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姐姐(下)
一隻藍底紅紋的蝴蝶停在打開的窗戶沿兒上,翩翩然地扇動著翅膀。
“噯?!蝴蝶!好漂亮的蝴蝶。”洋洋跟妹妹一樣興奮。這些美麗的小動物,對大多數的孩子都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姐姐,我們把它帶回家好不好?!”佳佳征詢著洋洋的意見。
“好!”洋洋站起來,“我去捉。”
“好噯!”佳佳樂得直拍手。
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洋洋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身子,胖乎乎的小手朝蝴蝶伸去。
蝴蝶沒有被小女孩的行為所驚動,展開翅膀悠閑地停留在原地,似乎已經知道洋洋的手根本夠不著它。
又試了好幾次,洋洋還是碰不到它。
病床上的佳佳,臉上有了失望的表情。
看著妹妹的樣子,洋洋撅著嘴想了想,走回到床邊,搬了一把小圓凳到床前,顫巍巍地站了上去。
這一回,她的手終於夠得著了。
可是,聰明的蝴蝶卻迅速拍動著翅膀,立即就要飛走的樣子。
洋洋一急,為了趕在蝴蝶飛走前捉它,她一手撐著窗台,將身子猛地朝前一竄。
腳下的凳子翻了。
蝴蝶飛走了。
“姐姐!”佳佳尖叫。
“危險!”鍾旭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本能地跳過去想抓住洋洋。
當然,她什麽也沒有抓住,眼睜睜地看著洋洋從窗戶上摔了下去。
天!
鍾旭別開了臉,不忍心看到即將發生的慘劇。
可是,一秒鍾後,已經被嚇暈的洋洋竟然安然無恙地被某種力量馱回了窗口,跌落在病房裏的地板上。
怎麽回事?!
是誰有這麽大本事救回了這個孩子?!
驚訝之餘,鍾旭立即伸出頭,朝窗戶外看去。
這一看,鍾旭幾乎停止了呼吸——窗外,竟然是那隻女鬼,或者說,是她的姐姐。正痛苦地漂浮著,無法移動分毫。熾烈的陽光沒有任何遮擋地籠罩著她,一縷縷青色的煙從她的軀體上嫋嫋而出。
是她救了洋洋?!
她從哪裏冒出來的?!還有,她是一隻鬼啊,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無疑是自尋死路。修為普通的鬼物一旦被陽光照到,就法力全無,根本不能移動躲避,隻能任由陽光侵蝕,直到魂飛魄散。
她居然不顧自己的存亡,隻為了救一個毫無關係的小女孩?!
看著她痛苦的樣子,鍾旭第一次產生了難過的感覺。
“抓住我的手。”
一隻大手穿過鍾旭的身體,伸向瀕臨滅亡的救人者。
鍾旭趕緊回過頭——
啊?!許飛!
關鍵時候,他竟然出現了。
“抓住我的手。”
一隻大手穿過鍾旭的身體,伸向瀕臨滅亡的救人者。
鍾旭趕緊回過頭——
啊?!許飛!
關鍵時候,他竟然出現了。
蒼白到透明的纖弱手掌,被他牢牢地抓在手中。
這下,鍾旭放心了,她知道窗外的魂靈得救了。
如此危急情形之下,隻有他,才能有效且及時地拯救一隻死靈。
伏在窗前的許飛眉頭一皺,升起足夠的靈力使勁一拉,命懸一線的被救者終於脫離了要命的陽光,無力地跌落在許飛懷裏。
來不及詢問,他先把她抱到背光的牆角處坐下,而後又回身抱起昏迷不醒的洋洋,小心翼翼地放到另一張空著的病床上。
被嚇傻的佳佳嚎啕大哭。
見此情景,許飛趕緊走到佳佳身邊,一手摟住她輕聲安撫著,一手覆在了她的額頭上。
他果然很有本事,不消半分鍾,佳佳就安穩了下來,沉沉入睡。
鬆了口氣的許飛,又過去看了看洋洋,確認她隻是嚇暈並無大礙後,又將手掌覆在她的額頭上,幾秒鍾後,方才放心地收回手,轉身朝女鬼走去。
“你對那兩個小女孩做了什麽?”鍾旭回想起當初,許飛曾用同樣的方法對付過死也不肯打針的她。
“清醒之後,她們不會再記得剛才發生的事情。”許飛靠在牆上,目光一直不曾離開那個瑟縮在牆角影子。
鍾旭沒有再追問什麽,轉過臉,看著另一個空間裏的兩位主角,繼續當一名觀眾,關注著近在眼前又遙不可及的“劇情”,究竟會怎樣發展。
“跟我走。”
許飛在下命令,沒有半點征求意見的意思。
探出頭確認病房外麵並無他人經過後,他輕輕鬆鬆地攔腰抱起了氣息懨懨的鬼魅,迅速出了門去。
