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的劉據已經被允許上朝聽政了, 這次下完朝,他整個人如蒙大赦。

“舅舅……”劉據攔住了衛青,“我能不能向你借一些人?”

衛青頓住腳步, 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道:“回去再說。”

劉據掃到附近已有兩三大臣注意到這邊, 人多眼雜,便隨著衛青回了此地臨時府邸。端著一杯熱水,在衛青問他心中想法時, 他看向衛青, 表情沉穩得前所未有, “舅舅, 今天阿父是在借機削藩是嗎?”

衛青點點頭, 語氣不急不緩,“殿下是有何想法?”

“我對削藩沒什麽想法。但是, 朝中有些大臣著實可憐, 他們有些僅僅是與藩王有禮儀來往, 便要被削去官職……”說到這裏,劉據吐出一口氣, 麵容嚴肅,“據以為,任法而治, 不應加於無辜。”

衛青若有所思,“所以, 殿下希望能向我借人,去查一查哪位大臣無辜?”

劉據沉了沉下頷。

衛青笑了笑, 拿出幾卷竹簡, 遞與劉據, “殿下所求,皆在此處。”

這可把劉據驚得夠嗆,“舅舅,你——”

“殿下性仁,看不慣有人受冤,這裏麵記錄著一些大臣確實不曾與藩王親密往來的證據,殿下拿去吧。”

“多謝舅舅!”

劉據忍著激動,規矩地先行謝禮,這才接過竹簡,“據告退。”

小太子拿著竹簡,離去步伐微微快了些,衛青溫和地看著其背影,眼角已長了些微細紋,卻並不顯蒼老,歲月痕跡為他增添著別樣魅力。

“唉……”衛青無奈搖頭,“殿下,不知你能不能回過味來,這些證據,我可沒辦法那麽快收集到。”

倒也不是他賣關子,實在是……那位不許他提醒。

劉據快速瀏覽了一遍那些證據,將竹簡掛在腰間,往劉徹住所去。他對於衛青為人很信得過,便不曾二次求證。

推開劉徹室門時的風大了些,吹拂起室內人額前發絲,直看見那雙眼眸沉穩黑亮。

阿父似乎是在等人?

劉據沒多想,徑直上前跪坐。

劉徹眼中露出些許失望之色。

太子,不類己。

……

朝野上下皆知此次陛下大肆遷怒臣子,將他們下獄,是太子據理力爭,與陛下多番爭辯,將不少大臣從獄中救出。

他們傳唱起太子賢仁,國有儲君,仁愛堅毅,社稷豈不安乎?

*

阿喜前腳離開濟東國,青霓後腳也開始繼續隨便挑一個方向,騎上小自行車,噠噠噠噠噠——

好吧,其實心情沒那麽好。

白鳩小心翼翼問:“衣衣,你以前應該沒殺過人吧?”

青霓眼睫微不可查顫了下。

現代社會她就是個普通人,沒有遭遇什麽大事,不曾對人下過那麽嚴重的手,而在古代,政哥和二鳳改革,推行新政時不可能沒殺過人,他們當然不會將這些放到她麵前來,雖說算是她間接推動,但,到底不如這次親自下手。

青霓摸了摸胸口,想到自己用現代科技,避雷針引雷是為了殺人,就有點想吐。

白鳩手忙腳亂從倉庫裏取了一杯水,遞給青霓,青霓抿了一口,壓下惡心之意,“沒事,我不是一時衝動才去……”

如果以後係統還要綁定她,並且她繼續裝神弄鬼,遲早要來這一遭。古代有太多不平事,而她假如要做一名善神,掌握天罰是必要之事,人善被人欺,神也一樣。

但是……

“統統。別的智能AI都可以將一些規定加入自己核心程序中,你也可以嗎?”

“當然!”

“我們來做一個約定吧——如果我以後因為自己私心殺人,而不是為了行善,你存在於我腦海中,應該能夠做到讓我緊急昏迷?”

白鳩收起翅膀,落在高岩上。

“你想好了?”

“或許以後我會改變想法,但現在,我並不想變成一個可以隨意決定別人生死的人。”青霓偏過頭去,與白鳩四目相對,“什麽樣的人能毫無障礙地連續殺人?當他看著同類,宛若看著一隻羔羊時。”

她抬起手,白鳩伸出翅膀,擊掌之下,約定成立。

*

因為天罰,濟東國天下聞名。人們把那日雷霆口口相傳,念在心中,行善者更加行善,作惡者開始收斂。

精衛離開了濟東國,卻有更多馬車往濟東國來,他們為神靈而動,每靠向城牆一寸,麵上神色就虔誠上一分。

青霓對著白鳩嘀嘀咕咕:“這不就是網紅打卡地嗎。”

白鳩瘋狂點頭,並且給宿主展示自己絕佳拍照技術。“看!我拍的!好看吧!”

青霓啪啪啪鼓掌,“很漂亮!放到網上,一定能讓景區客流量翻倍!”

白鳩驕傲挺胸,又翻出幾張:“這是抓拍,把你拍得可好看啦!”

