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碩真被自己新出爐的老師拎走了。

當她從朱雀大街踏入宮門口時, 整個人眼睛都瞪圓了。

當她老師堂而皇之走進皇帝的書房,還坐在皇帝的椅子上,讓她坐旁邊時, 陳碩真整個人都僵了。

“老老老……老師……你……”

我老師是皇帝?!

我遠在鄉下的阿耶啊,你閨女拜了皇帝當老師!

陳碩真整個人都有種不真實感,坐下去後,竭力保持著端正,不讓自己脫力歪去一邊。

她老師“嗯”了一聲,還非常體貼地給她指了指茶壺的位置,“口幹便自己喝, 沒有杯子問宮人要。”

陳碩真點了點頭,有些緊張, “是,徒兒知道了。”

李世民想到什麽, 眉頭鎖了一下,問:“你識字嗎?”

陳碩真點點頭, 又搖搖頭, “認識幾個,耶耶教過我,但是不多。”

李世民猶豫了一下, 說:“你可願先去小學啟蒙?”

陳碩真的書生父親不太懂這些,所以陳碩真也不清楚,這裏的“小學”是位於秘書外省的一處官學,隻有皇族子孫和功臣子弟允許進入。

她想也沒想就應下來, “我學!”

她們這些底層百姓, 尤其是女子, 連學習的機會都不一定能擁有, 現在好不容易抓住了向上爬的機會,需要她什麽,她就學什麽!

有宮人進來,匯報:“陛下,長樂公主已到。”

輕盈的步履聲傳來,陳碩真回頭,陽光照在來者身上,比她個頭稍矮的小娘子活潑地跑進來,腦袋上紮了兩團發包,“耶耶!”

對方看到她,腳步陡然一刹,上下打量了她兩眼,燦爛的笑容好像發著光,“你就是耶耶讓人告訴我的,會和我一起上小學的姊姊嗎?我是李麗質,封號長樂。”

*

陳母將小女嬰哄睡,用布條將其綁在自己背後,端起廚娘做的美味花糕,送上三樓。

她麵上帶著明顯的幾分喜色。

剛才她大女兒跑來跟她說,山鬼為她找了位很厲害的老師。真好啊,雖然也不知道她女兒會學得怎麽樣,但是,總比繼續種地強。

三樓上,她們母女的恩人手持一根筷子,敲著瓷碗,口中哼唱著歌謠。

那聲音很好聽,宛若冰化凍後,溪水激石的好聽。

陳母聽不懂歌曲,也聽不懂意境,不過,她能聽出來,恩人很高興。

青霓的確很高興,而山鬼高興的做法,就是唱起山間的歌謠,是風兒簌簌奏響綠葉的聲音,是溪水潺潺歡快流淌的聲音,是小鹿靈動跳躍在山石上,蹄子篤篤。

日色流浴在祂的指縫之間。

青霓也不知道大唐相比曆史高度會流向何方,陳碩真能不能把自己的軍事才能發揮出來,她隻知道,她在試圖努力——

努力慢慢,慢慢地,把這條路引進來,在所有女人麵前敞開,太陽一日日升起,這條路會被一個個人走過去,從狹小開拓成寬大。

就像某位名人的話: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

二月轉瞬過去,陽春三月來臨,天氣,也開始回暖了。

工部尚書段綸瞧瞧時間,臉上不由自主浮現幾分陰鬱之色。

三月了,陛下交給工部研製的蜂窩煤,還沒有頭緒。他們試過五十種方法,都做不到將散碎的石炭粉末凝固成矮柱子的形狀,哪怕用水打濕也捏不成型。

工部的屬官來拜見段綸,段綸急迫地問:“進展如何!”

屬官搖搖頭。

死一樣的沉默之後,段綸煩躁地用手掌拍了拍柱子,“再繼續!陛下方才還詢問本官進度,這事不能搞砸在我們工部手中。”

不僅陛下,儒家那邊的人也盯著呢。這可是事關民生的大事,他們還威脅,如果不盡心盡力去做,就會有一群七八十歲的大儒,拄著拐杖經常過來視察。

想到這裏,段綸沒忍住磨了磨牙。

呸,一群儒流氓!七八十歲的大儒還視察?倘若磕著碰著,他還不得被文人墨客的筆罵死!

下屬:“什麽聲音?”

段綸停住磨牙,“有聲音嗎?我怎麽沒聽到?”

下屬:“有的,下官聽到了。”

段綸在這一刻又想磨牙了。

下屬:“好像是,有人在歡呼?”

段綸眼神中劃過一縷異樣。側耳傾聽後,也隱約聽見些許聲響,的確是歡呼聲,好像還有人在說——

“成……了……”

立刻,有匠人欣喜地奔跑過來,“尚書!我們成功了!”

段綸臉色立刻變了,震驚中夾雜著欣喜若狂。

“成了?真的成了?怎麽成的?”