不待身邊的許飛開口,鍾旭已經迫不及待地跟了出去。
一路跟來,鍾旭發現許飛帶著女鬼……呃……她的姐姐,回到了他的辦公室,還順手關死了房門。
剛剛穿過牆壁踏進了辦公室,迎頭便聽到了許飛不溫不火的聲音。
“從佳佳姐妹一入院開始,你就常常在她們的病房裏徘徊。我之所以不加幹涉,是因為我知你並無惡意。不過我真的很好奇,是什麽原因促使你甘願冒萬劫不複的險,去救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女孩。”
說話間,許飛一直不曾鬆開女鬼的手,看得見的碧綠能量,從他手中源源不斷地傳入對方體內。
本已開始虛化的形體,因為這股奇異的力量,漸漸飽滿了起來,很快恢複到了屬於鬼物的正常狀態——實體化。
在肯定她已經徹底脫離險境之後,許飛鬆開了手。
大難不死的女鬼,蜷縮在牆根處,低垂著臉,一言不發,連對救命恩人說聲謝謝也不願意。
“給我一個解釋。”許飛勾起她的下巴,強迫她正視自己的眼睛。
她仍舊不開口,看著許飛,黑白分明的美麗眸子裏,有倔強,有無奈,有牽掛。
相對良久,許飛搖頭一笑,站起身,道:“你既然喜歡把心事藏著,那就隨你吧。這裏有本事救人的家夥很多,夠本事救鬼的就少了。以後自己小心,你走吧。”
“曾經,我也有個妹妹。我不想這世界上又少一對姐妹。”她抬起頭,聲音細微而低沉,“就是這麽簡單。”
“妹妹……”許飛饒有興致地盯著她,重新蹲下身來,打量著她的臉:“理由的確很簡單,可是,理由背後的故事不簡單。”
他篤定的語氣似乎令她不快。
抬起低垂的眼瞼,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
迎上許飛探究的目光,她不客氣地反問:“你是誰?你並非普通的人類。”
“等你跟我講完我想知道的故事以後,我會很樂意告訴你‘我是誰’。”許飛跟她做交易。
“對不起,我並不是非要知道‘你是誰’不可。”她毫不猶豫地拒絕,而後凝了凝了神,試著重新站起來。
許飛一笑,伸出手欲扶她一把:“倔強的女子。”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擋開許飛的手,她第二次拒絕了他。
“好,你自己來。”許飛收回手。連續碰了兩次軟釘子,他並無半點惱怒。
試過幾次之後,女鬼終於站了起來,再一踮腳,毫不費力地飄到了半空中。
“謝謝。”
頭也不回地扔下這兩個字後,她穿過天花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裏。
“我並不以為你是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不過,現在看來,我錯了。”看到這兒,觀眾之一到底沉不住氣了,鍾旭的目光在兩個許飛之間遊移:“為什麽初見麵時就對她的底細如此好奇,這並不像旁觀者的作風。”
“她夠資格引起我的注意,僅此而已。”許飛的答案簡單得要命。
鍾旭哼了一聲,顯示出“我早知道你會這麽說”的姿態,隨即眉毛一挑:“你不是善於窺視人心嗎,想知道別人的心事,動動靈力就好了,何必說那麽多廢話。”
“人類是最漏洞百出的族群,要窺視他們的**,不難。可是,鬼魂不一樣。”許飛糾正著鍾旭的誤解,繼而幽幽說道:“而你姐姐,我更加看不透。”
“這……”鍾旭臉一紅,好一句“漏洞百出”,又讓她回想起當初被“騙婚”的糗事。而許飛自然而然的一句“你姐姐”,更讓她渾身不自在。事到如今,不論從感情還是從身份上,她依然無法完全接受女鬼的角色轉換。
小小的尷尬之後,鍾旭岔開了話題:“這就是你們的開始?”
“對。”許飛點頭,又道:“你一貫認為‘眼見為實’是真理,那麽我會帶你去看所有你應該看到的、應該了解的東西。”
所有東西?
他究竟還想怎麽玩這個並不好玩的遊戲?!
“我對你的戀愛史並沒有興趣,我隻想知道,八歲之前,我到底遇到了什麽變故!”鍾旭急了,到了這裏這麽久,她並沒有得到任何她關心的答案。
“知道你的缺點是什麽嗎?”許飛轉過身朝門外走去,邊走邊說:“太過急躁,總是不能完全地看事情。斷章取義的後果,有時候是很嚴重的。我說了,隻帶你看應該看的東西。放心,不會花掉你太長時間。”
這叫善意的批評嗎?!
鍾旭不樂意了,在這個時候,他還不忘端出高姿態來奚落自己!
