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點頭通過了桑弘羊的政策。

一開始為了讓百姓相信朝廷真的會收他們的糧, 劉徹派了人去各地向農人購糧,錢財來自大將軍遠征塞外,牽回來的大匹牛羊和馬, 尤其是牛, 農人們特別稀罕,爭著掏糧食換。

一個政策的出現, 總會有人讚同,有人反對。

知道糧食保護價格政策是用來收購他們糧食的農人砰砰砰給朝廷的人磕頭, 攔都攔不住,還有人不知道從哪裏聽來萬民傘的說法,買不起絲帛, 就用粗麻布, 你扯下一小截袖子,我剪下一小塊褲角,針線縫出歪歪扭扭一把傘,至於家裏一件衣服都沒有的,也沒關係, 隨著大家一起在泥裏摁個手印, 往傘麵上按。然後,請小吏轉交給陛下。

小吏嚇了一跳, 他們哪裏能見到陛下,隻好交給縣令,縣令也連忙交給郡守, 郡守交給朝廷裏自己熟識的官員, 一層層往上遞, 到劉徹手裏時, 泥巴手印幹涸在傘麵上, 糊得髒兮兮。

這是劉徹收過最廉價的禮物。

劉徹撐著下頷,手裏把玩白瓷杯,萬民傘被放到他麵前不遠處,立在雕花小幾上張開。

宮人也在偷看那把傘。

這可是萬民傘啊,文帝陛下得到這把傘不稀奇,先帝得到這把傘也不稀奇,當今拿到這把傘,可真是馬頭上長角——真稀奇。

窗戶被一支木竿撐起,潑進大片白晝,映在髒舊的萬民傘上,為它描上了光亮。

劉徹久久地望著它,宮人以為陛下會去碰一碰,摸一摸這份民心的象征,然而,陛下沒有。

難道是嫌棄萬民傘?也是,灰如塵土,陛下這種天之驕子又怎麽會看得上眼呢?

宮人心中思緒正四飛著,就聽見陛下說:“放入寶庫中,與隨侯珠、劍寶、玉寶壁、周康寶鼎放置一塊。”

這話是對負責這些的郎吏說的,宮人更加垂下頭。

隨侯珠、劍寶、玉寶壁、周康寶鼎,無論哪一個皆是傳國重器,陛下哪裏是看不上眼啊,雖然不知道陛下為什麽沒碰萬民傘,但,這真的是太看得上眼了!

宮人心裏嘖嘖感慨著,郎吏小心翼翼捧起萬民傘,順帶捎上了那張雕花小幾,一並放入寶庫中。

劉徹起身,站在窗前欣賞著大雪,手搭在沿上,寒風冷冰冰吹。

“反對的人,很快要跳出來了吧。”

各大糧商迫不及待跳了出來。

他們抗議,他們抨擊,他們走門路試圖讓“糧食保護價格政策”夭折。

“這是要逼死我們啊!”糧商哭天喊地。

他們躺在钜萬的資產上,穿絲履,著縞衣,哭泣著自己再也無法隨意調整糧價,往後豐年不能賤買糧食,災年不能囤著糧食待價而沽。

少賺了多少錢啊!

糧商們心都在滴血。朝廷不是不許他們賺錢,隻是讓他們少賺錢,他們依然不甘心,貪婪這頭巨獸占據了理智,在發現抗議和賄賂官員並不能阻止這項政策施行後,他們惡向膽邊生,直接關門,拒絕再對市場傾輸糧食。

不敢?

怎麽會不敢。

這時候的大商囂張得很,有和官府勾結,官府直接代他交官租的;有收流民千餘人,私門成黨,幾乎可以成為一方割據的;甚至,劉徹推行鹽鐵官營時,有些商人直接搖身一變,成為各地鹽鐵官,狼成了牧羊犬,這政策自然執行得不徹底。

任你用酷吏,我該反對還是反對,不僅反對,還要想辦法讓你這個政策實施不下去!

就算天神精衛在,他們也不怕。

我們隻是不賣貨物了而已,總不能因此就下雷劈我們吧?

“我確實不會因此劈他們。”精衛直白地對劉徹說,“如果你來找我是需要我威懾恐嚇他們,那恐怕不太行。”

“天神放心,徹不是為此來的。”

“那你來是?”上架格子裏,精衛放下遊戲手柄,滿目困惑。

劉徹的視線蹭啊蹭,蹭啊蹭,蹭到遊戲手柄上。

精衛:“……”

*

青霓看著一手遊戲機,一手薯片,熟練地單手操控手柄,另外一隻手摸薯片塞嘴裏吃的漢武帝,總覺得哪裏不對。

哦,現在他不玩當皇帝的遊戲了,他在玩培養中華美少女的遊戲,勢要將美少女培養成德智體美全麵發展,遊戲裏的天下第一才女,才貌雙絕那種。

白鳩:“你還喜歡這個?”

劉徹興致勃勃:“喜歡啊!神獸不知,將少壯之人雕琢打磨成光彩耀人樣子,最令我心悅。”

衛青二十一歲出征龍城。

霍去病十八歲為剽姚校尉。

張騫二十五歲出使西域。

……

白鳩悟了:“你喜歡養成!”

