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隔牆有耳

顧銘夕真的脫了鞋襪和龐倩一起堆起了雪人。

龐倩負責去捧來雪塊,顧銘夕則負責堆砌。他坐在雪地裏,身體後仰,上身和腿形成一個“V”字形,抬起兩隻腳不停地按壓著龐倩丟過來的雪塊,漸漸的,雪人的身子被他堆了起來,隻是並不太高,樣子呈圓錐形。

堆腦袋的時候,他站了起來,左腳踩地,右腳抬起和龐倩一起“圓潤”著雪人的頭,他的腳時不時地會和她的手碰在一起,龐倩嘴裏雖然會叫:“拿開你的臭腳!”但顧銘夕知道,她其實不介意。

好不容易堆完一個隻到他倆腰部位置的雪人,龐倩一邊搓著手,一邊嫌棄地撇嘴:“好難看。”

雪人的確很難看,兩片葉子做眼睛,一根樹枝做鼻子,連著腦袋都是耷拉著的。顧銘夕站在龐倩身邊,動動肩膀,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龐倩意興闌珊地在自己衣服上蹭幹雙手,拖起兩人的書包,說:“回家了,真沒勁。”

顧銘夕眨眨眼睛,張了張嘴,又一聲不吭地坐回地上開始穿襪、穿鞋。

龐倩不知道,因為長時間地席地而坐,他的褲子都被雪水浸濕了,此時冰得刺骨,又因為一直光腳踩在雪地裏,他的兩隻腳都凍得麻木了,皮膚紅紅一片,腳趾頭都不聽使喚了。

龐倩在邊上晃了一會兒,聽到顧銘夕喊她:“龐龐!”

她回頭瞪他:“不許叫我胖胖!”

“不是胖胖,是龐龐。”顧銘夕放軟語氣,“你來幫我一下,我腳趾頭凍僵了,穿不了鞋。”

龐倩心裏叫一聲糟糕,丟下書包跑去他身邊,一看他濕漉漉的屁股和褲腳,還有紅通通的雙腳,她都快哭了:“完蛋了,你媽媽一定會告訴我媽媽的,我媽媽一定會打死我的!”

顧銘夕:“……”

龐倩苦著一張臉蹲在他身邊幫他穿了鞋襪,發現連襪子都濕了,她更想哭了。顧銘夕悶了一會兒,說:“我不告訴我媽媽就行了,你怕什麽。”

“那你媽媽要是問你褲子為什麽濕了,你怎麽說啊?”

顧銘夕很認真地想了想,說:“要麽,我就說我放學路上摔了一跤?”

“你摔跤你媽媽也會告訴我媽媽!我媽媽一樣會揍我的!”

見龐倩急得哇哇大叫,穿好了鞋的顧銘夕慢吞吞地站了起來,說:“好啦,我保證不告訴我媽媽,行了吧。”

“真的嗎?”龐倩歪著頭看他。

“真的。”顧銘夕湊到她身邊,用自己的肩膀碰碰她,“走啦,回家了,天都快黑了。”

“哦!”

兩個孩子背上書包,把那個醜醜的雪人丟在身後,一起往金材大院走去。

回到大院時,他們正巧碰到顧國祥下班回家。

他在自行車棚裏停好車,提著公文包出來時便看到了剛走進大門的龐倩和顧銘夕。

“爸爸。”

“叔叔。”

兩個孩子開口喊他,顧國祥神情平和地走到他們身邊,伸手拍了拍顧銘夕的肩:“放學了?”

“嗯。”顧銘夕點點頭,隨著父親一起上樓。

顧國祥這年38歲,身高體瘦,麵容英俊,有一頭濃密的黑發,戴一副近視眼鏡,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

樓道裏,顧銘夕走在最前麵,顧國祥走中間,龐倩則走在最後。從一樓到五樓,顧國祥和顧銘夕一直都沒有說話,顧銘夕的步子邁得特別穩健,兩隻空袖子靜靜垂在身邊,整個人一點也不複平時和龐倩一起走樓梯時連蹦帶跳的樣子。

龐倩知道顧銘夕有點害怕他的父親,盡管在龐倩眼裏,顧國祥是一個溫和有禮的人,他從來不會大聲說話,更不會像她的父母那樣,在她調皮搗蛋時還會罵她揍她。而且,顧國祥工資高,顧銘夕吃的穿的玩的都比龐倩來得高檔,因此,龐倩很羨慕顧銘夕有一個這麽優秀的爸爸,所以一點都不理解顧銘夕在顧國祥麵前的謹慎矜持。

她總覺得,在自己爸爸麵前,應該是可以隨便撒野的。

走到五樓時,顧國祥突然開了口:“銘夕,你的褲子怎麽濕了?”

