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順是被人叫醒的,一睜眼,麵前是一個保持著微微彎腰姿勢的前台姑娘,年輕,漂亮,正往回收拍打他肩膀的手。這裏是溫氏財團的大廳會客室,他在這裏等一個人,過了好久那人都沒來,他卻不知怎麽的突然睡著了。

沙發太過柔軟,段順整個人幾乎陷在裏麵,脊椎沒有著力點,其實很不舒服,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睡得還挺香。被喊醒以後,他無比的尷尬,連忙坐起來,低頭一看,身上的衣服皺得簡直跟醃了百八十年的鹹菜似的。

“不好意思。”邊努力撫平衣服,他邊問:“少,不,溫先生答應見我了嗎?”

“沒有……”他這幅樣子,實在太寒酸了,那姑娘下意識往後退了退,臉上的笑容勉強極了,“溫董早就離開了,並沒有向我們傳達要見你的意思。段先生,已經五點半了,會客室要關閉了,你看你累成這樣,要不然先回去吧?”

“五點半!”段順倏地抬起手表確認一遍,兩道秀長的眉毛一蹙,從沙發上彈了起來。

糟糟糟!

忘記跟老師打電話說晚點去接小球放學了。

怎麽就這麽晚了,他焦急地往外走,一點多就來了的,居然睡了這麽久。

“我,我明天還會再來的,您再幫我預約一次好嗎?”走到門口,他不忘回頭說。

都已經三天了,望著這個自稱是溫董朋友的清瘦背影,姑娘露出為難的表情,溫董要是想見他,怎麽會讓他等這麽久?於是道:“你最好還是別來了。”

段順的腳步頓了頓,轉身,尷尬地握緊了拳頭,良久,露出一個短暫的笑容,還是堅持:“麻煩您了。”

前台姑娘在他身後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趕到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們正在整理桌椅,段順額上都是汗,雙頰和嘴唇被暑氣蒸得泛紅,發了高熱似的。他隔著護欄張望著尋找:“康老師,康老師在嗎?”

角落裏,一個女人循聲抬起了頭,那是小球的班主任老師,一名年輕女性beta,拄著掃把在掃地。看到他,她帶著訝異的神色走過來:“段求爸爸,你今天不是有事不能來,委托了唐棠棠的舅舅接段求小朋友嗎?”

唐連接走了小球?段順驚訝了一下:“啊?”

這反應是下意識的,但得知兒子是安全的,他懸著的心其實已經放下來了一半兒。康老師口中的唐棠棠是小球的同班同學,一個才兩歲半的小男孩,家住離他們的租房不遠的高檔小區裏。

小球四歲了才被他從老家鄉下帶到城裏來讀書,比班上的同學普遍要大上一兩歲。小孩兒的慕強,往往比大人來得更直白,小球比同班的小夥伴們長得要高大,還生得好看,所以小孩兒們都崇拜他,粘他。

一堆娃娃裏,唐棠棠的粘人程度是其中之最,段順每回來接孩子放學,十次有八次都能聽見小球跟他抱怨,說唐棠棠可真愛哭,唐棠棠吃飯總要他喂,唐棠棠睡覺鑽進他的被子裏……

剛開始他還真挺擔心,孩子來上學,適應集體生活第一,交朋友第二,帶另一個孩子,未免就有點超綱了,於是他去跟小球商量,說:“那怎麽辦呢,要不然我去跟康老師講講,看給你換個班?”

猶猶豫豫一會兒,他兒子居然拒絕了,皺著小眉毛說:“可是有時候他也很好啊,很聽我的話,還會把他的玩具分享給我。”

他就知道了,得,小球本人對帶孩子還挺津津有味。

因為兩個孩子玩得好,各自的家又住得近,早起等校車總是在同一個站台上車,他和唐棠棠的舅舅,也就是唐連,由此相熟了起來。

“你不知道嗎?”康老師有些慌了,忙放下掃把低頭從褲兜裏掏手機,“你等會兒,我打個電話給唐棠棠家長……”

“不用了,不用……”見把老師嚇個夠嗆,段順麵色微赧,趕緊擺擺手,“是我忘了,我是讓唐棠棠舅舅幫忙接孩子了,不好意思啊康老師。”

離開幼兒園,段順邊走邊給唐連打電話過去,寒暄兩句後提到孩子,他還沒道謝,唐連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聲,反而是先跟他道了歉,說對不起,忘記發消息告訴他自己把孩子接走的事情了。

