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辦法行不通, 故意看我笑話?”

李世民往山鬼對麵一坐,眼眸充滿控訴地注視祂。

“你不會真的去做了吧?”山鬼瞅著李世民滿臉寫著不高興,頓時……

“噗——”

山鬼樂不可支。

“你真的去玩釣魚執法啦?”

釣魚執法這個用詞, 李世民是第一次聽到,卻也能理解意思。

李世民瞪起眼睛, “你果然是準備著看我笑話!”

太過分了!虧他興致勃勃, 以為自己想出了個好點子!還第一個分享給祂!

山鬼狡辯:“怎麽能說看你笑話呢?我又不是你的大臣, 難道還要負責對你諫言?”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李世民總覺得哪裏不對。

他眼角餘光又瞥見了白日裏看到的那隻橘貓,從大門躥進來, 蹲在一樓, 搖著尾巴, “咪~”廚娘正在樓下, 瞅見了,蹲下去輕輕摸了一下橘貓腦袋, 拎著貓的後脖頸往後院去, 不一會兒就聽見了打水的聲音。

“這隻貓兒是前段時間來的,第一次被喂了後,隔三五天就過來一次, 有時候看它髒了, 廚娘就給它洗個澡。”山鬼托著腮, 盯著李世民看, “我瞧著它可愛, 就索性隨它接近了。”

李世民想了一下那隻橘貓圓溜溜的眼睛, 點頭讚同, “是挺可愛的。”

山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一個合格的好演員, 哪怕對方什麽都沒察覺, 也要表現出自己角色情緒的漸變性,一切發展都有起因,現在意識不到,說不準某天回憶起來,對方就“恍然大悟”了呢?

祂的手指掂起果盤裏青翠欲滴的提子,笑意吟吟地咬進嘴裏,咀嚼咽下後,仿佛隨口一說,“你想找布衣的大才,不如去常何那邊看看。”

李世民驚訝地揚眉。

山鬼嘴角微微上揚,也不解釋,卻能明顯看出心情很好。

李世民琢磨一下,覺得……可能是因為祂看到了一隻可愛的狸奴,又見他煩惱科舉之事,便順帶做了提示?反正,神祇的心情他總是摸不準,像極了小孩子,陰晴不定,總是很忽然就天晴了。而心情一好,祂就會給周邊人分“糖果”。

李世民心情複雜,總的來說,卻是高興的。

“世民在此多謝了。”他拱手作禮。

又與祂說近來長安發生的趣事,措辭風趣,倒也讓神祇聽得津津有味。隻說一兩件,說完就離開,沒有半分遲疑。

小樹苗的樹枝從旁邊跳出來,困惑:“他是來幹什麽的?”

青霓吃著甜甜的提子,慢悠悠回答:“來交朋友。你沒發現嗎,自從山鬼開了滋味樓,他就時不時過來,但是不會太頻繁,保持著一個友好卻又不稀少的頻率,有時來吃個飯,偶爾聊兩句,有時帶來一些有趣的事情分享,山鬼就喜歡那些趣味橫生的故事。”

李世民跟秦始皇不太一樣,他很懂怎麽和人打成一片。

換句話說,“他很會社交,又把持著一個度,不會讓人覺得煩。”

小樹苗半懂不懂地點點頭。

青霓咽下一顆提子,笑著搖搖頭,“你信不信,下次來他就會拎兩條小魚幹過來?”

小樹苗:“說是給橘貓的?”

青霓:“不,是親手喂給橘貓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世民一直沒有登門,小樹苗都忘了這事了,直到又是一旬沐休日到來,它正在滋味樓當大樹,立在中央睡得正香,忽然聽到貓兒甜膩膩的咪叫聲,好像在討好誰。

小樹苗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奇怪,都黃昏了,一般這個點,也不會有客人過來啊。

入目所見,昏黃的夕陽光輝下,朦朦朧朧的光影中,李世民蹲在地板上,半低著頭給那隻流浪的橘貓喂小魚幹,唇角還帶著淺笑,耐心地等著橘貓埋頭在他掌中吃完魚幹。

喂完魚幹後,他看向山鬼,仿佛喂貓真的隻是發自內心的舉動,露出爽朗的笑容,“這隻貓兒確實很可愛,還會蹭人的褲腿。”

“說起來,還多虧我女兒養了一隻雪狸奴,我才知道貓喜歡什麽口味的魚。”

如果青霓是真心對養貓感興趣,恐怕此刻已經就勢和李世民聊起貓的事了,而李世民,青霓相信,他一定能對此信手拈來——畢竟認真做過功課。

山鬼對那隻橘貓不感興趣了。

李世民敏銳察覺到這點,自然地換了話題,“常何那邊果然有大才,他自己居然還不知道,被我出題一考,他做不出來,是他家那位叫馬周的家客替他草擬的。”

“我問常何的時候,他還怕我是為了他找人替考的事情,要責怪他呢。”

李世民一想到常何被詢問時,整個人仿佛麻掉了,結結巴巴回複的樣子,便忍俊不禁。

這確實引起了山鬼的興味,祂饒有興致地問:“你出了什麽題?”

“怎麽改變現在的科舉,提升中舉人數,增多其中寒門與布衣的數量。”李世民眼角飛揚起,隱著幾分嘚瑟,“我讓在朝官吏每人都要寫,既可以不讓目標那麽明顯,還能夠多捕撈一些人才。”

“哦?那有捕撈到嗎?”

