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 廣袤無垠。

“而我眼裏的天下……”

青霓轉過身,雙手向上一揚,幕布緩緩升高到頭頂上, 地圖一角宛若被風吹飛起,沒看過視頻的古人緊張地在台下伸手,不由自主想要接住似乎要被吹下來的輿圖。

視頻裏,那一角嘩啦翻過去,整張地圖被掀開,露出其後寬廣地平線。

“是這樣!”

鏡頭快速切近, 風揚起大雪, 又紛紛落下,冰峰屹入雲霄,撲然冰峰翻轉,整個畫麵翻轉,凍土變成火岩, 黑紅土壤的山靜立。

山很安靜,卻在眨眼間, 裂痕條條爬下,如蛇蜿蜒,滾滾黑煙噴湧,暗紅漿液流出, 黑雲被猛地從山口拋上天空。

劉徹瞳孔隨著山體震動, 瞳中倒影裏,火焰噴濺, 驚天動地, 火真實成了海, 張牙舞爪湧出山口, 漫了山林,吞了生靈。

天底下,居然真的有火海?!而且,還是從山裏冒出來的?

火海埋了山,奔騰入海水中,紅與藍相接,鏡頭倏地一沉,仿佛跌進海洋裏,滿屏玻璃藍海水,白泡泡緩緩飄起,鏡頭慢慢沉下去。海麵越拉越遠。

“那是海……海裏?”在海邊住過的士子反射性屏住呼吸,舌頭都好似從舌根乏起海水腥鹹。

然後是一片片魚群。五彩斑斕,看得人目不暇接。

這條魚他們不認識,那條魚他們也不認識,那至尊帝王,那博學士子,此刻都好似牙牙學語稚兒,腦中無了學識。

鏡頭捕捉到了一抔銀色,溶溶入水,漸漸倒影成月,下一刻,海底月變成天上月,月圓如銀盤。天穹幽幽,海麵藍藍,一點黑鑲在藍海上,鏡頭傾斜,從高處往下看,那黑點竟是一尾巨魚,靜靜浮在海麵上,像是一座島。

劉徹遲疑片刻。

或許……那就是一座島?隻是有著一副光滑表麵?

“島”動了。

在西漢中人眼裏,是一道水柱從“島”上噴了出來,竄得老高。那果真是一條巨魚!還是一條會噴水的巨魚!

眾人稀奇看著,視線專注,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地方。

巨魚噴完水,尾巴飛出水麵,帶起水簾有數層樓高,又重重砸下。它往下遊去,從水麵隻能看到一道巨物陰影漸漸變小。

而後——

“嗚——”

空靈叫聲回**在酒樓裏,直擊心靈。劉徹猛然睜大了眼睛。

這聲音……

這聲音……

一朝皇帝搜腸刮肚,竟想不出語句去形容,若硬要說,仙樂也不過如此吧。

青霓繼續播放投影。

播放極地的極光,播放天下第一的高峰,播放極晝極夜,播放地方稀有的動物,播放各國風光……

眾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倘若這真的是天下……

他們手心發燙,臉若烙紅,吃力地望著視頻去理解,又舍不得移開視線。

倘若,這真的是天下……

他們想,相較於天下之大,昔日始皇帝氣吞山河,一統六國,便也不過如此了。

劉徹舌頭發麻,腦子發熱。

天下——

這就是天下!

那麽……

他問:“大漢在天下,又占幾分?”

精衛瞧了他一眼,幕布上重新出現了開頭那副奇怪圖案,上邊有些不同色塊,其中一塊,漸漸冒出一字——漢。

士子們並不驚訝,隻喃喃自語:“原來如此,這便是小九州,中九州與大九州嗎?傳言大九州東西、南北距離比小九州大了十倍,便是如此區域?”

精衛又瞧了他們一眼,勾出亞洲區域,“大九州”字跡浮現其上。而漢土“漢”字變更為“小九州”字樣。

士子驚呼出聲:“怎麽可能!”

他們窺到了天下之大,卻沒想到,九州竟然不是其中最大一塊地盤,而是水中卵石,無甚出奇地擺在其中。

他們的確有小九州、中九州、大九州之說,但他們認為,大九州就是世界了,然而,台上女士告訴他們,所謂大九州,也並非囊括了天下。

劉徹則直勾勾盯著那份世界地圖,瞳孔中帶上了幾絲淡紅血線。

好……好多土地啊!

他信這份輿圖,就像信曾經別人給他畫的每一份大餅一樣。

也有人看完之後質疑:“你說這是天下之景就是天下之景?若是騙術呢!”

精衛又瞧了台下人一眼,不去辯解真假,僅是要將恢複成白色的幕布推走。

台下有人不依不饒:“這是真是假,你需得拿出證明來,否則,誰都能上去胡說。還爭什麽文首,不若比拚鬼話之首算了!”

精衛詫異:“天圓地方與天地俱圓可能拿出證明?”

