離,道路上便會出現滴滴血花。

金兵連滾帶爬地跑,一股求生欲讓他硬是從滑州白馬縣跑到了衛州黎陽縣,金兵萬夫長完顏蒙適便駐守在黎陽縣城東的土山上。

當然,金人稱自己這邊萬夫長是……

“忒母勃極烈!”逃出來的那金兵用女真語哭訴:“城中有賊人發瘋,八謀克軍全死了!猛安也死了!”

完顏蒙適本來心情很好,現在卻一下子消失了:“死了?怎麽回事?”

每一謀克軍,按照軍法可以帶百人,其實也就帶來了三十人,八謀克軍也就二百四十人,看著不多,但是他們遠程來進攻宋國,如果號稱萬人,其實也就三千人,他這個萬夫長,手底下隻有三千人,一下子就少了差不多十二分之一,他哪裏還坐得住!

逃出來的金兵把之前事情說了一遍,說得磕磕絆絆,語句亂序,完顏蒙適聽得心煩意亂,正想要嗬斥,卻看到金兵兩腿一直在打寒戰,瞳孔空茫,一副魂飛魄散模樣,驟忽打了個激靈。

麵前這個……該不會是魂靈未死,前來作祟,想要搖動軍心吧?

——金人信薩滿,信神靈賜福及鬼魔布禍,也信靈魂如果沒被薩滿送去陰間,就會在世上作祟,傷害人畜。

*

金兵當然不是魂靈,不僅不是魂靈,還活生生地把白馬縣的事情講了出來,這事先在金軍之中引起了轟動,金兵們口耳相傳,

那些東西是人嗎?

該不會是宋人被虐殺之後,心有不甘,魂靈從地底爬出來了吧?不然怎麽會不怕疼?

就算完顏蒙適下禁令不允許在軍中談論此事,他們也竊竊私語,或者以眼神示意。

河北已被金兵占領,河北宋人發現,他們日子好過了許多,盡管金人依舊把他們當下等人對待,可相比之前……至少不會被像畜生一樣隨意宰殺了。

“是因為有義士——不知是北邊還是南邊,總歸是宋人,和金兵玉石俱焚了。”

金人三緘其口,天下卻沒有不透風的牆。

北邊宋人被丟在河北戰區,忍受著金人奴役,不知是哪一天起,他們便在清清冷冷月色下,偷偷念著幾句詞——

“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唯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仿佛念著念著,便有一股暖流湧進胸膛。

就算有話流傳那些義士不像活物,幽豔詭譎……那又怎麽樣!無論是人是鬼,是神是魔,全沒有關係,他們隻知道,是這些人沒有放棄他們。

“二聖……二聖!”

白馬縣離東京不遠,宗澤很快收到探子傳來的消息,天下起大雨,他捏著情報,站在雨中緩緩閉上眼睛。

二聖?嗬,天底下怎會有如此官家,不能保護自家百姓,害他們在河北遭受金人摧殘,現今更是逼得一個又一個義士,要麽死諫,要麽與金兵同歸於盡。

我聖宋百姓……何至於此啊!!!

隻有在雨中,大雨滂沱,掩蓋了一切時,那一點微妙的怨恨,才會冒出來。

雨很快也打濕金國的土地。

趙佶和趙桓,大宋這兩個前任天子,沒種自盡的王八蛋還活著,就在燕山之中。不過他們當然不會自盡,雖然國民受辱,他們本身卻過得不錯,完顏宗望這個金人二太子時常和趙佶打球、喝酒,趙桓相對而言過得不太行,那也隻是相對於趙佶,他頂多也就是時常被人監視,以及不允許他朝天大叫,並沒有其他羞辱,還能和父親趙佶以及諸王熱鬧一整天。

不過,這種好日子在“白馬縣焚城”一事傳到燕山後,就到頭了。

對趙佶和趙桓頗有優待的完顏宗望得傷寒病死了,金國其他人本就蠢蠢欲動,想要羞辱宋帝,以此得到快感,如今更是找到了借口,他們蜂擁而至,先是逼問趙佶和趙桓知不知道那群焚城宋人的身份。

什麽,不知道?怎麽會不知道呢,你們宋人怎麽會那麽有血性?如果不是宋國官方提前安排好的死士,又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

回答不出來就用鐵鏈把門鎖上,就搶走他們衣服,讓他們無衣遮體。娛樂沒有了,衣物沒有了,還時不時有人過來偷偷抽上一鞭子,欣賞一國皇帝對他們求饒——反正二太子死了,沒有人會把他們當回事了。

趙佶和趙桓差點噴出一口老血。

“我們真的不知道啊!”

