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霓愣神。

水龍的頭?

什麽水龍的……等等, 漢武帝是說水龍頭?!

青霓都被他們發散的思維驚呆了。雖然她給廚房弄的是感應式水龍頭,手放過去就出水,手拿開就停水, 對於漢朝人而言確實神乎其技,但是,由此物, 外加水龍頭的名字,就斷定這是斬下龍頭所製器物, 思維也太跳躍了。

不過……

“那的確是水龍之頭,我與其有仇。”精衛將話語應得自然而然。

劉徹輕輕呼吸了一下,心中思緒萬千。

精衛又道:“你也不用想太多, 我不喜歡牽連一整個種族,我和應龍還是好朋友呢!”

劉徹鬆了一口氣。

這事對於漢來說, 問題確實有點大。祖宗劉邦自稱是龍子,他們如果要改,那就涉及祖宗之事了, 很容易被人拿孝道攻擊。

倒不是畏懼,而是……龍子這件事明顯就是太|祖高皇帝他編的啊!為了表明自己是天命所歸, 胡謅此事出來,有識之人假裝信了,無識之人真心以為他生有異象, 合該做天子。其他事情也就算了, 為了一句謊言而被掣肘, 因此得罪一位神靈, 這也太令人窒息、憋屈, 太不值當了。

精衛依舊托腮看著夜景, 在祂眼中, 凡間這些風景,祂似乎總是看不夠。劉徹心神恍惚,盡管他隻遇到了這麽一位神靈,但是,他總會覺得,眾神之中,唯有精衛最具人性。

劉徹也坐了下去,不過精衛是屈膝而坐,手肘支在膝蓋上,一手托腮。這是神明隨性之姿。他則一撩衣袍,跪坐下去。此是凡人禮儀。白鳩視線緩緩落在這幅畫麵上,係統運行內部裏,忽然蹦出來三個字——神與人。

劉徹其實想詢問建高台接露水,將其攪拌了玉粉服用下去,是否能得長生之事,然而,此時此刻,他凝望著大河之水,卻是問得更直接了:“天神,這世上,凡人是否可以求得長生?”

“我不就是?”

劉徹驚詫側頭,便見年幼的神明神情坦坦****,直白地說:“我就是。向死而生,立地成神。”

劉徹轉回頭,繼續盯著河水看,這回心情不太一樣了,“難道我要跳下去,讓自己處於生死之間?”

這……也不是不行?但是千百年來死亡時有強烈意誌的人不少,那也不見他們可以成神啊。死,他不怕,就怕死後不能長生,那就虧大了。

神靈幾乎被逗笑了,“哪有那麽簡單,我當年……”祂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麽,微微搖頭,“我當年情形比較複雜,很難複刻。”

白鳩眼睛亮亮盯著青霓。

衣衣好厲害!明明是不知道怎麽編,直接把重要的情報略過,還能說得漢武帝對她深信不疑!

畢竟是專業當了快三百年的神棍了,青霓拿捏著精衛人設——

少女神明行走在大地上,用來注視著凡人的瞳孔裏,從來都是憐惜,而非憐憫。祂尚不能如其他神仙那般,將某些東西看淡,亦很容易心軟。

此刻,祂遲疑了一會兒,問:“你真的很想長生嗎?那可能會是很孤獨的一件事,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的愛臣,都不一定能永遠陪你,你隻能與他們共走一段路。”

劉徹一愣。

他還真沒想到精衛會這麽說——祂確實和凡人幻想中的神仙很不一樣。

而後……

“天神或許不知,徹曾說過一句話。”

劉徹坦然地說出冰冷而殘酷的話:“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屣。”

妻子,妻與孩子。

精衛不解:“我還以為你會為了從我這裏得到成仙法門,遮掩幾分?”

“沒有必要。”劉徹麵上隱隱浮現出幾分怪異。

給神明剖析自己心理,感覺還怪……難以言喻的。

他從沒對任何人如此做過——簡直就像是在裸奔。

可……誰叫精衛不喜歡欺騙,並且能看透欺騙呢?

“臣子與君王相互需要,相互成就,所以我會付出一些容忍。若是我真心喜愛的臣子,我更會好好養他,愛護他,付出一些真情。但是,我最愛的還是自己,這點無需隱瞞,也沒必要隱瞞,他們也需要我,便要容忍我這點……在他們眼裏的缺陷。”

“我也需要你嗎?”

“不,是我需要足下。”

劉徹如此說。

我需要你,你不需要我,所以,我更不會自作聰明去欺騙神靈。

“如果我成仙,必不是為天下黎民百姓。但是,為成仙,我可以為天下黎民百姓。”

*

白鳩飛在空中,注視著它的宿主。

天地間的一切,仿佛都在不斷往她身上疊加光彩。

先是螢火微微照亮她的麵頰,然後,星光稀稀在她身周鋪了一層朦朧光彩,月明星稀,再有明月熠熠塗色,她好似變得明亮了。

再然後……

再然後,是劉徹的目光。劉徹眼中充滿期待的目光,又將這明亮塗抹成了光怪陸離的神秘。

隻要她點頭,劉徹——這位二十來歲時就熱衷於尋找神仙蹤跡的天子,恐怕真的能當一輩子仁君,對大臣可能還是那麽我行我素,對百姓卻會盡量考慮他們處境的……薛定諤·仁·君。

隻要她點頭,就算劉徹這輩子都成不了仙,他自己也不會知道這一點,臨死之前給他一個美夢就夠了。

隻要她點頭——漢武帝啊,多麽雄才大略的一個帝王,因為心有所求,自己就會麻醉自己,毫不猶豫投入一個鏡花水月中,被她玩弄於掌心中。

一切,隻需要她點頭,就能唾手可得。

青霓的心跳漏了兩拍。

她承認,這種**讓她心動了,因為,對麵可是漢武帝啊……

但是,對麵可是漢武帝啊……

秦皇漢武的漢武帝。

青霓:“我這裏沒有讓你成仙的法門。”

劉徹臉上是驚愕茫然。

他聽到神靈對他說:“你想成仙,並非隻是為了長生,是嗎?”