台下人啞然。

有人自以為抓住了漏洞,大聲問:“女士是承認,方才僅是猜想?”

精衛笑了笑,依舊沒有與他爭論。看著就像是不屑與其爭辯,那人頓時滿臉尷尬與羞惱,握了握拳。

劉徹跨前一步,“可否請女士移步,吾想多了解天下之事。”引來不少人側目。

發現站出來這人身材高大,腰間佩劍,神色從容,視之不似蠢笨之人,便有一些人心裏敲起鼓來,或許……那些奇景未必是假?

劉徹才不管他們如何想,他眼中已經沒有了男人看女人的目光,而是皇帝看到了一顆明珠,心髒都在悸動。

來吧!來給朕畫大餅吧!朕想聽!

他想聽,青霓卻不想說。

精衛搖搖頭,“緣份未到。”

劉徹立刻想要揭露自己身份,讓對方知道他是天子,卻在這時,衛青進來了。

看到不慌不忙下台,離開酒樓的精衛,衛青目光裏便帶了幾分驚訝之色。

祂怎麽會在這裏?

不過他素來沉穩,飛快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走到劉徹身邊,低聲道:“陛下,祂是精衛。”

“什麽!”劉徹失聲,顧不得身份,毫不猶豫追了出去,門扉前那條路不短,若是正常步行,此刻都走不到轉角,然而。不論劉徹如何尋找,都發現不了精衛身影。唯有酒樓裏那片白幕布被留了下來,可惜不論劉徹如何操作,也無法讓它顯出畫麵。

“那女士居然是精衛!”劉徹深切後悔了,私底下與衛青說:“朕居然與精衛那般近,卻識不得真神!仲卿,你說精衛是否對朕有所不滿,不然,為何神降在你麵前,為何肯現身為去病治疾?”

“陛下莫要憂心,精衛不見陛下,正是陛下之福。”

“嗯?”

“臣遇上精衛,是因為路遇狼群,去病遇上精衛,是因為他重病將亡。陛下無病無災,精衛自然不必現身。”

劉徹被衛青說服了。

衛青還說:“精衛言與陛下緣份未到,並非無緣。”

劉徹繼續被衛青說服了,並且默默息了找人澆桶冷水,讓那人發個熱,重病不治,把精衛引過來的想法。

“那便等緣份吧。”劉徹隻覺十分可惜。

衛青取出情報,“陛下且看,我等已查到精衛上一次出現之地,乃燕王旦治下,燕國都城薊。”

漢武時期仍是郡國並行製,劉旦為劉徹第三子。

劉徹眯起眼睛:“明日啟程去薊。”

衛青拱手,“唯。”

劉徹又問:“據兒呢?”

衛青道:“太子在館內念書,學《公羊春秋》。”

衛青觀察陛下神色,果然窺見了滿意之色。

劉徹滿意完了,又有些遺憾:“今日精衛講天下,若是據兒在便好了。”

衛青謹慎,沒有接著話說。

奴婢在旁邊低眉順眼敲胡桃,敲出一份桃肉,劉徹便揀一份吃,吃著吃著,便說:“將太子請來。”

奴婢仍然在敲胡桃,有郎吏站出來,領命而去。

太子劉據今歲十二,也在隨行隊列中,此刻正在室中念書。

有奴婢進室,尚未繞過屏風,劉據迅速把一份竹簡壓在另外一份上麵,溫和且自然地看過去:“何事?”

奴婢道:“陛下遣人來請殿下。”

劉據起身,吩咐:“吾去後,莫要動吾之書案。”

奴婢垂首應唯。

幾個時辰後,從劉徹那裏聽了一耳朵精衛與天下的太子回到自己室內,翻看竹簡,確定《公羊春秋》竹簡沒有被人翻動過,下麵那卷《春秋穀梁傳》尚在,便微微放了心。

他父親隻喜公羊儒,看不上穀梁儒,勒令不許他學。他意外接觸到穀梁後,卻非常喜歡,又怕父親知曉後大怒,隻敢偷偷看。

*

世界地圖這一出,隨著“何為天下”的題目,引起不少波瀾。

他們討論著九州之外居然還有土地,談論著那噴火的山,噴水的魚,有的地方居然沒有太陽,有的地方居然沒有月亮……

然而,大多數人都把這當成了一個稀奇古怪的新猜想,如同之前蓋天說與渾天說,各執一詞。

唯有那墨者呂超,打聽到這新猜想是一位女士提出來後,激動地對著其餘墨者說:“必然是精衛所提!天下居然如此之大,大九州外還有土地,還有新奇風光——恨我當時竟不在樓中,不能親眼去看!”

其餘墨者笑道:“你恨,待日後我等證得白玉京仙路所在,彼等鯫生得知女士是神靈,而他們生生錯過了向神靈求問之機,豈不更恨?”

呂超遂轉怒為喜,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