轉過身正要反駁,卻看見許飛已經穿出了房門,鍾旭憋下這口氣,趕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知道你的缺點是什麽嗎?”許飛轉過身朝門外走去,邊走邊說:“太過急躁,總是不能完全地看事情。斷章取義的後果,有時候是很嚴重的。我說了,隻帶你看應該看的東西。放心,不會花掉你太長時間。”
這叫善意的批評嗎?!
鍾旭不樂意了,在這個時候,他還不忘端出高姿態來奚落自己!
轉過身正要反駁,卻看見許飛已經穿出了房門,鍾旭憋下這口氣,趕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出了門,卻不是來時路——
如此迅速的鏡頭切換,導致鍾旭有片刻的眩暈。甩甩頭之後,她發現他們竟然又回到了那棵熟悉的香樟樹前。
片片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眼前,樹上,地上,一片白生生的顏色,幹淨異常。
兩個穿著厚實冬衣的幼童,完全不在意天氣的寒冷,抓起積雪互相嬉戲逐打,興奮雀躍。年輕的父親一手撐著傘,一手扶著身著病服的妻子,喜笑顏開地陪伴在身後。
看上去很很幸福的一家人。
鍾旭突然想起了她遠遊在外銷聲匿跡的父母,他們好像從不曾正兒八經地帶著她到外頭玩耍過,跟他們呆在一起的時間,十個手指頭就能數完。雖說她早就習慣了有父有母的“孤兒”生活,可是看著眼前的情景,依然難免心生羨慕。
“天倫之樂,總是你最喜歡看的情景。”
一家四口剛剛走過,香樟樹底下傳來了耳熟的聲音。
循聲看去,一身黒\\\衣的許飛背靠著樹幹,神態慵懶地坐在樹底的青石上,把玩著一截灰褐的枯枝。
“天倫之樂……”倚在許飛身旁的女子,淺淺而笑:“嗬嗬,能看看別人,也是好的。”
許飛嘴角微微一翹,不語。
一陣短暫的沉默。
鍾旭盤算著從“剛才”的初相見到現在,他們已經渡過了多少時間,經曆了多少事情。看上去,她對他的戒備心已經蕩然無存,此刻的他們,儼然一對頂熟絡的朋友,甚至……戀人。
雪似乎越下越大,他們卻沒有離開的意思,高大粗糙的樹幹襯托著一黒\\\一白兩個影子。
單調,但是協調。
一個非人非鬼的異族,一隻身世成謎的女鬼,坦然地坐在冰天雪地的人類世界。
此間的風景,實在令鍾旭費解。
“一年又六個月了。”許飛抬眼看著迷茫的天空,自言自語般說。
“走得最快的,都是最快樂的時間。”她伸出手,幾片雪花在她的手掌上翩然起舞。
許飛回過頭,看定她:“你仍然堅持?!真的不去見見他們嗎?”
她一愣,眼裏燃起一簇小小火苗,然,轉眼就熄滅了。
“不見。”她搖頭,“十七歲至今,十二年光陰,我都過來了,見與不見,已經沒有意義了。”
“是不想還是不能?!”許飛追問。
她無言地回應著許飛的目光,身體凝固如雕塑。
如此僵持了片刻,她垂下臉,撥拉著腳下的小石子兒,苦笑:“他們的生命,他們的記憶,已經沒有鍾晶這個人了。”
“隻要你願意,我能幫你。”
啪!許飛手裏的枯枝被折斷了。
“不必了。”圓滾滾的小石頭被一一踢到了遠處,她毅然決然道:“當初是我自己的選擇,既然自願做了這筆交易,我就要遵守其中的規則,永遠!”
許飛歎了口氣,愛憐地撫著她烏亮的黑發:“唉,要我怎麽說你呢?!”
“許飛。”她抬頭,低呼著他的名字,眉眼間藏著不易覺察的幸福:“謝謝你出現在我的世界。嗬嗬,對你,我永遠隻說這一句。”
“那就跟著我一輩子吧,當作你的謝禮。”他低頭一吻,印在她額上。
雖然明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的空間,可是看著如此情深款款的畫麵,鍾旭還是忍不住為自己的燈泡身份而尷尬。還有,剛才清楚地聽到“她”以“鍾晶”自稱,如此一來,鍾旭對“她”身份僅存的一點點懷疑也徹底沒有了,鍾家到他們這一輩,名字裏都有一個“太陽”,以求個震煞鬼物的好意頭,鍾旭如是,鍾晴如是……鍾晶,亦如是。
“為什麽她從不出現?為什麽她從不來找我們?就算我因為什麽見鬼的原因失去了記憶,可是家裏還有其他人啊,奶奶爸爸媽媽叔叔嬸嬸,他們還在啊!事情怎麽會搞成這樣?”從第一回見到鍾晶到現在,種種事端次次風波,曲折迷離峰回路轉,一次又一次考驗著鍾旭的承受力與想象力。事到如今,盡管對這個親姐姐的感情一時還達不到應有的濃度,可是同為鍾家血脈,眼見她竟然落到這般田地,鍾旭心裏好過不到哪裏去。這中間到底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隱情?!她想知曉謎底,迫不及待的同時,又有一絲莫名的害怕。
“你沒有聽到她說嗎?”許飛反問,隨即又沉沉說道:“不光是你,是‘他們’,所有人。”
所有人?!