話是這麽說沒錯……

劉徹總覺得哪裏不對,卻還是遲疑著點頭。

“少年人有無限可能——就像這遊戲。”劉徹隨手給中華美少女課程表裏加上了“君子六藝”,又添了“出門冒險”的娛樂活動,“我多給些機會,或許就能讓其做出不一樣的成就。”

“要是養成失敗了呢?”畢竟也不是誰都有衛霍那個天分。

劉徹斬釘截鐵:“再開一局!”

——找下一個年輕人養!

熱愛養成的漢武大帝玩了好幾局養成遊戲,心滿意足,他是玩遊戲高興了,汲黯快瘋了。

這河堤還不確定能不能扛得住這次水災呢,還有一大堆百姓死活不肯遷走,如果真的出事,朝廷需要準備救災糧食,現在不僅沒有先收購糧食,還逼得人家糧商關門不賣了。

糧食保護價格政策確實是個好政策,但不應該這時候放出來啊!!!

一份又一份奏議快馬加鞭轟去長安,一開始是勸阻,過兩天後,奏議已經變成了分析利弊,勸劉徹先低頭,等過了水災再收拾那些糧商。再過兩天,奏議又變成——“若有發國難財者,請斬之!以重法強使其放糧!”

大字是黑的,卻仿佛紅得發黑,一撇一捺皆是殺氣騰騰。

汲黯不是隻會正直勸諫,真擋了他道路……孔聖人還能因為學術紛爭誅少正卯呢。

他修黃老,黃老學派和後世道家那是兩碼事,“道生法”才是汲黯的處事準則,“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廢也”才符合他的行事標準。

總之……

“陛下,他們不聽那就別跟他們客氣了,不尊法令,貪得無厭,是謂失道!當誅!”

精衛問劉徹:“你準備怎麽做?”

祂終於從神像中走出,帶著驚訝,帶著好奇。

——雖然我對摻和政治不敢興趣,但是,如果不摻和,隻在旁邊看看,好像很好玩的樣子!

“我嗎?”

風湧進室內,飛起了漢天子寬袍廣袖,窗外不知何時已風起雲湧。

劉徹拿著汲黯的奏議,笑了笑,“殺人才是最下乘。”

見精衛睜著那雙純稚眼瞳,劉徹用誘哄的語氣,“天神要來聽聽朝議嗎,這件事他們會在朝堂上爭論起來,就如書閣外的辯論台。”

從那個當皇帝,管理國家的遊戲可以看得出來,天上國度恐怕沒有那些勾心鬥角,朝堂爭議,一個政策隨隨便便就能發出去,居然沒有大臣反對,也沒有大臣對此進行爭論……

真是怪不得精衛會時常去高台下聽諸子百家行口舌之爭!

在青霓眼裏……

劉徹:天神要來吃瓜嗎!!!

精衛:“好呀!”

*

漢尊右卑左,今日朝議,天子座右邊,竟放了一個位置,群臣入殿時瞧見了,沒敢妄動,互相對了眼神,發現似乎都不知情。

再一看,很好,群臣下大將軍那位大將軍還在隊列裏,看來應該不是陛下腦子一熱,決定給他的寵臣再添尊榮。

“是不是……”陛下還未出現,大臣們小聲交談:“陛下又有新歡了?”

“冠軍侯也在,應該不是冠軍侯。”

“放在右邊,應該不是新歡吧?如果是新歡,就算是陛下,做這種事也要被諫得頭昏腦脹。”

“但是,若不是陛下允許,這天下還能有人比陛下更尊——”

大夥兒意識到什麽,盯著那個新座位,眼中逐漸升起敬畏。

確實有一位存在,比陛下更尊貴,之所以方才沒有立刻想到祂,主要是這位從不關注朝堂事,觀政還不如去觀賞魚兒搶食,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祂出來……難道是為了糧食保護價格政策?

當大漢天子落座時,神靈亦出現在那案幾後。祂僅是坐在那兒,就讓心懷鬼胎,想要反對“糧食保護價格政策”的大臣心底打起了仿佛要催命的鼓點——他們手下有不少糧鋪,某種意義上,他們和糧商利益一致。

陛下當然不可能朝令夕改,事實上,能順利發行這個政策,恐怕陛下已經在內朝裏做過一次朝議了,內朝裏全是陛下親信,當然會通過這項決策。

他們也不求這政策被收回,隻要說動陛下稍有動搖,他們就能往這政策裏摻沙子,使它慢慢變得麵目全非,變得有利於官紳。

隻是……

大臣偷偷去瞧,神靈端坐上首,瞳中滿是明媚光輝。

祂會為了芸芸眾生插手,平息他們挑起的風浪嗎?隻要祂隨便劈幾道雷,天下敢為了利益不要命的人,還是在少數。

精衛開口了:“我就是來看看。”

這意思就是不會插手了?