原來是有匠人歸家後,把石炭粉末放在桌上,苦思冥想如何使它凝結成型,家裏的孩子貪玩,不小心砸了一把黃泥過去,陰差陽錯就固定了形狀。

“好!好啊!”段綸仰天大笑,不禁淚盈於眶。好在,他也沒有被欣喜衝昏頭腦,吩咐匠人:“諸如此類工藝,黃泥的份量至關重要,再辛苦辛苦,多作嚐試,肯定能找出最佳的份量。”

接下來又是數天不眠不休的嚐試,匠人們發現,黃泥必須在一定份量才行,若是少了,蜂窩煤會加快燃燒速度,而且,蜂窩煤形狀會不穩,一碰就碎;而如若黃泥加多了,就會很難燒旺火。

摸索了許久,他們才摸出來正確的配比。

段綸立即寫好奏章,將此事呈給李世民——

四文錢可以買一百個的蜂窩煤,工部不辱使命,已研製成功!

盡管現在春寒消退,萬物回暖,但是,百姓燒火做飯亦是一大難題,如今有蜂窩煤,有部分百姓就可以用它燒火做飯,不必再考慮燃料問題,用冷飯冷菜招待客人了!

黃泥巴從床底的石頭塊下摸出四枚開元通寶,和孫小娘一起,去市集買了一百個蜂窩煤回去。

“這就是咱叔用過的石炭嗎?”

黃泥巴好奇地捏兩下。

他從沒用過石炭,百裏不販樵,千裏不販糴,他們所在的村子方圓數百裏都沒有石炭的礦,商人便也不樂意大老遠將其運過來,賣的錢還抵不過路上的花銷。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蜂窩煤用煤粉就能製成,盡管需要人力加工,可總體來算還是降了成本,商賈便把它當米看,走的薄利多銷路子。

拉了一百個蜂窩煤很長一段路,孫小娘坐在山路邊的大石頭上歇腳,山風輕輕地吹,她也輕輕地撫摸著蜂窩煤,“應該是,咱叔說了,這東西生火快,燒的時間還長,咱們回去,用它熱灶,就能給娃兒吃上一頓熱飯了!今年第一頓熱飯!”

過年那會兒,他們都舍不得把年前做好的飯食熱一熱,全吃的冷飯冷菜呢。

黃泥巴張嘴笑,笑出一口黃牙,“聽咱叔說,到處的石炭礦都起了作坊,在坊裏加工蜂窩煤的,一天四文錢。如果可以下礦,一天能賺十文錢咧!”

孫小娘啊呀一聲,“這麽多啊!我能做嗎?”

黃泥巴也不懂,反正他不能做,他得在家打理八畝地——有三十畝地,但是他們家沒有牛,一個人也隻能打理這麽點。

晚上,孫小娘和黃泥巴合計後,決定在播完種後,由孫小娘和他們叔一起去三千裏外的那個作坊做工,黃泥巴力氣大,在田裏勞作。

“把種子都種下去之後,我不在,到時候有娃兒幫你插秧,你們多辛苦些,也能打理個十五六畝地。等到快搶收時,我再回來。”

黃泥巴也有模有樣地分析,“你在家裏,我們也隻能種十六畝地,你去下礦,還能多賺幾文錢。等到娃兒再大些,他也能開始翻地,泡地,耙地,咱們就又多幾畝地了。”

真好啊。

孫小娘和黃泥巴發出感慨,同時咂了咂嘴。每天能多出十文的收入呢!

過了四月中旬,孫小娘幹完地裏的活,背起包袱,拿好幹糧,就和他們叔一起前往三千裏外的石炭作坊。他們當然是沒有錢坐車的,一天走個百裏地,走一個月也就到了。

石炭作坊裏人來人往,有男有女,每個人都臉上洋溢幸福快樂的笑。

作坊的老板聽說孫小娘想要下礦,打量了幾眼,又讓她證實自己的力氣,確定是壯實的農婦,才允許她下礦。

“一日管兩餐,管飽,日結十枚開元通寶,但是你一天得幹八個時辰,最少要挖一千五百一十三斤石炭,做不到就要扣錢。而且,你還得畫押,如果死在礦下,與我們無關。”

孫小娘震驚了。

天啊,這裏的老板居然還管飯!

她瘋狂點頭,“我能做到。”至於死在礦下……嗐,地裏如果收成不好,她還會餓死呢!

老板就讓人帶她去下礦,等到了飯點,孫小娘邁著勞累的步子,來到大鍋前,裏麵是滿滿的糟糠。

在富人眼裏粗劣的東西——甚至都稱不上食物,就是水裏摻了大量穀皮,形成糊糊,零碎撒了野菜末。

但是……

“天啊!還有大豆和黃米!還管飽!”

他們一家三口在家裏也是吃糟糠,還不一定能吃飽!

孫小娘撲了過去,和其他人一起擠在鍋前,搶著拿碗去盛。

這家的老板真是大善人!孫小娘充滿了感激之情,那張黝黑粗糙的臉上也和其他人一樣,揚起了幸福快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