顧銘夕:“……”

龐倩嚇壞了,說了聲“叔叔再見”就拿鑰匙開了門,閃進了自己家。

顧國祥開了502的門,李涵聽到聲音迎了出來,笑著說:“咦,你倆怎麽一起回來了?”

“樓下碰到的。”顧國祥把包交給李涵,又脫掉大衣,看著自己的兒子坐在凳子上換鞋,他走過去摸了把他的褲子,很濕,一路摸下去,又摸到了他潮濕冰冷的雙腳。

他壓低聲音問:“你尿褲子了?”

“沒有!”顧銘夕連忙搖頭,又小聲說,“爸爸,這是水,外麵的雪水。我剛才和龐倩玩了一會兒雪,不小心把褲子弄濕了。”

顧國祥沉吟了一下,說:“先把濕褲子換下來,這樣會感冒的。”

“哦。”顧銘夕點點頭,乖乖地跟著父親去了房間,又加了一句,“爸爸,對不起,我下次會注意的,你能不能不要告訴媽媽。”

顧國祥回頭看他一眼,最終還是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點了點頭。

吃晚飯的時候,顧銘夕坐在椅子前,李涵幫他端來一盆熱水放在他腳下,他自己洗了腳,洗完後,李涵又給他盛了飯,拿了筷子,把臉盆端去倒掉。

顧國祥一直坐在餐桌邊,眼神複雜地看著這一切。

顧銘夕吃飯用右腳。他家的餐桌是定做的,要比普通桌子低一些,顧銘夕右腳擱在桌子上,伏著身子,腳趾夾著筷子扒拉著飯往嘴裏送,李涵時不時地把菜夾到他碗裏,還幫他盛來一碗湯。

顧國祥始終不說話,直到李涵幫兒子剝了幾隻蝦,顧國祥才開口:“有些事,你該叫銘夕自己做。”

李涵愣了愣,顧銘夕也抬頭看向了自己的爸爸。

“我知道盛飯、盛湯、端臉盆之類的事的確比較困難,但是剝蝦、夾菜這種事,他不能依賴別人一輩子,應該要學著自己做。”顧國祥一邊吃飯,一邊淡淡地說著,“銘夕現在還小,但他以後總要長大的,他要出去念大學,還要找工作,找對象。是不是我們不在,他就沒菜吃了?阿涵,難道你要照顧他一輩子?”

顧銘夕收了收肩膀,又低下了頭去,長而密的眼睫毛低垂著,視線隻定格在自己麵前那碗米飯上。

李涵沉默了一會兒,說:“慢慢來麽,我們都不要急,銘夕現在已經進步很多了,天熱時他都學會自己穿衣服了,他才11歲,你不要對他要求太高。”

顧國祥看了她一會兒,轉頭看向了顧銘夕,說:“銘夕,不是爸爸對你要求高,而是這個社會對你要求高。外麵的世界很公平,也很殘酷,你沒有手臂,不管是念書還是找工作,起跑線就和別人不一樣。你想要達到和別人一樣的高度,就得付出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你要是想著偷懶、享福,那你最後就會被甩在絕大多數人的身後,別說成就,也許連個工作都不會有。你明白嗎?”

