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破碎。

房玄齡第一時間掏出李世民賜予的護心丸, 然後立刻“啪”地拍進嘴裏。

人年紀大了,受不了剛才那個刺激——不行,好氣啊!雖然他們貞觀年才開始, 可往後修生養息的政策他是一定要執行的。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製定與執行政策,修養出來人口, 仔細保護民生,會在若幹年後被某一任唐皇霍霍幹淨……

他苦思冥想的政策!他勞心勞力的日日夜夜!

一口老血梗上房玄齡咽喉。

李世民的手放在背後,握成拳頭, 嗓音聽起來沙沙的:“請問山鬼,這個皇帝究竟是誰?”

等問到名字,回頭他就搞個小匣子, 名字刻入石頭裏放進去,每一代皇帝隻允許臨終之前打開, 死之前看到名字,發現子孫後代有這個人, 要麽殺了, 要麽遠遠打發去封地!

這種禍害不能留!

哦不對, 在場人那麽多, 瞞不住,真是, 腦子都氣傻了。

如果山鬼願意告訴他是誰的兒子, 排行第幾就好了, 那就可以生下來後先教一教, 看看能不能教好。

雲霧散去後, 山鬼依舊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 聽到李世民的詢問, 便輕輕地笑:“秦王是要回答我的問題嗎?”

李世民:“是!還請足下出題!”

“倒也不用特意出題, 就這個吧——誰是間接造成安史之亂的皇帝?”

“一、大帝李治。 ”

由於前麵山鬼沒有提到李治的文治武功,隻摘取了一些他治國失誤的地方,導致李世民對這個還沒出生的兒子第一感官就是小兔崽子,現在聽到首項選擇,隻差一點就開口打斷,說“後麵不用說了,就他了”。

還好他行軍打仗磨練出來的耐力救了他。

山鬼:“二、孝和皇帝李顯。三,明皇帝李隆基。四,章武皇帝李純。”

所有人都看向了禮部尚書李孝恭。

快點,來活了,這些諡號裏的門道,你一個禮部尚書,門清兒!

得嘞!

李孝恭大手一揮,禮部官員們圍過來,七嘴八舌討論。

“首先,大帝……唔,則天法堯曰大——這個可以去掉了吧?順應天理,效仿堯舜,造成安史之亂那位陛下哪裏能效仿堯舜了?效仿堯舜禪讓皇位給安祿山?”

嘶——

禮部官員們把手藏在袖子裏,使勁掐自己掌心,不讓自己笑場。

不能笑不能笑,再怎麽那也是李家人,還是當今聖天子的兒子,笑完了,可能官途也完了。

尉遲敬德才不管,他就是個混不吝的,驕橫慣了——反正他們陛下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治他的罪,便笑得震天響,“哈哈哈哈哈哈嗝——”鸛骨腮都好似在震動,“你們這些玩文字的就是心眼多,那位天子何止禪讓,這是怕有臣子不服,提前將人送過去,還逼著打敗仗,好讓下一任天子處置吧?”

這一笑,直接打破了之前還凝重悲憤的氛圍,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反正李世民是被逗笑了。聲音還有些沙啞,“敬德,你這……噗,你這嘴不去做禦史,真是屈才。”

有禦史大夫作出驚恐的樣子,連忙擺手:“不敢不敢,我們這兒廟小,容不下吳國公這尊大佛。”

引起哄堂大笑。

尉遲敬德“嘖”一聲,目光轉一圈,記住笑得最大聲的那幾個。改天就套他們麻袋!

李世民拳頭掩在翹起的唇邊,“咳咳,繼續,還有三個,都分析分析,究竟是誰。”

禮部官員便又將注意力放在“孝和皇帝李顯”上,“孝”就不用分析了,都盯著“和”諡,“唔,我覺得這個也很像,推賢讓能曰和,舉薦賢人,讓位於能者——萬一又是嘲咳咳呢。”

禮部官員間相互拋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這也沒辦法,諡號是由下一任皇帝定的,上一任再怎麽昏庸,子也不好言父過,這時候,就需要禮部來粉飾粉飾,挑一個明麵上不出錯,實則暗藏乾坤的諡。

這種活,他們確實門清。

又看下一個。

“明皇帝?明是一個很好的諡號了吧?”

“對,而且,山鬼之前也說了,明皇帝讓大唐超越了前朝,這個應該可以去掉。”

“對,我也覺得可以去了。”

李孝恭看向李世民,李世民點頭,補了一句:“他確實配得上一個‘明’字,此人為一代明君,應該無甚問題。”

又能開拓疆土,又能發展民生,道一聲明皇帝,無可厚非。就是房謀杜斷一時之間,也沒反應過來哪裏不對。

唯有太子李承乾身側一個年輕人滿臉糾結之色,與在場人格格不入。李承乾注意到了,小聲問:“遐齡,怎麽了,是膳食有哪裏不對嗎?”

此人是他的典膳丞,掌東宮進膳、嚐食,他特意帶來宴會上,想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麽忙。

年輕人沒想到會正好被李承乾瞥見,一時有些瞠目結舌。

“遐齡?”

