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你去不了, 你是凡人,過不去時空亂流。”

李世民後背抵著牆壁,眼神裏仍舊暴露著對那個楊廣的冷漠殺意,緊繃軀體, 一副長劍當拔, 隨時可以斬出模樣。

“……多謝告知。”

悶不吭聲一會兒後,又問:“那……那個觀音婢, 在那邊過得如何?”

*

李世民他再會共情, 在生活環境潛移默化下,他也想不到去共情妾室。

他會為了百姓苦難而流淚, 會因為得知要聘的美人有未婚夫後,緊急讓禮部停止行動,並且自打臉承認是自己失察,他有三觀, 有仁心,但那是封建社會桎梏下的三觀和仁心,他看不到後院女子悲哀, 這也怪不到他頭上——脫離背景談對錯,就是耍流氓。

青霓也沒想過逼著李世民對此認錯, 她隻是想要用一些小手段, 迂回達成自己的目標。

——如果隻是單純讓李世民遣散後宮,那些可憐女子又能去哪裏呢?唐朝可不是現代,“離婚”也能自己過得很好,尤其是這裏麵有些人在名義上, 還屬於罪人, 是被李世民從掖庭中帶出來, 才脫離了當宮人不停幹苦活累活的境遇。

“我看看。”

他想不到要共情妾室, 那麽,如果出事的是觀音婢呢?

青霓抬起眼簾,目光如電。

被翹起一角的蛋糕,奶油花一寸寸滑下,風晃燭火,壓成一線,刹那黯淡了大堂。

“啪——”奶花砸在桌麵。

山鬼平靜地說:“不好也不壞,也就跟你後宮嬪妃那般,數著日子過。偶爾作為談資,出現在外臣口中。”

如果……這人是觀音婢呢?

李世民心就疼了。

立刻想起來前兩次提到他後宮妃嬪時,臣子們調侃的話語,不太尊重的議論。他當時完全沒有覺得哪裏有問題,可……如果他的觀音婢在另外一個世界,也是這樣待遇呢?

李世民掐著額角,那兒一跳一跳,疼得厲害。

若不是青霓清楚自己早就找機會給他喂過治療遺傳病的菜肴,恐怕要以為李世民是舊疾複發。不過,以防萬一,青霓還是悄悄給李世民拍上了一個保鮮技能。

“為什麽楊廣能夠重生?”

“也許是哪個仙家無聊,也許是哪個魔頭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是了,山鬼都能隨意告知他未來,其他神仙魔頭任性一些,撥弄時間又如何?

李世民又問:“有沒有……我是說,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人在時間逆轉後,也能平安呢?”

“有啊。”

李世民眼中忽然湧起希翼,存留時間很短,一兩息後又流逝而去。他不知道山鬼會不會告訴他,而且,其他神明才是和山鬼一國的吧?

山鬼又吃了一口蛋糕,周圍早已沒什麽其他人,山鬼與唐皇對話沒人敢聽。唯有那株大樹,再次靜立在樓中,綠幽幽的藤蔓重新纏繞到柱上,攀爬著牆壁與地板。

四周幽靜,讓李世民肢體略微放鬆,他往牆上靠著,滑下來倚坐,長腿一支一平。

山鬼:“想要這個世界的觀音婢不會在其他神魔玩弄時間下過得不好,讓她本人攢功德即可。”

李世民:“功德?是說給寺廟佛像修金身,去功德箱裏捐錢?”

“不,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這句最早出現在五代時候的話,李世民沒聽過,然而,字簡意淺,他立時反應過來,這是讓觀音婢多做義舉,比如施粥,比如鋪路修橋,比如建育嬰堂,收養棄嬰。

要做多久呢?李世民沒問,山鬼也沒說。這種仁義之事,若是問清楚時間,做到那一刻即止,就變味了。

翛忽來一陣冷風,李世民被冷得打了個噴嚏,側頭一看,窗戶被藤蔓扯開了條縫。發現他看過來,藤蔓又悄悄悄悄縮走,仿佛無事藤。

李世民揉了揉紅鼻頭,失笑。

山鬼就像小孩子一樣,總是故意作弄人,所做之事多數是無傷大雅……

心念一轉,李世民目光掃過山鬼麵孔,停在了那雙總是帶笑的眸子上。腦海裏念頭拂過:反正比某些玩弄世事,直接逆轉時空的神魔好太多了。

李世民向山鬼道謝,強耐躁意,又和山鬼在滋味樓裏吃吃喝喝玩玩小半個時辰,方才起身告辭。

回到宮中,李世民立刻去找長孫皇後,悶悶不樂地把這事說了。他說時,風動葉滿院,半空中風都在嘯,就好似君王心情低落,它們來幫這文皇帝發泄情緒。

“觀音婢,你說我以你的名義把後宮都遣散了怎麽樣?這也算是一樁仁義之舉吧?”

