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贏了。

李世民臉頰浮上薄紅, 好似醉酒,“贏了……”他一把抱住長孫無忌肩膀,大聲地說:“輔機!我們贏了!贏了!”

他贏過無數回戰役, 這一回,尤其讓他激動。

長孫無忌怔忪著,罕見地沒有回答李世民,兩三息後, 掌心裏捏著的汗巾飄然落地。

贏了……

他們贏了……

關內可以……下雨了?

人群歡呼聲頓時響徹雲霄,其中還夾雜著宛若嬰兒嗚咽的泣聲。此時,青霓已趕回台下, 看著幻境,等到眾人情緒平靜得差不多了, 撤掉幻境。台子在現實中存在,青霓隻需要坐在台子上, 便能無縫對接現實與虛幻。

山鬼要求他們建起祭台,李世民讓士卒配合工部人手去搭建,過程中,長安百姓聽聞是山鬼索要,祭台成則降雨, 便自發加入其中, 或是搬來泥土,或是運起大石。九十萬人齊心, 這祭台, 竟然在短短一炷香時間內堆壘而成。

沉墨夜色下,山鬼起舞, 祭台上, 響起了風聲。

每一個旋動都似影閃, 每一個舞步都透露著幽詭,風的呼嘯像是鬼魅在嬉笑,青衣霓霓,綢帶飄舞好似旛動。

太古時期,有巫以舞溝通天地。山鬼,便是巫山神女。

人們目不轉睛瞧著台上,滿臉莊嚴肅穆,眼中隻餘虔誠,就像是太古時期的人,圍在祭台下,尊崇著巫。

啪嗒——

豆大雨滴滴落在人額上。

下雨了!

“下雨了!!!”

人們哭著喊著,凝視著台上山鬼,歡呼:“山鬼——”

“山鬼——”

“山鬼——”

雞皮疙瘩在人們身上冒起,他們目光本能地追隨台上山鬼,祂的祈舞仍未停下,大雨滂沱而下,祂便在雨點下飄舞飛旋,赤足每一次踏踩,水花飛濺,就是一聲韻。

大雨澆了李世民滿臉,他勉強睜著眼,腦海裏忽然想起一個不太符合場景,但是放在此刻卻又詭異合適的詩句。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祂在祭台上忽隱忽現,遙遠而神秘,台下,人們搬來大鼓,敲打著,呐喊著——

“山鬼——”

“山鬼——”

大滴大滴的雨從天幕掉落,喧囂在天地間,鼓聲“隆咚”,仿佛能遠遠響到千百裏外,祂是那縷飄搖的火焰,點燃了這個狂熱夜晚。

所有人都在行祭祀,唯有閻立本這個大畫家跑到了能遮雨的地方,打開自己隨身的畫箱子,顫抖著手要去畫今夜這幕。

《步輦圖》是閻立本所畫,“淩煙閣”功臣圖也是他所畫,《曆代帝王像》亦是,如今他要畫山鬼。

畫下第一筆,他頓住。

畫下第二筆,他盯著畫紙沉思不語。

第三筆勾到一半,他突然瘋也似的撕掉那張畫紙,又鋪了一張,畫了幾筆,又撕掉,再鋪,再畫,再撕。

發上水滴垂落,暈開在紙上。

“不行……畫不出來……”閻立本喃喃地說,麵部仿若癲狂。

“不行!”

“畫不出來!”

不論他怎麽構思,都想不出要如何畫出山鬼的神性與詭意。

祂並非普世意義上的好神仙,祂對凡人始終是高高在上,就算是最接近祂的唐皇,也不清楚自己在山鬼眼中是什麽樣。

這樣的山鬼,不能簡單畫得飄渺,也不能單純畫得幽詭,尤其是今晚,祂有神性,卻又漫不經心地垂下飄帶,允許凡人攀爬逃離厄運,可同時,風吹來時,祂又能漠然瞧著一個個生命摔落下去,直到——愉悅到祂。

“怎麽畫!”

“要怎麽畫!”

癲狂之色在閻立本臉上越來越大,他忽然瞪大眼睛,“我知道了!”

他飛快地舞動畫筆,一筆筆畫,腦子裏同時構思出整幅畫的樣子——

人群被印在畫裏,他們仰著頭,虔誠地注視上方。他們瘦骨嶙峋,他們好似將死,隻剩下沉默。那一雙雙半抬起的手好似要抓到什麽。

畫的另一邊,是一座高山,尖端高聳入雲,無數人在攀爬,空中不斷有人摔落,畫紙近頂端,是一個人,他的手攀到頂峰,紙上看不到臉,隻能看到那隻手,充滿了塵土,開裂出血跡。

然後,那隻手,抓住了一根青色綢帶。

……

山鬼不知何時消失在祭台上,青霓出現在廚房空間裏,渾身濕漉漉,嚷著:“餓死了餓死了!”