段順當然是連忙說沒關係和謝謝,得知小球已經在唐連家吃過飯後,更是不好意思地又道了好幾次謝。唐連在那邊笑了一會兒,最後輕輕說:“小順,你是不是太客氣了?我不是說過,你可以適度依賴我。”

唐連總是這麽肉麻,段順沉默一會兒,假裝沒聽見,“我先回家換身衣服,等會兒就來接他。”

雖然急著想見到小球,但在有限的條件裏,他總是希望自己在別人麵前是體麵的,即使隻是看起來體麵也行。

唐連歎了一口氣,說:“好。”

掛斷電話,段順也歎了口氣。

他和唐連的關係由普通的點頭之交逐漸拉近,是從兩個月前的幼兒園運動會之後開始的。小球和唐棠棠分到了一組,他和唐連作為家長,因此合作了兩人三足之類的需要一些肢體接觸的運動,那天以後,不知道為什麽,唐連就開始頻繁地對他示好和說一些曖昧不明的話,他好幾次裝傻,唐連卻反而好像更來了興趣,就算他表明自己是一個有過婚史的beta父親也不罷休。

作為一名成年alpha,唐連追求人的手段是很高明的。一上來先明確態度,說想了解他,接著禮物和關心麵麵俱到,然後適度的向他表示親昵,一步一步,循序漸進,從不逾越,但也從不遠離。

這樣的精英求偶法,是久經情場的人自然而然曆練出來的曖昧公式,無論對象是誰,送上這樣一份套餐總是不會出大錯的。段順曾經旁觀過許多上層社會的alpha施展過,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居然會有人在自己身上落實。

唐連的殷勤,讓他很不適應,但要說反感,也談不上,畢竟唐連家境不錯,長相拔尖,處事得體,從哪方麵來看都是個值得交往的對象。他年紀不小了,打了四年單身,他爸早就催他再婚。他自己也有這個意思,生活總會有左支右絀的時候,身邊有個貼心的人,凡事有商有量,日子會好過很多。

基於以上客觀條件,盡管暫時沒發現自己有心動的痕跡,他也努力嚐試去和唐連接觸和相處。

一切都發展得很順利,如果沒有意外,再過不久,他們大概會談婚論嫁。

但命運之所以為命運,往往就在於總是不問緣由的降臨,他還沒來得及解決掉個人問題,體檢報告先出來了。

那是車站每年一度的員工福利,他上崗還不到半年,能免費體次檢,原先還以為撿了便宜,誰知道一查,中了個大獎。

汽車公司有百十個司機和數千員工,大家都去拿報告,隻有他被單獨留了下來。醫生跟他講了很多,他半懂不懂,隻知道體檢報告提示他得了一種跟自身免疫有關的病,學名叫信息素紊亂綜合征,稀鬆常見,多見於生理期的alpha和omega,用抑製劑就可以輕鬆治療。

在抑製劑和感冒藥一樣可以隨地買到的如今,這真是個小病不是嗎?

可他是個beta,頸後腺體比闌尾這種器官的存在還雞肋的beta,從古至今,直到地球爆炸都不應該生跟信息素搭邊的病的普通beta。

Beta的體內沒有信息素反饋機製,無法自發平衡信息素水平,於是這病落在他頭上,就換了個病名,叫“早備後事”。

他還這麽年輕,這樣的消息砸下來,無異於是一個晴天霹靂。他不信邪,懷著僥幸心理,輾轉找到了專家門診,一個信息素分泌領域的大拿。

他等了好幾天,一直預約不到,最後隻好去買黃牛號。

終於,他坐進了診室,拿著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的檢驗單,去問:“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那是個很年邁的院士,看完他的體檢報告,沉默良久,搖了搖頭。

他覺得自己聽懂了,又好像沒懂,徒勞地,又追問:“什麽意思呢,醫生,給句準話吧,我承受得住。”

院士瞧了瞧他,可能是看他堅持,頓了頓,開口說:“你的病,說白了就是基因突變。”沒直接給答案,而是凝重地解釋起來,“遠古時候,為了保證人類的繁衍,人體自動進化出來一種強製機製,ABO人種,不管什麽性別,每個人的身體裏都有這麽個缺陷,隻是受影響的程度不一樣。Beta是完全不受影響,而alpha和omega,每個月都會經曆這麽一遭,不聽使喚的腺體會分泌大量信息素去占領他們的神經,讓他們**,發瘋,變成隻知道**的野獸……”