青霓看過去,照片裏,黑發少女眼眸無辜瞪圓,依著山傍著水,似乎誰叫了她一聲,回首時,眼角泛笑,一片竹葉恰好落於發梢。

“這個好看!”回頭連著漢朝其他照片一起印出來,掛在她家裏!

“我也覺得!你再看看這張!還有這張!”

一人一鳥踏入山林裏,漸行漸遠,影子拉長在山道上。

她們來到了淮陽郡。

如果青霓能查看大地圖,就會發現,她到淮陽郡時,阿喜竟然還在前往燕地路上。不過,也不意外,她騎著山地自行車,阿喜是靠雙腿走路,誰快誰慢一目了然。

春月,淮陽郡裏中開始準備羊豕,祭祀土地神。

“咚——”

“咚咚——”

鄉人打著鼓,叩著盆,高聲歌——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小孩子們跑在榕蔭下,扯起笑臉,“吃牛肉嘍!”他們高興地喊,“吃雞肉嘍!”

人們削尖了竹,彎弓搭箭走入山林,拎著山雞回來,也有其他野味,投入篝火中,迸然炸出火星。

他們見到青霓,麵生,是外客,依然招呼:“阿妹哎——”

篝火燒得正枉,青霓被拉過去,塞進手裏一杯溫酒。火光亮著鄉人熱情好客的笑臉,“喝酒!暖身!”

青霓沒有喝酒,漫天飛著雪,簷上覆著薄薄一層白,看人們敲著破瓦。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聽他們一聲高過一聲嚷唱,一聲起,百聲和。

“鑿井而飲——”

“耕田而食——”

大河向西流去,風呼嘯著從榕樹頂而下,將雪花拋起,又簌簌從枝上落下,不少人起來手舞足蹈,小孩子搶著烤肉,空氣都活潑了起來。

“帝力於我何有哉——”

精衛也在火邊踢踏著民調,羽衣翩飛,祂與赤膊人民交唱著——

“帝力於我何有哉——”

悠揚的調子隨著河流而去,彩色的絲線穿過花心,被他們掛在精衛脖子上。

“阿妹唱得好聽,跳得也好聽嘞!”

精衛抿唇一笑,鮮嫩花朵伴在祂臉邊,花兒豔豔,笑容綺綺。

祂吃著羊肉,問鄉人:“春耕快到了,你們往地裏種什麽呢?”

“二月、三月稙禾,四月、五月穉禾,明歲再種宿麥,秋種而夏收!”

“你們不是不種宿麥嗎?”

鄉人喜形於色:“聽說貴人喜歡吃一個叫包子的東西,朝廷鑽研了新磨,用它來磨麥就能磨出粉,那粉聽說白得像雪,就是用它來做包子!”

“那為什麽今年不種呢?”

“今年種了,萬一貴人又不喜歡吃了呢,那不是白種啦,我們先看看,要是別人賣得好,我們也去種!”

“噢~”年幼的神靈點了點頭,清脆脆咬著音:“這天子也沒有白當天子。”

不枉費祂留下包子。

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冷硬厲喝:“兒女子無禮!”

精衛側目看過去,發現是一個男人,應當是剛從路邊經過,看著四十多歲,麵若黑煞神,一片嚴肅之意。身體似乎不太好,非常清瘦,外麵一層接一層裹著厚衣。

“我哪裏無禮了?”精衛似乎有些不理解。

男人用視線打量著少女,周圍鄉人都能感覺出來其中十足的壓迫感,偏偏這未行笄禮的少女不偏不倚地迎上去,沒有絲毫懼意。

“你——”男人眉心擰起,“以下犯上,妄議國君,無禮!”

“可他確實沒白當天子呀。”少女天真單純地說,好似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不知自己言語有多麽危險,“我在誇他!”

換一個人就不和孩子較勁了,然而男人冷聲道:“你若是無知百姓,不懂法,我便不與你計較,你分明是士族女,言語間孩視天子,欺慢不恭,罰金四兩。”

精衛對他扔了一個技能,“淮陽郡太守汲黯?”

對方眉頭緊鎖,“你認得我,便是官宦之家——本該罪加一等,然,念在你年少不知事,仍是罰金四兩。”

精衛看著他那幾近滿分的芝麻信用,半點氣也沒生。人家秉公執法罷了,按照漢律,對皇帝不敬確實是這個懲罰,隻不過他不清楚,漢朝法律管不了祂。尤其是,精衛現在做了些許喬裝,標誌性的彎月紅紋,斷發與紅羽發早已隱去了。

——畢竟汲黯這人是朝野上下公認的死腦筋,同僚公孫弘每餐隻吃一道肉,將俸祿分給門客,別管這是真心假意,他上來就和漢武帝說:公孫弘俸祿豐厚,卻弄出粗布被子來,是在裝模作樣。

精衛不過多爭辯,以前賣玻璃珠剩了不少錢,便掏了四兩金給汲黯,汲黯鄭重接過來,對鄉人們說:“諸位做個見證,這金四兩是罰錢,非是她行賄,也非是我勒索。”

鄉人們呆滯片刻,愣頭愣腦地點了頭。

這太守……好生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