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粗略用了點早膳墊墊肚子, 貞觀君臣就聚集到了滋味樓前。

李世民仿佛帶孩子出來團建的大家長,環視一眼,問:“都沒吃飽吧?”

其他人皆是點了點頭。

李世民滿意了, “留著肚子, 一會兒才有力氣吃山鬼的菜肴。倘若遇上上次炸蝗蟲的情形, 咱們多吃一點,就是多一道辦法。”

雖說後來他再去, 山鬼也給他做炸蝗蟲,透露了治蝗的辦法, 但是以山鬼的性子,誰知道往後祂還會不會如此寬鬆?萬一,這一次問糧種, 對方隻有這一次讓他們吃出糧種存在的地方, 下一次再來吃就吃不出來了呢?

山鬼喜怒無常, 李世民根本不敢賭, 這種事關大唐百姓的重要事情,他也不能賭。

尉遲敬德揉了揉肚子, “俺的肚子要咕嚕咕嚕叫了。”

他真是好久沒受這種苦了。

李世民笑道:“一會兒就有吃的了, 隻怕你不敢動雙箸。”

“也不一定。”尉遲敬德想到那天的蒸餅, 回味地咂咂嘴, 又憶起同一天的炸蝗蟲,馬上僵立在原地, 沒了動靜。

李世民道:“那好, 一會兒敬德你多吃點。”說完,抬腳就往裏走。

房玄齡拍了拍尉遲敬德的肩膀, “多吃點。”也往裏走。

接下來每一個路過他的同僚, 都是一樣的路數, 讓尉遲敬德恍惚覺得,自己大限將至,他們是在和他道別。

不過……

尉遲敬德盯著那棟裝修華麗的酒樓,健壯得不像話的身軀忽然抖了一下。

其實,也沒差多少了。

尉遲敬德也抬腳往門口走去,一邊走,心裏一邊祈禱:這次山鬼心情好食物做得好吃這次山鬼心情好食物做得好吃這次山鬼心情好食物做得好吃……

滋味樓門口前所未有的擁擠,這群人站在門口就不動了,尉遲敬德懵逼著走上前,“你們怎麽……”

尉遲敬德也不動了。

酒樓內是滿地的藤蔓,根莖纏繞在柱上,攀爬上牆壁,參須那麽細。樓中央突兀現了一株古樹,盤根錯節的虯枝紮入地板中,瑩綠的冠頂覆滿了高處,有褐色根須從樹上垂吊而落。

怎麽一段時間不見,人吃飯的酒樓,就多長了一棵參天大樹呢?

尉遲敬德瞪著眼睛,哪怕他隻是一個武夫,此刻也不得不承認,那棵樹仿佛有著神秘的吸引力,好看極了。

地板上的藤蔓忽然有兩根翹了起來,為李世民他們拉開了椅子。

又有兩根藤蔓伸過來,為他們每個人都倒了一杯茶——沒放任何調料的茶水,讓貞觀君臣看著別扭極了。

尉遲敬德瞪得眼睛都要酸了。

藤、藤蔓會自己動!

藤蔓還會招呼客人!

老天,它們成精了嗎!

小樹苗:謝邀,沒有成精,隻是把擬態殼子的建模擴展了一下下,然後和宿主達成了一些積分交易,為她的山鬼角色添磚加瓦。

高處,大樹枝葉間,渺渺歌聲傳來。

“炎黃虞夏商,周到戰國亡,秦朝並六國,嬴政稱始皇——”

墨色葉間,傾瀉出一地陽光,山鬼的倒影藏在微風吹亂的斑駁葉影中。

李世民撥開路前方垂**的藤條,踩過綴著晨露的藤蔓,停在古木前。

歌聲微微清晰了些。

“楚漢鴻溝界,最後屬劉邦,西漢孕新莽,東漢遷洛陽——”

其餘人也跟著李世民走進來,聽著歌聲,炸起滿身雞皮疙瘩。

這是一首唱朝代更迭的歌!

李世民眼睫垂下,又掀起,便與樹枝上倚睡,微微側頭望下來的山鬼瞧了個對眼。

祂的目光輕而淡,像極了山間的晨霧。此刻比起那個狡黠的山鬼,祂忽然像九天之上的神祇了。

高高在上,不染塵俗,視諸人如無物。

李世民倏然驚覺——其實他之前也沒有忘記,可是,便在此時,便在此刻,更加深刻了,應他祭祀而出的,是一位真神。

祂又轉回臉,底下便僅能瞧得一縷黑發搭著白玉耳廓垂下。

“末年黃巾出,三國各稱王,西晉變東晉,遷都到建康——”

祂旁若無人地往下唱著,調子比江南煙雨還空靈,繚繞在眾人耳邊。

倘若沒有那些精簡道出朝代興衰起伏的歌詞,這個調子已足夠讓人沉醉其中。尉遲敬德勉強地讓自己從歌聲中掙紮出來,用心去記下唱詞,左右一看,同僚們也是垂眸凝目,不知道有沒有在記著山鬼唱的詞。

在唱到“大唐曾改周,武後則天皇”時,山鬼的歌聲驟停。

眾人一驚,抬首看過去,便見山鬼側過臉來望著他們,似笑非笑:“後麵可不是你們能聽的了。”

“除非——”祂輕輕一眨眼,“我高興。”

那雲端高不可攀的神明,突然,就活色生香起來。

果然,山鬼還是那個山鬼。

祂從高枝上躍下,每秒一百次的頻率不必多說,閃瞎的眼睛也不值一提,隻需要知道山鬼輕盈落地就可以了。

“稀客——”山鬼露出一點玩味的笑意,“今日怎麽來得如此齊整?”