“回殿下,臣……”年輕人看上去有些猶豫,“無事,隻是想起一些往事。”

“嗯。”李承乾便也沒多問。

年輕人,也就是李延壽——字遐齡——動了動身體,垂頭坐好,臉上還是糾結的神色。

他有別的見解,可又怕是自己猜錯了,到時在其他人麵前出醜,還會被陛下不喜。

再、再考慮一下吧……

禮部官員已經開始討論最後一人。

“章武皇帝?”

“‘章’……敬慎高亢曰章,也就是恭敬謹慎,剛強爽直?”

“他剛強嗎?”

“這還叫不剛強?潼關都不守了,非要自家將軍拋棄優勢,和敵軍麵對麵,可‘剛’了,就是不‘強’。”

禮部官員的嘴皮子毒辣,聽得在場人頭皮發麻,尤其是某些年紀大的官員,拚命回憶自己有沒有做什麽誤國誤民或者不施仁義的事,別到時候入土了,禮部給擬諡號,也來一個明褒暗貶的字。

李孝恭上前,“陛下,我們認為應該選四。”

“嗯?為何?”

“正如選擇一,必然不是,效仿堯舜隻是我們的玩笑話。此大帝是陛下皇子,繼位於明皇帝之前,既然安史之亂造成大唐由盛轉衰,明皇帝治下為大唐最盛,那麽,便可以剔除一了。”

李世民露出溫和的笑,等著李孝恭後麵的話。

李孝恭在這方麵非常有自信,意氣風發地述說:“而後,山鬼言京城有六陷,是以大唐於安史之亂後尚能維持,因此,二便不能選了,畢竟,還沒‘讓’出去。”

李世民:“確定明皇帝沒有問題?”

李孝恭重新想了一圈“明”的諡意,“明是美諡,諡意亦沒有符合安史之亂的暗諷。”

“有……的……”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

李承乾驚訝:“遐齡,你……”

李延壽直起了頭,和同樣驚詫的李孝恭對視,“有的。”他說,“‘明’有一個諡意,或許會適合他。”

李孝恭眉頭緊皺,“你是誰?”

李承乾看看自己屬臣,又看看李孝恭,抿唇站出來,“堂叔,這是孤的典膳丞。”

李世民眼中流露讚賞之意。

李孝恭忽然笑了,“典膳丞?”他用牙齒磨著這個微小官職的稱呼,染著一絲半點炭火火光的眼底,露出些許輕蔑,“不知有何見解?”

要不是有選拔賢才不看身份,隻看才能的李世民在,李孝恭連讓李延壽說話的機會都不會給。

他看他的眼神,不屑地仿佛在看螞蟻。

李延壽又不是厚臉皮,感受不到那股視線,登時燒紅了臉。

如果……他也能到尚書的位置……

李延壽看了一眼太子,自己的主子,這才清晰地吐字:“‘明’還有一個諡意,總集殊異曰明。”

“總……”李孝恭牙根微微發緊。

禮部其他官員目光也訝異地定格在李延壽身上。

眾目睽睽下,李延壽憋了一口氣,繼續往下說:“譬如那北齊的高洋,文治武功絕對是當代首屈一指的明君英主,北齊在他手中達到極盛,突厥他缽可汗甚至稱其為英雄天子。然而,或許是水滿則溢,經過卓越的成就後,此人便自滿了,開始暴虐,開始享受——總集殊異,便是聚集了極大的差異,倘若……”

接下來的話有些大逆不道,這也是之前李延壽糾結著要不要站出來的原因。大家都在為李隆基的功業而自豪,他作為戳破那個人,不一定會受到感激,也許會被不喜。

不過。現在話都說到這兒了,李延壽硬著頭皮:“我是說,倘若……明皇帝也是與高洋一樣的性子呢?”

李淵怒喝:“放肆!”

“大父,遐齡他……”李承乾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兩三息後,幹巴巴道:“他沒有惡意。”

李延壽安靜地跪下,看著小太子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耶耶喜歡挖掘南北朝的曆史,他就是在這耳熏目染中長大的,別人想不到,或者不敢想明皇帝會“不明”,他聽過那段曆史裏君主的荒唐與混亂,倒是第一時間發現了別人不敢想的地方。

而聽到這個說法後,許多人一瞬間失去了言語。

他們有判斷力,這“明”的諡號,再配上山鬼的惡趣味,外加安史之亂“由盛轉衰”——誰規定盛衰之間就一定會有緩衝的時間呢,竟是該死的合適。

“竟然……”

“怎麽會……”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山鬼凝視著李世民,就像是看全身毛炸起的貓。他臉色從懵逼轉為鐵青,緋綾袖子被他拉扯成直條,“我、選、明、皇、帝、李、隆、基!”

山鬼客氣地問:“不改了嗎?”

“不改!”

“太好啦!恭喜你們,居然答對了!”

滋味樓中央的大樹,悄咪咪睜開一半眼睛,清晰看到貞觀君臣複雜的臉色,那種看似說不清道不明,實際上卻能用宿主所在時代的話語來概括。

他們有誌一同,思維難得合一地,對曆史上那位唐明皇抱以最誠摯的問候——

李隆基,老子XX你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