劉徹茫茫然地,下意識地點頭。

二十來歲就開始追尋仙人蹤跡,他自然不僅僅是為了長生。那時候他還年輕,輕車出行,身邊簇擁著高門子弟,雄鷹與獵犬並進,頃刻間掃**完山中狡兔巢穴,酒舍裏與人鬥酒,酒水仿若垂虹,嬉笑怒罵間,引來豪雄之士喝彩。胸中盡是年輕人朝氣,又怎會那麽快憂心垂老之事。

“在我尚是庶皇子時,我母為我謀劃了太子之位,七歲時,我便懵懵懂懂完成了從王到太子的高峰,然而,當上太子地位並非就一定穩固了,我小心謹慎,提防著明槍暗箭,揣摩著父親心意,十六歲時,我征服了這座新峰,成為了天子。然而,天子並非終點,我年少,太皇太後掌權,我凡事都需要向太皇太後匯報,才任命自己人做丞相,卻又很快被太皇太後廢除。於是,我假作沉湎微行與狩獵之事,蒙蔽太皇太後視聽——當我完全掌權時,這座大山亦被我翻了過去。”

說到過往之事時,劉徹驕傲中帶著得意,“我要征服匈奴,匈奴便被我征服了。我要處理好先帝遺留的貨幣弊端,貨值便被我穩定了。舉目而望,四海中已無我得不到之物,除了天上。”

實權天子,意氣風發,最好的是得不到。

“成仙,或者說長生,是我在匈奴未定時,便定下來要征服的山峰。”

他自信於匈奴將不再會是漢人的威脅,便將視線投向成仙,但是,這座高山如今被神靈告知,你放棄吧,它找不到路。縱然是劉徹,都免不了眼瞪瞪。

——將近十幾年的尋仙,從青年尋到壯年,已將他帶入魔障中。

他不甘心。

“天神沒有使我成仙的法門,不知旁的仙山仙島中可有?”

“庶或有。”

也許有吧。

“庶或有?為何會是庶或有?”

“從古至今,從未有過以相同之道成仙的生靈,便是大同,也有小異。如我,是向死而生,我父卻是嚐遍百草,為民爭一條生路,功德成仙,伏羲則是悟出八卦,明天地至理,性命雙修……你能不能成仙,與丹藥無關,與法門無關,隻與你自己有關,是以,為庶或有。”

*

風中飄飄悠悠來了一片葉子,從劉徹眼前飄過,就像他的長生夢,來了,又走了,飄飄悠悠落進河水中,隨水遠去。

精衛所言,他也許會能成仙。但這“也許”,究竟能多“也許”呢?是單繩過懸崖峭壁的也許?還是枝頭花在暴雨中不被打落的也許?

場地一瞬有些寂靜,隻剩下水濤聲。

神靈目光似乎落到他抿成一線的唇上,再滑去他身側微微屈緊的手指上,祂冷不丁問:“你可知,漢國國祚有多少年?”

劉徹猜不出來。

精衛言:“四百零五年。”

劉徹神色莫測,臉上暫時看不出對此事的喜怒哀樂。

精衛:“你可知,‘漢’傳承了多少代?”

這是在考驗他術數?

睫毛半垂而下,劉徹遲疑著回答:“十三代?”

平均每代活三十年……總有吧?

“不。是千秋萬代。”

劉徹猛地抬起眼。

神靈一揮袖,水麵上騰然升起點點螢光。

先是一點兩點,然後是千點萬點,瀅瀅亮亮。

至於這些螢火蟲是怎麽來的,螢火蟲星光投影燈又花了多少錢,如此氣氛下就別計較那麽多了,也就是天神再次兜裏窮光而已!

螢光仿若占據了天地,水光閃動,山色明滅。

後世之影撲麵而來。

大江東去,一個個朝代在漢武帝眼前掠過,亂世與盛世交替,繁華與蕭條起伏,變動的國度,不變的是——

晉書說:其人皆雲漢人子孫。

北齊說:不得欺漢兒。

唐盟文說:蕃有兵馬處蕃守,漢有兵馬處漢守,不得侵越。

隋說“漢將”,宋說“漢心”,明在平倭詔中說“漢家之德威播聞”。

“這、這是……”

劉徹看向神靈,瞳孔擴大,竟好久才反應過來,一副木呆呆樣子。

神明答:“這是你。”

“孝武皇帝漢世宗,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滅百越七郡,降昆邪之眾,北攘匈奴,東征朝鮮,西伐大宛,百蠻服從,立漢人萬世之基,不論中原朝代多變,四夷視之,猶是漢土。縱漢朝已亡,漢家長存。”

“這是我?”

“這不是你。”

畫麵消失無蹤,螢火點點散去,劉徹大笑。

他感到了喜悅。

“天神所言極是。這不是我。”

那些榮耀,那些讚譽,尚不完全屬於他,而是屬於孝武皇帝。

但是,他會讓它屬於他!

仙山虛無縹緲,長生尚未有道,無聊的大漢天子如今重新找到了目標。

挑戰他!超越他!征服他!俯視他!

月光浸透河麵,凜凜映在他眼中,“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劉徹眼裏鋒利的光芒幾乎令人膽戰心驚,“那是他,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