跳舞特別費力氣,青霓飛快地做了一頓飯菜,風卷殘雲吃光,心滿意足癱在地上。

小樹苗用樹葉尖尖輕輕戳她的臉,“衣衣,你跳起舞來好漂亮啊!”

“就像……就像……”係統不知道怎麽形容那種感覺,它想了想,說:“就像天上月亮那樣,又好像杯裏的酒。”

“那是!”青霓爬起來,挺起胸脯,“我從幼兒園裏就開始學跳舞了,孔雀舞你知道吧?我小學時候還代表學校去參加過比賽,跳的就是孔雀舞。還有水袖舞,這也是我擅長的。”

上個世界,泰山頂上,她就甩出水袖充當連接物,把避雷針收進背包裏,假裝是袖裏乾坤。

小樹苗恍然大悟:“怪不得衣衣你裝神仙,儀態能那麽好看,一點都不駝背塌肩。”

“基本功啦。不然我怎麽敢去裝神仙。”

青霓站起來,原地舒展開肢體,給小樹苗表演了一個倒踢紫金冠。手碰到高抬的腳背,胸腰與腿的線條都十分自然,會跳舞的人最看重儀態,而神仙也是。要是裝神弄鬼時儀態不夠好看,不夠仙,那也太尷尬了。

小樹苗啪啪啪鼓起掌,“衣衣好漂亮!好厲害!好好看!”

誇其他方麵都沒有誇跳舞好讓青霓高興,這可是迫真從小練到大,她日日夜夜付出努力的愛好。

青霓一高興,又給小樹苗表演了個“燕式紫金冠”,飛跳起來,雙腿淩空,腰身一掰,上身後仰,手便在空中碰到了翹起的腳心。

小樹苗“(⊙o⊙)哇”地看著這個表演,整棵樹都被驚豔呆了,青霓揮揮手,在它麵前晃了好久,它才反應過來,啪啪啪用力鼓掌,得虧是樹,要是人,掌心都能拍紅了。

今晚的祈雨隻是個開始,青霓脫離廚房空間後,一路快馬加鞭在整個關內奔馳,好讓小樹苗在整個關內降雨,同時,還沒忘用銅鍋第三個技能,給所有人注入幻境,讓他們以為自己曾經看到了白天變黑夜。雖然時間上會有所不同,但是,大多數人和人交流都不會特意去說:“某月某日,白晝成黑夜。”而是“之前天都黑了”“是啊是啊,當時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天罰”。

何況,古代又不像現代,現代基本上家家有日曆,古代每一天都是迷迷糊糊過,縱然有對過時間,在神明身份下,比起懷疑山鬼,他們隻會懷疑是不是自己記錯了日子。

除了關內道,青霓還跑了其他九道,一一給人補充幻境,如果不是有特殊功能食物在,她屁股都能在馬上磨平,整個人都要跑散架了。

就在青霓跑馬時,棋局與山鬼降雨之事,隨著那場雨,流向四麵八方。

關內其他人這才知道結束旱災的雨水是如何而來。有通音律和舞曲的人,編了一支新舞,伴隨著樂曲,傳唱這那晚上的事。

二十七局,連輸了二十六局,樂曲之悲哀,讓聽者落淚,山鬼失誤時,樂聲猛地揚起,進入**,聽的人們也鼓掌,歡呼,縱然是不認識的人,也能抱在一起傳達欣喜。

所有人都不厭其煩地說著這二十七局,說著山鬼在祭台上的舞蹈,他們明明沒有看到,卻說得有鼻有眼,這個說山鬼跳得聖潔,那個說山鬼溝通天地後電閃雷鳴,看透商機的人連忙去書局出書,傳抄,發放四方。

他們發揮著自己所有的想象力,說著這次旱災是有妖魔鬼怪在作祟,山鬼本不理人間事,卻又不忍人間生靈塗炭,便設下棋局,誰能破開,祂便召來雷公電母雨師,降妖除魔。

“你們不知道!當時山鬼叱吒一聲:哪來的妖魔,竟敢為禍人間!當下,電閃雷鳴,天河奔騰而來,把那妖魔困在水中,祂赤足站在水上,水麵便升起一座大山,妖魔一腦袋撞在山上,哎呦!直撞得七葷八素!”

李世民在長安城中,聽著旁人信誓旦旦這麽傳,差點笑跌在地。

他笑著跟陪他一同出行的長孫無忌說:“錯了錯了,應該這麽喊:哪來的妖魔,竟敢為禍我用來玩耍的器物!”