“有一事想要請教。”李世民說,“不過,在提那件事之前,世民被另外一件事抓撓心髒,鬥膽一問——”

枝蔓於酒樓裏放肆地延伸,在山鬼身後編織成秋千椅,祂坐上去,倚靠枝葉形成的椅背時“嗯?”地回答了一聲,李世民便放縱了自己的好奇心,“方才那首歌,最末一句是‘大唐曾改周,武後則天皇’,曾改周……應當是說如同王莽篡漢一般,大唐也被篡改過國號,那麽,武後,是皇後的後嗎?”

還是別的什麽字,同音,意思卻天差地別?

山鬼手指勾著柔嫩的綠葉,光潔纖細的雙腿懸空**著,“是皇後的後,也是皇後的皇,更是——”

李世民不等山鬼戲謔,便已接口:“更是皇帝的皇。”

女帝?!

其餘人隻覺得自己雙腳不像踩在地板上,更像虛虛踩著雲層,沒有一點真實感。

怎麽會有女帝?而且還是一個篡了大唐的女帝?!

女人……也能當皇帝?

“……匪夷所思。”杜如晦百感交集,一時之間,便也隻能從口中緩慢地吐出這四個字。

李世民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

類似王莽篡漢的代唐,哪怕最後像漢朝那樣又回歸漢室正統,但終究還是被滅過一次了。

而且,還是女人滅的!這女人還當了女帝!她還曾經是他們李唐家的皇後。

想到最後這個,李世民突然感覺一陣牙酸。

這年頭,不止要防臣子,防宗室,防親爹親兄弟親兒子,連皇後都要防了嗎!

脾氣火爆的尉遲敬德已經上前一步,連珠炮一樣快問:“這女帝是誰?‘武’是她的諡號嗎?‘擇天’又是什麽意思?代天擇主?她是哪一家的娘子,哪一年的人?”

頗有如果山鬼說女帝是近貞觀的人物,他立刻帶兵去滅了這家人的感覺。

說完後,意識到自己麵向山鬼的語氣不對,別別扭扭地用起本人都難以適應的,文縐縐的敘述:“求足下告知,尉遲敬德感激不盡!”

山鬼還不曾表露說不說的意願,李世民便已開口:“敬德,不必問了。”

尉遲敬德轉頭望著他,目光中閃過詫異。

李世民道:“不論那位女帝是哪一年的人物,篡的是哪一個唐皇的位置,那個皇帝竟然能被篡位,也是廢物一個,不被女帝篡位,也要被與王莽相似的權臣篡位,殺了一個,還有無數種可能讓他丟掉皇位。”

他平時不貶低人,可猝不及防驚聞大唐江山沒了,也心態失衡了一回。

僅僅是四五個呼吸後,李世民便調整了心態,舒一口氣:“不過,女子稱帝……本以為家姊的功績已足夠彪悍史冊,沒想到竟有女帝,此人也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了。”

山鬼似乎有些失望,“你居然能平靜那麽快。”

李世民被山鬼直白想要看笑話的心思噎得沉默了一下,才由衷道:“感謝我的姊姊。”

乍一聽聞女子登基稱帝,他也的確被震撼到,畢竟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情,然而再震撼,李世民倒也沒有“女人怎麽有能力當皇帝”這樣的想法。

他們李家自己就有個女將軍!還是跟他關係親密的親姐姐!功勞大到死後以軍禮下葬那種!

女人都能當將軍了,當個皇帝……聳人聽聞是聳人聽聞了點,卻也不是感覺天塌地裂的那種不能接受。

何況,要是貶低那位女帝,那被那位女帝篡位的李唐皇室怎麽說?被她統治的朝堂那也應當說是廢物一群,不然怎麽會允許女人壓在頭上?

行軍打仗多年,李世民最認同的一個道理就是,永遠不要貶低你的對手,不然,拿那人當對手的你又算得上什麽。

山鬼好似對以平陽公主——李世民的姐姐起話題不感興趣,隻是輕描淡寫地說:“還有什麽想問的,趁我今天心情好。改日,可沒這個便宜了。”

李世民差點脫口而出:你心情好,不如把之前那首朝代歌唱完怎麽樣?

念及山鬼難以捉摸的性子,李世民還是選擇了更謹慎一些的:“一共有多少位女帝?”他也確實好奇著這事,“難道就那武皇一個?”

“當然不是。”山鬼笑了,祂捏著手指,捏了三根,“不算海外那邊,有三個呢。”

三、三個?!

這幫男人一個個眼中滿是震撼。

一個還不夠,居然還有三個?

“唔……”山鬼偏頭,狀似在思索回憶,“不過,最有本事的,還數篡了你們李唐江山這個。”

哪怕是這樣,也很可怕了!

而且,女人登基,比男人要艱難百倍。

李世民瞳孔裏印滿了佩服,驚歎與好奇,“不知道是哪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