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來的時候很不巧,青霓正在寫東西,便直接讓他們進來了。

扶蘇跟在始皇帝身後,穿著粗布縫製的衣服,磨得那身細皮嫩肉哪哪都不舒服,眉頭緊鎖。

便在這時,他聽到一聲清淡典雅的:“客人請坐。稍等,吾正在整理一些東西。”

扶蘇下意識抬頭,便見明淨幾案前,青衣少女儀態端莊,手中執筆,在竹簡上書寫著什麽。垂首時烏發如綢,遮了半張臉,看不大清楚樣貌。

扶蘇受儒家熏陶,自小便愛重禮儀,此刻一見這國師寫字時坐姿端正,自有一股精氣神,便先升了三分好感。

始皇帝往旁邊客幾前的墊子上跽坐下去,扶蘇沒多想就要跟著坐,始皇帝卻是輕飄飄地掃了他一眼,語氣冷淡:“怎麽,這麽沒規矩嗎?”

扶蘇猛然驚醒,想起來這時自己隻是下仆,有些僵硬地站到始皇帝身側後方,臉羞恥得通紅。同時想起來之前,始皇帝冷漠的話語:“你是朕兒子,朕才幾次三番容忍你在朝議上針對我的旨令,若是尋常官員,早下獄充去當奴隸,修路修長城了。”

那時,扶蘇怔怔看著始皇帝的背影。

所以,阿父是要將給予他的殊榮收回了嗎?

阿父他真的這麽無情?

扶蘇至今仍是不敢相信,自己被扔來給國師做下仆了。

青霓用小篆把自己要抄的東西抄錄了出來,這才側頭去看始皇帝,開玩笑道:“陛下來此,莫不是感覺到我將煉體之術抄錄完全,循著味兒過來了?”

始皇帝驚喜:“先生是要將煉體之術教與政了?”

“砰——”長蠟燭台促然倒地,燭火並未點燃,蠟燭碎了一地,有幾粒碎片濺到始皇帝衣擺上,令他麵露不悅之色。

扶蘇卻沒看到。

他踉蹌著撞倒燭台後,隻顧著呆愣在原地,滿腦子都是自己那大權在握,驕傲無匹的父親的自稱——

政?

不是朕?

他隻知道阿父親口允諾國師在大秦的地位是與之平起平坐,可……阿父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始皇帝“篤篤”敲了兩下桌子,扶蘇回過神來後,立刻致歉,“抱歉,我……我這就收拾。”

扶蘇蹲下身去,生疏地開始打掃地麵。兩股視線隻是在他身上停頓了一瞬,便移開去,仿佛他並不值得在意。

青霓是真的不在意,她又不認識這人,始皇帝嘛……他就是故意的。

就該讓這小子體會一下,他沒了特殊待遇,是什麽樣子!看這小子還敢不敢有恃無恐,天天氣他!始皇帝狠心地想。

“先生。”始皇帝目露期待,“這煉體之法,政如今可以看嗎?”

青霓遞給了他。

始皇帝一眼掃過去,第一條就是食譜,食譜第一句就是:少油少鹽,素多葷少,多吃白肉。

陛下:“……”這麽慘的嗎!不放鹽不是沒味道嗎!

下麵還附帶了每日的健身表,畫圖示意了怎麽做,什麽跑步、引體向上、俯臥撐、太極拳等等,他聽都沒聽說過。

也對,神仙的煉體方式,長壽秘訣他怎麽可能聽說過。

始皇帝鄭重地將竹簡卷起來,拿在手中,“政一定按照先生安排的時間,每日卯正去花園中練習太極拳,吸收朝陽初生時,那一抹先天紫氣。”

神女含笑:“那先天紫氣是鴻蒙初開,乾坤未分時的大道之基散出來的一縷機緣,為至真至純之氣,陛下須擇一至陰至清之地,打太極拳時方能以太極分兩儀,借來紫氣煉體。”

始皇帝聽得有些艱難,某些字詞還需要聯係上下句才能知道對方用了哪一個字。

這大概就是道祖徒弟的底蘊吧。陛下想,有的時候一卷說盡了神仙妙事的典籍,抵不過真仙信手拈來一句她視之如常的話。

青霓悄悄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修真小說看得多了,這些話編也能編得出來幾句……等等,她剛才說了什麽來著?算了,記不清了。

始皇帝:“不知這至陰至清之地是……”