“……”李世民不情不願地說,“沒有,要麽說得空泛,要麽有所隱瞞。”

畢竟朝堂上還是大姓的占多數,哪怕是一些小姓提出來的建議,也是有利於世家的。他的心腹們倒是提了幾條,可心腹也有自己的利益立場,說的都是“多加官學”“提供學子趕考進京的路費和食費”“加大寒門和布衣可以投牒自行參加科舉的宣傳”……諸如此類,確實可行,然而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而且,最主要的是,大唐現在根本沒錢啊!

不過,李世民倒可以理解,心腹歸心腹,利益歸利益。如果誰想要害他,他那些心腹有一個算一個,都能操刀和凶手拚命,隻是現在科舉的事觸及到他們的利益了,他們都是盡量在不損害他李世民利益的前提下,找到平衡,提出來的辦法也真真切切能用,隻是得徐徐圖之。

何況……“其實還是提了有用的法子的,比如吏部侍郎劉林甫就提議,一年一次的科舉太倉促了,不如改為四年一次。”

山鬼挑眉,“所以?常何?”

“常何的門客馬周,實屬大才!”李世民又眉飛色舞起來,叭叭叭:“他提議科舉擴招,但不是簡單的擴招。因為省試於正月考,到二月才放榜,可以先考一輪,二月放榜後,再辦一次考試,放低難度——當然,考上後賜予的官職也會相應比第一次考中的生員低一些。”

青霓:“……”

好家夥,降分錄取啊這是!

山鬼沒有給反應,李世民也隻是淡笑著說:“還得多虧足下,不然世民恐怕要為科舉頭疼許久了。鸞鳳淩雲,必資羽翼,這馬周便是吾之羽翼!”

山鬼眼角微微翹起來,靈動的眼眸流露著愉悅。

縱然性格再惡劣,收到正麵反饋,祂依然是愉快的。

李世民瞧著山鬼勾起的唇角,心情便也更加開朗起來,看向窗外橘色的天空都為它的疏曠無比而高興。

“天色不早,世民便告辭了。”他來這裏就是急著給山鬼交代事情發展的,哪怕祂再對世事無所謂,當祂親自參與進一件事情時,便也會忍不住多關注幾眼吧?

青霓望著李世民的影子拉長在牆壁上,又慢慢消失在門框上,舉起一碗茶,遙遙敬他。

“希望大唐越來越好。”

馬周是唐朝著名的布衣宰相,能力毋庸置疑,最妙的是,他不是寒門不是世家,哪怕祖上出自扶風馬氏,那也是祖上了,誰扒族譜不能給自己扒一個世家出身?

如今他是真的貧民,出生於山東農民家庭,在某些方麵,和李世民利益一致。

青霓知道自己不懂政治,但沒關係,她可以找懂政治的來幫李世民。術業有專攻嘛。

*

李世民回到宮中,抓緊時間召見馬周,

第一個人剛離開沒多久,李世民就抓心撓肺,又派了一個人。第二個人恐怕連宮門口都還沒到,李世民站在議事的殿中,來回走,急迫地又派了第三個人出去。很快,第四個人也被催促著出發了。

四位天使到達時,常何正熱情地給馬周夾第二個雞腿,“這次文章,多虧有卿執筆,不然常某便要出醜了。”

馬周自然是連聲謙卑,說自己是食客,當然該為主家分憂。

然後,四位天使就到了。

馬周呆滯。

常何呆滯。

一份文章,陛下居然如此重視?連派四人過來?

常何看馬周的眼神都不太對了。

聽聞是陛下召見,馬周頗為不舍地瞥了眼自己最愛的雞肉,這才拭了嘴,匆匆跟隨天使進宮。

李世民一見他麵,好生禮賢下士一番,然後才開始問計。

聽說還是科舉之事,馬周垂頭答話,眉眼依舊恭謹,語氣裏卻帶著傲然之意。

“陛下所問,臣還有後計,隻是當時文章裏不便指出,怕被世家人知曉。”

聽他話裏所說,是篤定自己的才華能讓李世民召見了。

李世民眼睛一亮。

他正年輕,最欣賞的就是這種驕傲自信,卻又才華橫溢的人。當場親熱拉著人坐下,還親手倒了杯水遞過去,“卿速速說與我聽。”

馬周捧著那杯溫水,眼神閃爍幾下,溫水自掌心流暖,轉為滿腔被重視的感動,“陛下……”

他頓了頓,口齒清晰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臣知陛下欲動世家,然而,如今並非良時。朝廷還需世家之人做官,輔佐朝政。可動世家,卻不能大動,一旦大動,將世家逼急了,魚死網破,不論寒門還是布衣,尚撐不起朝廷諸多官職。”

李世民認同地點頭。

這也是他為什麽沒有不管不顧直接對世家舉起屠刀的原因。

馬周:“此前臣提議科舉擴招,還有後文未說。此擴招,臣提議,世家子弟用一份考題,寒門與布衣又用另一套考題,後者比前者更易一些。”

青霓如果在場,就立刻懂了馬周想表達的意思:好家夥,除了降分錄取,還有不統一的分數線啊!

這對於師資不足的寒門與布衣而言,的確是一個利於他們的政策。

隻是……

李世民遲疑,“若是如此,怎能保證他們的才學,又如何公平於朝中諸卿?”

馬周笑言:“陛下不令他們進三省六部便是。”

寒門和布衣,當然是去基層啊!再降低難度,也不至於是個人就能考上,還是有一定含金量的。然後,讓他們去基層積累經驗,做個幾年官,有政績了再提拔進中央,到時候,其他大臣對此也不會有意見。

李世民眼睛驀地更亮了。

翌日,眾臣皆知,當今聖天子於常何家中尋得一賢才,與其秉燭夜談,大為歡喜。

特令其去門下省供職。

從布衣一躍為官身,眾人皆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