大臣們狠狠鬆了一口氣。

青霓同情地環視一圈眾大臣。

畢竟你們對手是漢武帝,神靈插不插手結果都一樣。

*

既然神靈這麽說了,大臣們就放心針對“糧食保護價格政策”發表想法。

“陛下,此法並非不好,然而,是否過於急迫了?豐年時朝廷本就會收購市麵上糧食,災年時再拋出,平抑糧價,若多加一個限製糧商的價格,使他們起了逆反心理,隻怕物極必反。”

“陛下,農人能夠出售的糧食不多,糧食大多掌握在糧商手中,如今糧商關起門來拒絕售糧,他們隻需等兩三個月,災情一起,到時候百姓無糧,朝廷也無糧,我們不想低頭也隻能低頭了。”

“懇請陛下三思啊!”

劉徹微微眯了眯眼,“唔……”

群臣立刻不敢做聲。

一部分大臣心中驚喜。

難道陛下想通了?!

陛下語氣淡淡,聽不出來他心中所想,“朝令夕改於國有礙,爾等既然心有丘壑,不知要怎麽使那些糧商心甘情願出來售賣糧食?”

抗拒這個政策的大臣錚然出鞘了。

“陛下,國庫中錢財也不多,不若限製一個收購數量,若是滿數量了便不再在民間收購糧食,將市場讓還糧商?總歸還有最低價,糧商們不敢壓價到最低價以下收購糧食,他們也怕百姓擊鼓鳴冤。同時,糧商也能在糧食價格浮動標準間,賺取利益。”

“陛下如若對此政策不滿,還可以……”

“陛下……”

“陛下,糧商也是人,他們也需要錢來過日子,不若取消一部分糧食最高價,隻定最低價。譬如麥子有高低價,粟則僅有最低價,如此,農人賣糧得以保障,富貴人家吃慣粟米,糧商拔高價格賣給他們,他們家大業大,捏著鼻子也能買得起。陛下!這是劫富濟貧,損富人之餘,而補農人不足啊!”

“陛下……”

劉徹一直沒有說話,仿佛在耐心傾聽。

大臣們手心全是汗。

“你們所說,朕都不大滿意。”

劉徹緩緩歎出一口氣,似乎對這群棟梁有些失望——你們居然還要天子來說辦法。

“朕也有一個想法。”

劉徹不緊不慢地說:“糧食保護價格政策不變,田租減輕,為四十而稅一,另,桑田亦收稅,為十稅二。”

殿外,風雲中醞釀許久的大雨轟然而下,滴滴答答落響。

農稅降低,百姓的負擔會變低,他們便能有更多糧食拿去賣,有糧食保護價格政策,不怕糧食被強行賤賣。

而桑田……

好幾個大臣靠在案幾上,身體都控製不住在抖。

普通百姓家裏少有桑田,他們種糧食都疲於奔命了,就算知道桑田可以變成絲綢賣給富貴人家,也隻能望桑興歎。

但是,這不代表漢土上桑田就少了。

以漢朝的染色技術,基本上衣服洗幾次就褪色了,富貴人家要裝點門麵,絕不可能穿褪色衣服出門,必然是時不時裁一件新衣服出來。

拿皇帝來說,你身上若是穿洗過的衣服,那是能登上史書,被誇勤儉樸素的!

桑田變成重稅,絲綢價格必然會上漲,而富貴人家又不可能不穿絲綢,也不可能穿褪色絲綢,他們隻能出錢去買,要知道,商稅是按照商人商品售價抽取的,賣價高,抽成商稅也會相應增加。

——自己種桑田也可以,但是桑田可不比農田,這東西一眼望過去和糧食長得不一樣,朝廷丈量起來可方便了,想要隱瞞很難。

至於底層百姓……不好意思,他們隻穿得起粗布麻衣,絲綢漲價和他們沒關係。

這才是真的“劫富濟貧”。

抵製糧食保護價格政策的大臣怎麽也沒想到陛下居然留著這一手——他們心裏想最多的,也就是陛下用酷吏殺個人頭滾滾,強迫糧商賣糧。

不是陛下隻會這招,實在是這招簡單粗暴,盡管會有後遺症,然而陛下一向對此無所謂,他隻要政策能實行就夠了。隻有那些靠酷吏也解決不了的問題,陛下才會稍微認真些,拿出別的思路。

但是,現在陛下變了。

隻要田租保持四十稅一,百姓就能有餘糧,賣也好,儲存也好,糧商都很難剝削到他們,而田租減少,商稅變相增加,國庫收入並不會減少,富貴人家的必需品和貧民無關,影響不到他們。桑田稅變重稅,朝廷有兵,賣絲綢的商人不敢針對朝廷,又咽不下這口氣,必然會遷怒於糧商——我們不好過,你們還想逃過糧食保護價格政策,做夢!

一出手,就是老辣手段,直接一石三鳥。

大臣們望向劉徹,看不清麵容,隻能看到一雙眼眸,漆黑,明亮,鋒利若劍芒。

和以前不一樣。

懶洋洋的虎豹竟然睜開了眼睛,慢悠悠站了起來,開始捕獵了。

雨勢漸漸轉小,他們的心依舊是沉重地往下墜。

應對一個興致缺缺的陛下,和應對一個全力以赴的陛下,難度簡直是成倍增長!

究竟是誰,居然能影響陛下?這不是坑大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