光線晦暗,塵土頗厚,趙佶和趙桓在陰冷室內拚命敲打著門,然而沒有人管他們。畢竟金人並不是真的想要個答案,甚至連借口都找得不走心。宋人怎麽會沒有血性呢,這次北上,就有一座城死不投降,對於金兵而言,整個北地幾乎全是他們占領了,也不想對這座孤城多用兵力,就勒令趙佶去勸降,大宋叫門皇帝真去了,而那座孤城,守軍在震驚天子叫門之後,鎮守孤城——中山府的安撫使陳遘痛哭,卻堅決不奉詔。

趙佶和趙桓也知金人是在惡意羞辱他們,有沒有答案都無所謂,但過慣了好日子,就算北狩也僅是精神上的折磨,肉|體上仍是被好吃好喝供養著,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滿腦子隻想著求饒,就算對方不搭理他們,也要喊到聲音沙啞,在囚室裏痛哭,時不時弄出一點動靜來,隻期望引起金人注意。

*

白馬縣百姓尚不知曉焚城之事會帶來多大影響,他們在三十六名義士,外加一名提桶歸來義士的幫助下,從繩中脫出。

“我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滿臉迷茫,“當時隻是迷迷糊糊睜開眼,就發現被捆著了,也不在家中了,來到這白馬山中——不知是誰捉弄我等。”

那三十六個玩家當然知道是怎麽回事。

一共百位玩家得到了內測資格,他們拿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大鬧一場,舉世聞名,其中三十七位——也就是他們,外加提桶歸來那個,選擇去趙構麵前死諫,剩下六十三人實在擠不進去了,就跑來白馬縣,半夜焚城。

正巧他們死諫完趙構後,也來到白馬縣附近的白馬山,六十三名同伴便聯係上他們,讓他們幫忙看守一下被捆起來的宋人,免得被野獸叼走。

這些起因與經過肯定不能告訴白馬縣百姓了,玩家們眾口一詞:“我們也不清楚,我們從山中出來,就看到你們被捆在這兒了。開始還以為你們是被人捉拿的盜匪,才不願意解開繩子。”

白馬縣百姓連忙說:“雖如此,可也多虧了諸位義士守在身邊,免去我等身死。”

玩家們收到另外一波玩家的私信,說是可以放人了,立刻憨笑著撓撓頭:“夜黑風高,我們送各位回縣城吧。就算僅是三四十裏路,也不能掉以輕心。”

白馬縣百姓們自然又是感激涕零。

眾人一路往白馬縣走,遠遠就望見大火焚城,或真或假露出驚色。

有百姓驚叫一聲,滿心悲慟,差點暈過去:“這這這,怎麽會突然起火了,我所有錢都在家裏呢!”

“我還有一些偷藏的糧食!”

“囡囡,囡囡,你在嗎嗚嗚嗚嗚——”

“娘,我在,我沒在城裏!”

也有人麵露希冀:“是金兵要離開,才燒了城嗎?”

這話一出,其他百姓登時不哭喊錢糧了,他們顫顫巍巍望著火光,眼中隻餘下期盼:“真、真的嗎?”

“如果那些惡棍能走,就算是把我家燒光我也願意!”

“我不要糧食了,我隻想讓他們走!”

“我也是!”

糧食他們可以再種,錢也可以再攢,金人卻會拿他們性命取樂,這些百姓沒有別的想法,他們隻想著活下去,能活下去就好。

“走——”他們好像又有了力氣,“看、看看去!不管怎麽樣,都看看去!”

城池越來越近,他們之中早已經沒了老弱,隻有能養馬挑擔的漢人和長相至少清秀,供金兵**樂的漢人,他們相互攙扶,卻又跌跌撞撞地行在鄉路上。

他們聽到了誦讀聲——

“為善除惡,唯光明故——”

誰?

誰在城中?

還……還念這樣的詞。

眾人先是不敢置信,緊接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湧上心頭。

金兵是不會這麽念的,隻能是……隻能是……

“是漢兒嗎!”

有人哭倒在牆下。

“是王師嗎!”

有人拉著別人袖子眼巴巴問。

“是朝廷沒有放棄我們嗎?”

縣門被門後的人一點點拉開,百姓們滿眼歡喜地望著大門,隨後,僵住了全身。他們看到一群金人湧了出來。

雙方對上視線。

“快跑啊——是金人——”

“快跑啊——是宋人——”

宋人轉身要跑,金人也灰頭土臉要往縣城裏鑽,一邊鑽一邊鬼哭狼嚎:“救命!這裏怎麽也有宋人!”

白馬縣百姓慢慢停住腳步。

好像……有哪裏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