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好呀新年好呀, 祝賀大家新年好~”

歌聲隨風而出,飄向四海八荒。蒼生赤子共抬頭,富貴的人, 權勢的人, 求生的人,貧困的人, 精兵銳卒並老弱病殘一同仰視天空, 以往的分界線短暫不存在, 他們終於可以一樣——

一樣在溫暖中, 品嚐加鹽的鮮肉與蔬菜。

從小到大, 孫小娘隻有兩個心願。

第一,吃成一個胖子。

第二, 能經常吃到鹽。

而就在今天, 她第二個願望居然要達成了!

主家將他們這些礦工聚集在一起, 告知:“城中鹽鋪新上了一種白鹽, 前去官府, 領取戶籍複件,有過所也行, 將其拿去鹽鋪,每個月可購一斤鹽。一斤鹽才三十四文。”

孫小娘心髒砰砰跳。

她現在一天能賺十枚開元通寶,也就是說,幹活四天,就能買夠一斤鹽?

一斤鹽,每一頓都放進飯菜中,剛好夠吃四十日!

她吃得起鹽了?!

孫小娘越想, 呼吸得越急促, 連聲問:“真的有這麽便宜?三十四文不是毒鹽的價錢?這白鹽莫不是毒鹽?”

主家不耐煩:“如果是毒鹽, 朝廷還限製你們購買?還不是鹽太好了,怕你們搶光?”

孫小娘:“這是陛下的鹽?”

主家頓了一下,嫌棄解釋起來太麻煩,幹脆道:“可以這麽說。”

孫小娘瞪大眼睛,滿臉不敢相信。與其他人對視,半晌後,卻是歡呼如潮湧,“聖君”“聖天子”之話不絕如縷。

年前,主家給他們放了假。孫小娘兜裏有錢,三百枚開元通寶,來年還得上工,為了趕時間,她選擇坐船回家。可惜家裏離她挖石炭那塊兒太遠,等孫小娘到家時,已錯過新年,還有三天便是上元夜。

當她推開門時,丈夫和孩子木楞地看著她,她明白,這呆呆樣子並不是給她,而是給她身外那一整套新衣服。

孫小娘摸著自己遮風擋寒的羃籬,露出笑來:“怎麽啦?”

她現在穿著一身小水布料子裁的衣服,打底衫外套汗衫,下係緊口長褲,與襖子一樣,都用了綿,就連襪子……就連襪子也奢侈了一回,是綿襪子咧!

她走之前,穿走了家裏唯一一套衣衫,回來時,帶回了一套新衣服,外加四匹小水布,十五屯綿,一斤白鹽,三百枚開元通寶。

“這幾匹布還有幾屯綿正好給你裁一套新衣服,餘下還能給娃兒穿綿衣,再填一床被子!”

兩人窩在草垛子裏,數著財產。

黃泥巴聽孫小娘這麽說,連忙搖頭:“哎呦哎呦,俺哪裏用那麽金貴,還穿綿,咱們不如賣了……”

說是這麽說,他臉上還是帶著笑,一遍遍摸著料子,依依不舍,“賣之前,俺再摸兩把,俺還沒摸過這什麽……什麽水布呢。”

“要穿的,不然你怎麽出門?明年俺會帶更多錢回來,俺們以後要每年都穿新衣服!就連下地也能穿著衣服下地!”孫小娘口吻裏充滿了向往。

她實在……實在不想再過得和地裏老鼠一樣了,一家子隻有一套衣服,白天不敢見人,隻能夠晚上借著黑出門。

她想做人。

也不用多有錢,也不用頓頓吃肉,能白天穿著衣服光明正大出門,那就是人了。

黃泥巴將那三百枚開元通寶往草垛子後邊藏,弱弱地開口:“真的可以嗎?”

孫小娘認真點頭:“俺一直下礦,就一直可以。”雖然很危險,她見過不少人,明明前一天仍在一起說說笑笑,第二日下礦就再也走不出來了。但是,有錢。隻要有錢,她就不怕死!

孫小娘又把那一斤白鹽拿出來,白鹽是裝在瓦罐子裏頭,打開後,是重重鹹味,“陛下——就是咱們陛下,他讓我們都能吃上鹽,才三十四文一斤,每個人能憑戶籍一個月買一斤,可惜,聽說九月二十五那時候,關中就開始往外邊賣鹽了,等傳到河南道時,我已經要回來過年了,買不了多少,隻能帶回來一斤鹽。”

黃泥巴已經聽得一愣一愣。

孫小娘下礦的地方離長安很遠,而他住的地方離長安更遠,這年頭就是皇帝老兒出行都不方便,世家的人也成不了例外,白鹽還沒賣到黃泥巴這兒,他壓根不清楚天底下居然能有這麽白,這麽細,這麽鹹,還這麽便宜的鹽。

黃泥巴狠狠吸了一口白鹽鹹味,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此刻這種感覺,好像要窒息在海裏,鹹味埋葬了他。

“這、這該不會是夢吧……”

就算是夢,他也願意死在這樣幸福的夢中。

孩子來敲門,大聲:“爺,娘,吃飯啦!”

兩個大人像是兩隻兔子,被驚嚇到後猛地一蹦,從草垛子上起來,七手八腳把錢塞得更深一些。

“來、來了!”

熱飯菜端出來,孫小娘一時有些恍惚:“上一次過年時,俺們吃到熱飯熱菜是什麽時候?”

黃泥巴飛快扒著飯,肚子咕咕響,像是一陣陣悶雷。

孩子嘴巴裏也嚼著飯菜,含糊道:“娘,吃肉,有肉!”