李世民還是沒辦法共情妃嬪,但是他可以共情他家觀音婢,也可以共情後宮宮女,稍微代入了一下……“你看,宮女能被放出宮也很開心,對於她們而言,這也算大恩一件?”

長孫皇後:“陛下,萬萬不可!”

陛下投去詫異的一眼。

長孫皇後麵上不見急躁,也沒有聽到平行世界自己過得不好而悲傷,挽袖為李世民斟酒,在潺潺酒香中,不緊不慢說:“陛下,她們不僅僅是陛下你的妃嬪,她們在後宮中,有品級,有事務要做。百官組成陛下的朝廷,那麽,後宮是妾的朝廷,妃嬪,便是妾的臣子。”

李世民小心地從長孫皇後手裏接過酒,竟然覺得有些難得。從他之前被迫戒酒,到如今由山鬼治好病,還是第一次在宮裏喝上酒。

“觀音婢你的臣子?”

“陛下莫不是忘了?”長孫皇後無奈道:“四夫人佐後,於內無所不統,她們要輔佐妾治理後宮,為妾內官。”

這後宮,不止有妃嬪,還有宮人,以及各方麵事務,豈能全堆在她這個皇後身上?

“往下,九嬪,掌教九禦四德,讚導後之禮儀。”

“美人,掌率女官,修祭祀賓客之事。”

“才人,掌敘宴寢,理絲枲,以獻歲功。”

“陛下……”觀音婢欲言又止,“妃嬪不單是要侍奉皇帝……”

她們更大的用處是幫助處理宮內事務,不是隻守在後宮裏,等你寵幸啊。

“她們還有月俸,四夫人為正一品,月俸……”

“九嬪為正二品,月俸……”

“美人……”

“才人……”

李世民越聽,臉上越火辣。長孫皇後盡管沒有明說,話裏話外就是那個意思,有需要管理的事務,有一票手下,妃嬪甚至可以稱為一種工作,而陪你睡覺,隻是工作的一部分,不是全部。

人家拿了工資的。

“我……”

“妾知道陛下的意思。但,比起直接放出宮,或許她們更想要的是一份體麵?”長孫皇後輕聲道:“不過,陛下可以問一問她們自身意願。若是想走,就放出宮,若是想留,就給她們一份體麵。”

於是,當各妃嬪大晚上被喊過去時,皆是一頭霧水。

他們這位陛下……也不是喜歡搞大被同眠,夜禦十女的啊。

一進門,就見陛下穩重地坐在位置上,皇後亦是雍容而坐,麵露微笑,似乎並非出了大事。眾妃嬪心裏直打鼓,行禮後各坐其位,忐忑等著上首二位訓導。

“你們想要被放出宮嗎?”

聽到李世民的話,妃嬪齊刷刷看向長孫皇後,硬生生忍住諸如“陛下你沒病吧”“這是什麽試探”“發生了什麽”“之前消減後宮開支就算了,現在連妃子都能消減了嗎”這麽一連串吐槽。

韋珪韋貴妃謹慎地問:“皇後殿下,這是……”

“吾與陛下商議,諸位妹妹若是覺宮廷生活寒苦,陛下願意放爾等出宮,往後各自歡喜。”

沒有人出聲。

“若是留在宮中,一應待遇如往常……”

李世民接過話,麵容嚴肅:“依照漢例,爾等所生子女,可在稱呼上冠母姓,若為子,可呼為某子,若為女,封公主後,可稱為某公主。”

陰妃強行克製著自己想出聲詢問的衝動,依舊是那麽安靜而溫順地坐著,微微垂首,露出一截脖頸,是那麽寒冷而蒼白。

隨母姓……這是香火啊……

自從她父親殺了太上皇第五子,挖開了太上皇祖父李虎、父親李昞墳墓,毀了李家家廟,後來兵敗,她與幼弟被俘,充入掖庭後,她就對陰家香火不抱期待了。她那個弟弟為人魯莽衝動,陰家又挖了李家祖墳,隻怕多得是人想要抓住他弟弟錯處,將他踩下去。到時候,陰家就是真的沒了。

可,如果一個皇子,能冠上母姓,哪怕正經文書上姓還是姓李,也是繼了陰家香火吧?皇子,隻要不去做謀反之事,安安分分,李家不至於連自家子孫也容不下?