顧銘夕緊緊地抿著嘴,臉色都有些白,他點了點頭,李涵心疼極了,有些生氣地說:“國祥,吃飯呢!你和孩子說這些幹什麽,咱們銘夕已經很努力了,成績一直都是班裏前三名的,畫畫也畫得那麽好,你還有哪裏不滿意啊。”

聽她這樣說,顧國祥突然笑出了聲,他搖著頭說:“嗬嗬,我對銘夕很滿意,非常滿意,行了吧?好了別說了,吃飯。”

他再也不說話,李涵也沉默下來,顧銘夕默默地吃著飯,李涵不再往他碗裏夾菜,他自己又夾不到,索性咽下了大半碗白米飯。

飯後,顧國祥惦記著顧銘夕被雪水弄濕了的身體,就讓李涵給他洗個澡。顧銘夕紅著臉著急地說:“我不用媽媽洗,我可以自己洗的。”

夏天的時候,顧銘夕都是自己洗澡的,但是到了冬天,需要搓澡,他就隻能讓父母幫忙。但是即便要媽媽幫著洗,他也一定會穿著小短褲。而這一天,因為晚飯時顧國祥說的話,顧銘夕打定主意要自己洗澡。

顧國祥看穿了兒子的意圖,他歎口氣,說:“你自己又洗不幹淨的,這樣吧,今天爸爸幫你洗澡。”

他帶著兒子去了衛生間,幫他脫掉了所有的衣褲,顧銘夕清瘦的身體便完全袒//露出來。小小的男孩兒,身子還未發育,皮膚白白的,肩膀窄窄的,而雙肩以下,卻是什麽都沒有了。

那一場意外,使他稚嫩的雙臂齊根而斷,一點殘肢都沒留下,隻餘下兩個圓圓的肩膀,還有肩膀上及腋下的位置那幾道猙獰的粉色傷疤。

顧銘夕低著頭,雙腳互扯脫著自己的褲子,顧國祥伸手摸了摸他的右邊殘肩,小男孩嚇了一跳,身子一抖,回頭看爸爸,他的眼神黝黑清亮,還帶著些警惕。

顧國祥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很久沒看到兒子的傷處了,他收起自己的失態,問:“現在還疼不疼了?”

顧銘夕抿著嘴搖搖頭,說:“不疼了。”

“唔。”顧國祥點點頭,“來,爸爸幫你脫褲子,洗澡了。”

龐倩吃完飯後不肯去做作業,賴在爸媽房裏看馬景濤、葉童版本的《倚天屠龍記》。這一年家裏剛裝有線電視,一下子可以多看許多港台連續劇,龐倩根本就受不了誘惑,好在龐水生和金愛華管女兒沒那麽嚴格,她想看也就讓她看了。

一家人正看得入神時,敲門聲響了,金愛華去開門,發現來的是李涵。

龐倩在房裏聽到李涵的聲音嚇得頭皮都要炸了,生怕她是來找媽媽告狀。她做賊心虛地對爸爸說不看電視了,要回房做作業,然後就快速地回了房,路過客廳時還有禮貌地對李涵喊:“阿姨好。”

李涵笑得有些苦澀,眼睛居然紅紅的,她說:“你好,倩倩。”

龐倩不懂是怎麽回事,回房後她關了門,就好奇地把耳朵貼在了門上。

李涵是來找金愛華聊天的,她說顧國祥在幫顧銘夕洗澡,她心裏不大舒服,所以過來坐坐。

龐倩聽到自己的媽媽問:“怎麽了?你和國祥又吵架了?”

“也沒吵。”李涵的語氣很低落,“就是剛才,我洗碗的時候,他又提那件事了。”

兩個人一起沉默下來,一會兒後,金愛華說:“其實,國祥的心思可以理解的。他現在都是工程師了,在廠子裏前途不可限量,大家都說下一屆選領導班子,他是很有可能上去的。他工作這麽好,養孩子就沒壓力,而銘夕……銘夕是個好孩子,但他畢竟……那樣了,趁著你們現在年紀輕,銘夕殘疾了還能拿一個生育指標,再生一個也是挺好的嘛,等孩子長大,還能照顧銘夕啊。”

龐倩嚇了一跳,她雖然隻有10歲,但“再生一個”還是聽得懂的,這是說顧銘夕的爸爸媽媽要給他生個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嗎?

那!那顧銘夕怎麽辦啊?