孫小娘一看,碟子裏果然有一大坨肉,太暗了,看不出來是什麽肉。“肉?俺們家居然能吃上肉?”

“俺們要給山鬼磕頭!這叫竹蟲,竹子生病,裏麵就會有蟲子,一根竹子裏能有幾十條,特別肥。其他時候沒有,過年時吃正好。”說著,夾起竹蟲咬一口,這蟲子肉肥,黃泥巴覺得特別香。

孩子瘋狂點頭,又說:“還有蔬,叫豆芽,這個是陛下給的,泡一泡豆子就有了。”

要擱前些年,孫小娘做夢都想不到,自己一家人能過上這種日子,有肉,有蔬,有鹽,有衣服,對比屋子破舊髒亂,他們的日子……

孫小娘牙關咬得死緊,以前過得那麽苦,天天八個時辰下礦,累死累活,她都沒什麽感覺,如今卻控製不住眼淚。

——他們的日子,“新”起來了。

*

大年初一,李世民換上新衣服,前往大殿,準備迎接文武百官和高級地方官來給他拜年。

民部侍郎趙義綱在等待宮門打開時,不停打哈欠,忽然感覺身邊來了個一人高,圓滾滾肉乎乎的東西,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才發現是長孫無忌,他將自己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外麵罩一層官袍,手裏還捧著一麵熱騰騰大餅,正抓緊時間吃早食。

發覺視線,長孫無忌遲疑了一會兒,問:“吃了嗎?”

趙義綱眼角一抽,“多謝長孫公,某已吃過了。”

其實還沒有,但是他要是回答沒吃,萬一長孫無忌腦子一熱,掰一半餅子給他,那他是接還是不接?

“噢。”長孫無忌繼續低下頭去吃。

房玄齡走過來,笑嗬嗬打了聲招呼,問:“義綱怎如此困倦?昨夜睡得不舒服?”

趙義綱不說話了,似乎很鬱悶地歎一口氣。

房玄齡很好脾氣地多問了一句:“怎麽了?可是有什麽難事?”

趙義綱道:“前幾日都在統計國庫收入,昨夜更是熬夜趕工,讓房公見笑了。”

房玄齡想起來前幾天還是過年時的假期,想想就知道,民部沒統計完根本不敢休假,也就是說,加班相當於沒休假。而且,前段時間,民部尚書裴矩還去世了,一應事務……該重算賬本的重算賬本,該交接的交接,民部如今還亂著,新尚書又還未擇出到任,趙義綱現在就是二把手頂著一把手的責任。

房玄齡投去憐憫視線:“義綱辛苦了,今歲稅收是否增多了,才出賬遲?”

“是……”趙義綱正要說什麽,忽然聽得身旁些許混亂雜聲,說是即將入殿,不少官員開始各歸各位,趙義綱便也歉意地向房玄齡笑了笑,回歸民部侍郎的位置。

袖中手仍有些抖。

都說數錢數到手抽筋,今年他可算體會到了。趙義綱深吸一口氣,隨著隊伍入殿,向陛下拜過年後,靜待大朝會中,民部匯報時候到來。

想到今歲鹽稅收入,趙義綱心頭那股子震撼久久不去,而待會,朝臣情緒將會和他一同步。

上首,李世民耐心聽著三省六部領頭大臣們關於上一年事務的總結,聽完一個又一個後,發現民部還沒匯報,沒多想就:“裴卿可在?”

朝堂一時寂靜。

李世民還沒反應過來,“裴……”

內侍低聲提醒:“陛下,裴公已去。”

李世民愣住了,幾息後,不自覺的歎息:“裴卿時時當廷諍諫我,如今壽終,我仍不時錯覺耳邊響他諫言,竟分不清虛實了。”

前不久,這人還諫言他不能夠釣魚執法,那時明明看著身子骨還硬朗,怎麽就如此猝不及防……

不過,享年八十,也是喜喪了。

隨後,李世民道:“民部侍郎何在?”

趙義綱揚聲行禮:“陛下,臣在此。”

“今歲稅收如何?”

趙義綱一條一條報上去,和往年相比大差不差,其餘人隻等著他報完,就開始進行下一項朝議。

“鹽課……”趙義綱停頓兩秒,想到那個數字,居然激動得紅了臉,從麵孔一路紅透到脖頸。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今歲鹽課一萬七千八百五十一貫!往年鹽課是一萬貫,增多了近八千貫!”

“咚”的一聲,不知是誰手上象笏摔在地上。

“多少?!”

有大臣揉著自己耳朵,疑心聽錯了。

還有大臣直接質問:“不會算錯了吧?確定數額沒有出錯,沒有多算?”

貞觀年間君臣相處風氣極為放鬆,哪怕此刻有臣子當場情緒失控,也不會有人怕皇帝怪罪——隻要情緒表達不是太過激烈,比如推翻桌子就不行了。

李世民喉口仿佛有東西堵著,好半晌,才把聲音找回來,“再說一遍?鹽課多少?”

趙義綱便重複:“恭喜陛下,賀喜陛下,今歲鹽課一萬七千八百五十一貫!”

白鹽發行才幾個月啊?半年不到!頭三個月還是在長安周圍售賣,後來倒是運出去了,然而到年底時,還有一些地區根本不知道白鹽的事。

就是這樣的情況……就是這樣的情況,鹽課居然能比往年多了那麽多!那明年呢?明年能翻多少倍?

李世民對著這個民部侍郎看了許久,看得趙義綱幾乎渾身發癢時,這才張嘴,恍恍惚惚:“很……很好……”

窮了那麽久,他這是要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