“朕沒有別得要求,之所以如此,也非是疼惜爾等,實乃皇後心仁。爾等得了好處,需得虔誠恩謝,日日香火不斷。”

李世民嘴角深抿,神色是難得見到的不容置疑。壓力撲麵而至,眾妃嬪似有所感,皆齊聲應是。

他不知道功德能具體包含到哪些方麵,但念著佛廟道觀皆需香火,隻覺得這興許有用。

又怕僅有“冠姓”之恩,所集香火不夠,李世民閉目稍想了一會兒,眉頭挑染上義無反顧之意,他睜開眼睛,鄭重其事:“此為恩及爾等外家,至於爾等……”

“若有大功勞,可依漢例,女子身封侯。”

“陛下?!”長孫皇後側頭,聲音竟有些不穩。

漢朝確實有女身封侯先例,比如功臣死,又無子,封其母為侯。比如丈夫死得早,又無子,便讓妻子封侯。最有名那位,當為呂後當政時,其妹呂媭被封為臨光侯。

可,那是漢朝時候了啊!李世民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眼不眨一下,實施這個規定。到時候,不知會有多少大臣反對,多少壓力欺上。

眾嬪妃腦子當機了,愣愣看著李世民,好半天,韋貴妃韋珪再也顧不上謹言慎行,指尖在椅子扶手紋路凹陷處滑過,忽流掐住手心。

“陛下此言當真?”

李世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君、無、戲、言!”

韋珪激靈地打了個顫,說不出有多少激動與恐懼。

“陛下。”又是一道女聲開口,輕聲慢語,“不知……輔佐隋史修錄,可能稱大功勞?”

說話之人,是隋煬帝之女楊妃,她倚坐於椅子上,身姿優雅,乍一看,周身輪廓仿佛連進月光中,泛著幽幽月色。

唯一美中不足,是她臉上有炙麵痕跡。

李世民後宮嬪妃,大多數都受過炙麵,因為她們曾為官奴婢,未入秦王府前所居之處是掖庭,需燒灼麵孔。

所以,她們不能和秦始皇那些後宮用同一種方法解放,女子在古代本就艱難了,炙麵女子,更是艱難。

青霓抬頭看著月亮,手裏拿藤條有一搭沒一搭地係,思路飄飄忽忽。藤條不知不覺係了個死結,青霓把它一扔,聽著外麵呼呼風聲,拿起一支筆,細細沾了墨。

也不知道李世民究竟會怎麽做,她可以運作的僅是這些,餘下,隻能夠盡人事聽天命了。反正,把局布出來後,她終於可以不必再去盯著李世民後宮出題了。

還有別得事情需要她思考……

筆在紙上出墨,塗繪出一個又一個字。小樹苗偷眼去看——

提升生產力→解放勞動力→對內繁榮工商業→對外貿易→商業提升使稅收增多→國力提升→對外擴張獲取勞動力→進一步解放本土勞動力→發展教育→增多知識種類→攀爬科技樹→二次提升生產力→工業革——寫到這兒時,青霓筆尖一頓,迅速把最後一個塗黑。

小樹苗:“……咦,衣衣,你不是不懂治國嗎?”

“啊?我是不懂啊。”青霓看了一眼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哦,你說這個啊,因為我站在巨人肩膀上,通過曆史總結出來的,唉,也不知道紅薯什麽時候好,有紅薯,至少能解放一小部分的生產力。”

一邊說,一邊點起火爐,把這張紙燒幹淨。

係統也不清楚紅薯什麽時候好,但是它清楚,帶著這一連串總結的人,放到哪個明君麵前,都是會被其尊為上卿。這東西實實在在點明了國家要如何發展,放在現代激不起水花,在古代,卻是屠龍之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