段順咬著唇,手指緊緊攥著,強迫自己耐心地聽。

“但幸運的是,他們都有拮抗受體,這個受體可以和異性的信息素結合,使對方體內超載的信息素轉化成為水和二氧化碳,然後通過正常代謝排出體外。通俗點來說,**期和易感期就是蓄洪,受體是閥門,交換信息素就是打開閥門的鑰匙。專業上,我們把alpha和omega交換信息素這個類似於開閘泄洪的過程叫做標記,標記又分為臨時標記和體內標記,這個你應該知道,我就不多說了。得益於近代科技發展,標記的抑製作用已經普遍由人工製造的抑製劑來代替。我們beta,不能標記,也不能被標記,我們平庸,同時也避免了情欲失控之苦,生物是優勝劣汰的過程,拮抗受體對於不會**的beta來說沒有用,所以漸漸的從beta的基因鏈中就被淘汰了。我從最基本的生理層麵來跟你解釋你的病情,你能聽懂嗎?一個沒有天敵的病種是很可怕的,就國內現有的科技水平而言,還沒辦法憑空篡改一個人的基因,你的病,我們不是不能治,而是根本無從下手……”

他越講,段順的臉色越白,聽完以後,整個人已經是懵的。

院士問他懂了嗎,他懂,在被下了死亡緩刑書後的幾天內,他在網上搜過不知道多少次這個病了,什麽病因,機製,早就爛熟於心了,世界上每個得病的人在確診以後,大概都會做和他一樣的事情。

可即使做再多的心理準備,從專業人士嘴裏再被判一次死刑,他還是接受不了,那感覺,就跟被再淩遲一遍也沒什麽區別。

他不想死,就是因為想活,他才來這兒的。

他不死心地問:“大夫,世界上應該不止我一個人得這個病吧?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活下來嗎?”

“倒是有一個自愈的……”

他的眼中忍不住升起希望。

“先聽我說完,”院士又說,“那個人跟你不太一樣。他比較特殊,是BO雙性人,家裏也有點背景吧,把他送到了國立基因研究基地,用信息素衝擊療法刺激他進行了二次分化。那是很冒險,也很艱難的選擇,但他很幸運,撐下來,成功分化成了omega。omega能自己產生受體,他就是這樣,保住了命。”

這並不是個好消息,他眼裏的光急速滅掉了,嘴唇也不受控製地抖了抖。

“接受現實並不容易,尤其你還這麽年輕。小夥子,你的狀態,說實話,是我見過的病例裏最好的,得你這個病的beta不多,大多數一經發現就已經出現了精神症狀,昏迷,高熱,發瘋……至少,你比他們幸運,還有和家人朋友相處的時間。”

聽了這話,他當時沉默了很久,都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這種特異病是全世界範圍的罕見難題,國內的病例不僅少,還很特殊,所以臨**現在還沒有針對性的方案。我可以告訴你,目前比較推崇的是保守治療,靠化療,讓異常發育的腺體萎縮,從而減少信息素的釋放。但化療的藥物都很凶猛,對人體傷害實在很大,預後不太好。還有就是手術切除腺體……”說著看他一眼,頓了頓才說:“手術風險不用我跟你多說了吧。”

他點點頭,輕聲說:“我知道,這個手術做不得。”

頸後腺體連著脊柱,被眾多神經包繞,所以不能隨意被觸碰和擊打,這是小學課本裏就有的生理知識。

“你說得對。不是沒人嚐試過,生存率都很低,幾乎沒超過一年,全死於了並發症。”

簡單清晰的話,無情地捏斷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才二十五歲,本該在這世上再賴活個至少四五十年,養大兒子,孝順老子,然後自然而然變成同他爸一樣的古怪老頭兒,最後病死,或者老死……這是很普通,並不特別美好的一生,可天知道,他期待,期待那樣的未來極了。

現在卻告訴他,你好,你最多還剩下最多半年的命,想想還有什麽遺言沒交代的吧。

他覺得自己真他媽倒黴到家了。

很戲劇化的是,就診那天還正是個下雨天。

他沒帶傘,從醫院出來,一個人走在路上,雨啪嗒啪嗒不要錢似的從天上澆下來,他從內到外從身到心都疲倦到了極致,沒心情躲,就那麽淋著雨,跟個遊魂似的飄回了家。

總之,整個人也灰暗得同一片烏雲一樣,怎一個慘字了得。

自孩子出生以後,他已經很久沒有自怨自艾過了,可那天,久違的,他再次苦笑著這麽確認:段順,你啊你,真是老倒黴蛋了,名字這麽吉利,你他媽哪次幸運過?每回你鼓足勇氣要去邁入一段新人生,又有哪回沒被生活迎頭痛擊啪啪打臉?

他不承認,可不得不接受,他這輩子,大概確實和幸福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