神女高深莫測:“往北去。”

*

馬車平穩地向前駛去,穿過一條又一條條街道,國師沒有喊停,就是漫無目的的一直往北走。

開車的不是趙高,始皇帝一個眼神就讓趙高讓位了,然後,扶蘇被親爹塞了條馬鞭,言簡意賅:“趕車。”

扶蘇:“……”握著那根馬鞭,心情複雜。

從大秦長公子淪落到趕車人,隻需要他爹的一個念頭。

駛著駛著,扶蘇就發現這個方向不對了。

始皇帝每征服一個國家,就會在鹹陽城北,涇水、渭水相交處的山坡上臨摹修建該國宮室,六國的美人,還有鍾鼓樂器都在裏麵,算是始皇帝的後宮所在。

——他的母親在未去世前,也是住在裏麵。

扶蘇糾結了一下,隔著車門向國師匯報。

就……你看,往人家的後宮去是不是不太好?

車內,國師的嗓音很平淡,似乎對扶蘇的顧慮並沒有感覺,“正是此地,去罷。”

扶蘇等了一會兒也沒聽到始皇帝出聲阻攔,也隻好拿起馬鞭,繼續往那片宮殿群——也就是上林苑去。

到地方後,青霓便在始皇帝麵前故意先露出凝重之色,又微微一笑。

始皇帝也飛快打量了一眼自己讓人建造的上林苑。感覺……沒問題啊?又大又漂亮,雖然不是秦風的黑沉大氣,可金碧輝煌的外表,也是鹹陽一道亮色。就連地址,都是特意請風水師看過的。

神女忽然開口:“此地不錯,風水寶地。”

始皇帝微微一笑,“吾差了十八位風水師,認真勘察後,定下的地方。”

神女微微頷首:“陛下常住這上林苑中,便能借六國氣運吸收紫氣了。”

“六國氣運?”始皇帝一怔,“六國還有氣運?”

“此地住著亡國的六國貴女,便還有氣運。”

神女瞳孔倒映著那片連綿宮殿,不像是在看外形,更像是在瞧著其他的什麽,“此地囊括了六國之運,鎮壓此地一日,便會一心一意為大秦綿延國運,直到六國國運消弭。”

始皇帝:“要如何鎮壓?”

神女便側頭,眸光盈盈笑看著他,也不說話。

始皇帝一瞬間明悟了。

是他!

他在一日,六國便要被鎮壓一日。

扶蘇瞧著自己阿父心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了起來,心裏一劄眼間閃過兩個字:奸佞!

這麽甜言蜜語說好話哄他阿父的,不就是老師說得那種媚上佞臣嗎?

幾乎是下一秒,扶蘇自己強行打消這個念頭:不行,不能想當然,不能沒有證據就懷疑人,萬一……嗯,萬一這真的是人家看風水看出來的呢!

始皇帝又問青霓:“六國國運何時會消散?”

“待到六國之人從心底認可自己是秦人時。”

始皇帝沉默了。

這事可不容易,哪怕驕傲如秦始皇,也不敢說自己能讓六國子民都打心眼裏忘記舊國,視自己為秦人。

至少,三代之內很難。而秦始皇,他可不一定能活夠三代。

上林苑中,不知是六國的哪位女子在吹笛,音色空靈,穿透性極強的笛聲隨風而來,悠悠長長的音樂在述說著對故鄉的思念。

而六國遺下的女子男子有了孩子,或許會對孩子講述她/他的故土,描述那個藏在記憶裏的國家,所以,才說至少三代內,很難讓人完全收心。

不過,始皇帝就喜歡頭鐵挑戰高難度。

他就不信了,等百越被攻打下來,其間的駱越之地被大秦收入囊中,用一年三熟的稻穀養活秦人,每天吃好喝好,還能真心實意懷念以前的苦日子。

神女綽的一問:“陛下,吾的宮殿能否建在這上林苑中?”

始皇帝眼中浮現異色,“先生怎能屈尊住在此地?”

這可是他後宮住的地方。

神女淡然地笑了,卻是一鉤淡月天如水的恬靜清雅,“是九重宮闕還是明月鬆間,與我都無礙,我心安然,便處處是心悅之地,又何來屈尊一說?”