正胡思亂想著,李涵說話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愛華,隻是我有自己的顧慮。銘夕現在這樣了,照顧他是很費力氣的,吃喝拉撒,樣樣都要操心。他現在讀書是離得近,還沒什麽,以後萬一念高中念大學,住宿舍的話,說不定我都要陪讀的。我要是再生一個孩子,哪裏還能顧得了他。而且,銘夕現在雖然很乖,可是小孩子發育以後會到青春叛逆期的。他身子殘得這麽厲害,以後……以後長大一點,我怕他心裏不痛快。我本來都和國祥說好了不再要孩子的,就好好培養銘夕,畢竟他也就是沒了兩隻手,其他都很健康,而且很聰明的。可現在……國祥老是提這個事,說想在40歲前再生一個。今天吃飯還當著銘夕的麵說些陰陽怪氣的話,我,我真是……”

李涵的聲音帶了些哭腔,金愛華不停地安慰她。

最後,李涵哽咽地說:“其實,銘夕截肢後的第二年,我也起過這個念頭的。我當時問他,要不要媽媽給他生個弟弟或妹妹,但是,他很明確地表示不要。”

金愛華說:“小孩子說的話,你怎麽能當真,咱們這一輩哪個沒有兄弟姐妹,我家老頭老太給我生弟弟妹妹時,可從來不會來問我意見。”

李涵說:“但是銘夕和別人不一樣啊,他當時都有點兒懂事了,每天都要纏著我一起睡,不讓我和他爸爸睡一起,每天都能和我說無數遍‘媽媽,你會不會不要我啊’、‘媽媽,我會很乖的,我會學著用腳吃飯、寫字的’,愛華啊,我當時聽著,眼淚就不停往下掉,但是銘夕卻一點兒也沒有哭。就算我讓他練壓腿、拉筋,他疼得厲害,我在邊上看著都能哭,他都沒有哭過。”

龐倩在門後聽得愣愣的,心裏堵堵的十分難受。那時候的事,她是有點兒印象的。現在回想起來,就像一場噩夢一樣。

李涵坐了半個小時後回家去了。龐倩借著喝水的機會又溜去了客廳。龐水生和金愛華在房裏聊天,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

龐倩聽到媽媽說:“你說阿涵到底是什麽意思啊,總是來和我們說銘夕有多好多乖。她不會是還惦記著我們家倩倩,想讓倩倩做銘夕的媳婦兒吧。”

龐倩躲在客廳,一口水都差點噴出來,然後就聽到龐水生說:“你別胡說,阿涵根本沒這個意思。再說了,銘夕會變成這樣,我們倩倩也是有責任的。”

金愛華急了:“倩倩有什麽責任啊,她那個時候才5歲!她懂個屁啊!”

“你說話文明一點。”龐水生說,“其實吧,我真覺得阿涵和國祥還是再生一個的好。大家平時在廠子裏,總是會說到自己家小孩兒的事,像我啊,我也會說我家倩倩要跳舞啦,考試考100分啦,周末帶她去公園啦,就隻有國祥,他從來不講銘夕。”

龐倩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澀澀的,心裏特別不痛快。她輕手輕腳地放下水杯,回了房間。

第二天早上,龐倩和顧銘夕一起去上學。

路上的雪還沒化,隻是變得很髒很滑,龐倩再也沒有興致玩雪,低著頭默默走路。

走到半道上,她實在憋不住,問身邊的男孩兒:“顧銘夕,你爸爸媽媽是不是要給你生個弟弟或妹妹啊?”

顧銘夕站住了腳步,疑惑地看了她一會兒,搖頭說:“我不知道。”

龐倩在他身邊晃來晃去:“你怎麽會不知道,你是不想要弟弟妹妹吧?”

顧銘夕瞥她一眼:“誰說的!誰說我不想要了。”

“我猜的。”龐倩不敢說她偷聽到什麽,隻是說著她的分析,“你是不是怕你爸爸媽媽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以後,就不喜歡你了?”

顧銘夕又看了她一會兒,繼續抬腳往前走,兩隻空袖子無精打采地垂在身邊,他的語氣很是平靜,平靜得都不像一個11歲的孩子,他說:“我知道我爸爸媽媽是喜歡我的,隻是……我沒了手以後,我爸爸大概覺得有些丟臉吧。”

龐倩愣住了。

顧銘夕回頭看她一眼,笑了起來,兩顆小虎牙顯得特別可愛,他問:“龐龐,你覺得我丟臉嗎?”

龐倩把頭搖成撥浪鼓,顧銘夕笑得更開心了,說:“我自己也沒覺得我有哪兒丟臉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