長孫無忌無奈:“二郎,我們需不需要……”

李世民知道他想要說什麽,便打斷道:“不用了,之前那一夜必然會千古流傳,個中傳說肯定會大有不同,咱們宮中記載著的是真實便可,其餘……總歸萬變不離其宗。”

“而且,不論怎麽變,他們總歸記著山鬼的恩情,記著同是人類的棋手的付出。”

李世民走在街上,看著重新恢複生機的長安城,以及處處售賣的什麽“供奉山鬼的木牌”“山鬼最喜歡的香”“二十七局棋棋譜”“與此事相關的詩集”,露出了笑容。

陸陸續續有人去買那些東西,都說要拿回家,好好供奉,為山鬼上香,為那些下棋的人祈福。

“你們聽說了嗎,還有人畫了那晚上的畫,大家快去買啊——”

便是一大群人爭先恐後奔過去。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愣了愣,相視一笑,也跟著走過去,話語飄散在空中。

“該不會閻立本窮到賣畫了吧?”

“肯定不是,那家夥還沒畫完,一天隻吃一頓,把自己關房裏麵許久沒出來了。而且,他可寶貝那幅畫了,我這個皇帝想看一眼都不給。”

*

在外麵遊玩大半日,回到宮中後,李世民攤開了一份長卷軸,看到裏麵內容時,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驚訝。

這是山鬼隨意拋給他的,當時也沒說是什麽,現在一看,竟是關內道打井地點圖。

看來這一次下棋,山鬼雖然沒贏,卻更加被愉悅到了。

這打井圖是獎勵。

李世民仔細觀看,活生生被鎮住。

太詳細了,這張圖上密密麻麻都是圈,布滿整個關內道,有了這張圖,打好井,關內以後再又旱災,不敢說一定能用水無憂,但至少能多撐一段時間,那就是多活一些人命!

也隻有神仙才能夠透過厚實土壤,直接窺看到地底有無水流吧。

一口水井能滿足六十人,七十頭畜生用水啊!打深一些,打三四十尺,在大旱時,也能支持附近好十幾戶人家用水二三十日了!

想到這個,李世民眼裏就升起了水霧,無論怎麽用手背拭去,從外界看,他眼中依然是霧蒙蒙一片。

哦!還有紅薯!在一個月前就成熟了,要做種子還不夠,得繼續種,但是,三五年後,應該能推廣了。到時候,在旱災過去後,就可以種紅薯,收割一批存糧,好度過災難後的日子。

要知道,天災並非最可怕,最可怕的其實是災難結束後,人心不定。

但是,現在有紅薯了!

李世民眼中露出濃烈笑意,認真又虔誠地在心裏說:感謝山鬼。

日子似乎要好起來了。

卻接到司農寺那邊匯報,“木棉從崖州移植到江南道,無法存活。”

李世民頭皮一炸,“怎麽會無法存活!”

江南道離崖州最近,氣候相近,若是江南道都沒辦法種,其他地方更不用說了。而如果不能把木棉樹種進中原,綿布售價永遠無法壓下來,依舊會有許多百姓買不起綿製衣物。

司農寺裏,負責移植木棉樹的人也回到了長安,此時正好可以來向李世民解釋,他說了一大堆原因,李世民又沒學過農課,聽得雲裏霧裏。

——如果是用現代話語來總結,就是溫濕度相差太大,無法移植。

“行了。”李世民閉了閉眼,“朕知道了。”

司農卿也隨之而來,聽完後,忐忑地提出:“不如,詢問一下山鬼……”

李世民搖頭,“我們不能事事依靠山鬼。”

過了一會兒,“司農卿!”

崔樞:“臣在。”

“朕命你再領一幫人,研究木棉樹要如何移植進江南道。既然豕能因為閹割而變得溫順而肉多,木棉樹也一定有辦法培育成能夠適應江南道的模樣。”

崔樞感覺又一個重擔壓在他肩上,然而,自家老大下的命令,他隻能行禮,道:“臣接旨。”心事重重地走出皇宮。

李世民也心事重重。

他把今日政務重新檢查了一遍,又坐在牆前,認真覽看上麵貼的紙,其中記載了隋煬帝犯過的所有錯誤,他一張張瞧過去,對照自己最近有沒有犯下相同的錯誤,還翻了律法,又想到觀音婢懷孕後,最近總是睡不舒服,大筆一揮,下敕,如果官員家裏妻子有孕,孕期並分娩及坐月子這段時間,都不用來上夜班了。

做完今日的“三省吾身”後,李世民捏捏鼻梁,感到頭疼:“這木棉樹要怎麽處理呢?現在是不冷了,可冬天年年都會來。再等幾個月,就又是寒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