扶蘇欲言又止。

雖然對神女來說住哪都一樣,但是,住他阿父的後宮,對外的意義就很不相同了。

始皇帝也不是會扭捏的人,他大大方方地說:“先生是不是喜歡這個地方的建築?我讓她們從宮殿裏遷走,將上林苑都劃成國師府。”

神女道:“遷走便無效了。”

遷走她還算是住在後宮裏嗎?

“秦將有大劫難,是六國氣運反撲,長達十五年,凡王朝都會經曆這一遭,度過了,便能再延續一世。”

始皇帝眸光一閃:“大秦沒能度過?”若是度過了,神女也不會特意提出來。

“不錯。”

“為何?”

“本該是可以度過的,卻有神仙從中作梗。陛下可還記得我與你說的封神榜一事?如今天庭的天官,可都是周初的官員,對周天子忠心耿耿。”

既然都說到這地步,神女似乎也不打算隱瞞餘下的部分了,“他們早已接連下凡,要顛覆大秦。”

扶蘇聽得一頭霧水,又覺得這也太荒唐,太能編了,連什麽天庭,什麽天官,什麽周天子,什麽下凡都出來了。

連他都不會信的話,阿父更……

“天官下凡?朕倒要看看,他們有何等本事,能毀滅大秦。”始皇帝不僅信了,他還被挑起了與天鬥的勝負欲。

扶蘇:“……?”

青霓眼睛閃了閃,這才圖窮匕見,“周朝的神仙暗中搗鬼,破壞了平衡,吾欲長住上林苑,助陛下鎮壓此地氣運。不必遷走後妃,她們的思念與故國宮殿融合,又離不開秦宮的供養,才是將六國氣運運輸向大秦的根源,否則,化整為零散入人間,於秦無益。”

扶蘇覺得自己抓住了破綻,“他們是破壞平衡,國師你‘下凡’幫助大秦,不算破壞平衡嗎?”

始皇帝狹長的雙目眯了起來。

扶蘇心裏有些高興:看來阿父也發現了這處破綻!

下一秒,始皇帝:“輪到你說話了嗎?怎麽學的規矩?來人,拖下去鞭笞二十!”

這輕描淡寫的口吻,仿佛完全忘記扶蘇是自己兒子了。

扶蘇猝不及防下遭受如此打擊,呆愣愣看著始皇帝,哪怕被隨行的暗衛拉下去,也做不出反應。

他們當然也不敢真的打重,就是意思意思幾下,但是扶蘇心受傷了。

唔,受傷程度堪比正史上他得知親爹要發配他去守長城的時候。

另一邊。

“不,這恰恰是補足了平衡。”神女對著始皇帝,將天機完完整整地道了出來,“周在三十七年前被秦國所滅,彼時天官們就多有不滿,並在十一年前觀測到秦的氣運已勢不可擋,便從那時起開始布局,要覆滅大秦。因著天有天規,他們不能明著來,於是一一洗去記憶下凡,入母親腹中,重新成長,奉新主,滅秦朝。”

始皇帝:“他們……”

“成功了。”神女立在渭水前,身後是大河滔滔,青裙雪膚,好似亭角雪景與琉璃碧瓦,沐浴著雲層上透下的神聖光輝。

麵上是超越凡塵的莊嚴,宣告了預言:“按照原本的軌跡,九年後,陛下你會暴斃。”

始皇帝眉心緊鎖。

暴斃這個詞就是突然死亡的意思,一個好吃好喝養著的皇帝,“突然”死亡,本就帶著一股微妙的色彩。

……看來,是周初的天官做了什麽吧。

神女:“再三年,大秦在二世手中覆滅。”

剛拖著受傷心靈回來的扶蘇:“……”

他、他這麽沒用的嗎?

始皇帝深吸一口氣,在神女移開視線,去凝望渭水的時候,眼風狠狠剜了扶蘇一下——

你給朕等著!

扶蘇內疚地低……等等,一個故事而已,他內疚什麽?

扶蘇琢磨了一下,大概是說故事的人態度過於肅穆,氣質過於神聖,他腦子一嗡,不由得就跟著對方的話走了。

扶蘇承認,在剛才,有那麽一瞬間,他竟真的把那人當成是無所不知的神女,在仰望神聖。

於是,他未及細想就有些沮喪地問:“國師,公子扶蘇就這麽沒用嗎?”

神女微微詫異:“誰說秦二世是扶蘇了。”

扶蘇:“……”扶蘇震驚,“那是誰?!”

神女笑盈盈,輕飄飄:“胡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