鍾旭扭頭看看雪地中閉目小憩的兩個“人”,又看看身旁的許飛,一字一句地說:“我想知道全部。”
“我正在告訴你全部。”許飛看她一眼,轉過身,踩著石子路朝前而去。
鍾旭追了上去:“你還準備一幕一幕地帶我參觀下去嗎?沒這個必要了,你不妨把所有事情直接告訴我。”
“在你我各自的記憶裏被迫當一個旁觀者是不是讓你不太舒服?!想抓住一個人一問究竟,卻連她的手都碰不到;看到有孩子摔下樓,你想救卻救不了;在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結果之後再倒過來看它發生的過程,讓你越來越不安。所以,你不想繼續了,是嗎?!”許飛一語道破鍾旭的心思。
“我……”鍾旭頓時啞口無言。她必須承認,她的確很討厭這種有心無力的感覺,穿梭於這個不屬於她的空間,看到關於許飛跟鍾晶之間的鏡頭越多,她就越難受,尤其是剛才那種真情流露的畫麵。因為她早就知道,他們兩個的結局,並非一出喜劇。而且,一個感覺,從隱約到強烈——她追尋的真相,絕對是個悲劇。而導致這個悲劇的根源,是她自己。雖然來龍去脈尚未知曉,可是,她的心,已經亂了。
“還是你親眼看看最好。馬上,你就能知道大部分的真相。”許飛拒絕了她的要求,繼續前行。
鍾旭張張嘴,卻沒能說出話。
她知道說了也沒用,這個旁觀者根本就不會理睬她的意願。
狠狠地撓著自己的頭,鍾旭悶聲不響地跟在許飛後頭。
二人很快又一次走進了醫院的主樓。
上樓,上樓,繼續上樓。
許飛中途未作任何停留,直奔醫院的頂樓而去。
透過樓道上的小窗戶,鍾旭看到外麵已是漆漆黑夜。
她又被領到了哪一幕?!
正低著頭癡癡地想,麵前卻冷不丁出現了一扇緊閉的門。
噯?!
還是這道鏽跡斑斑的綠色大鐵門,胳膊粗的大鐵鏈子完好無損地栓在上頭。
“怎麽不走了,怕磕到頭嗎?!”見她愣愣地盯著鐵門,許飛戲謔地提醒著她,“進來吧。”
鍾旭抬起頭,剜了許飛一眼,緊接他之後邁腿進到了大門的另一邊。
“許飛……”
人還沒站定,耳旁就傳來一聲絕望的呼喊。
“放掉她。我會讓你活著離開!”
平淡如常的聲音,壓著一觸即發的危險。
“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今天定要清理此地所有的鬼物。”
蒼老幹澀的語調,無情無義。
這個情景?!
鍾旭使勁眨了眨眼睛,難以置信——
昏暗而狹窄的通道,許飛與另一個從未謀麵的中年男人各站一端,成對決之勢。
中年男人,穿著對襟綢衫方口布鞋,矮小精瘦,三角小眼裏透著老謀深算,一個印著八卦圖案的土黃布包搭掛在他身上,賽得鼓鼓囊囊,清楚地看到有東西在裏頭動來動去。
看來是同道中人。
鍾旭盯著中年男人,一眼就洞穿了他的來頭。不過,她此刻對這個同道沒有半點親切感。因為,他的左手,緊握著一柄桃木短劍,而劍身竟深深地插進了鍾晶的胸口,將她牢牢釘在牆上動彈不得。
可惡!
見此情形,鍾旭真想衝上去咬死這同道。此人定是一個單憑一點粗淺的法術捉鬼斂財的江湖術士,看他的劍就知道,汙穢之氣遠遠大過應有的靈氣。所謂人養物,物利人。學法之人,其身不正,銅臭太重,正氣必失。這樣的話肯定會影響到他所使用的法器,令其威力大減。不過幸好他是這種人,如果換作是鍾家這類真正的高人,這一劍下去,鍾晶早就魂魄不保,哪裏還有力氣喊許飛的名字。想想鍾老太當初收拾司徒月波他叔叔時的陣勢就知道,同是桃木劍,威力相差何止千百倍。可是,這一劍雖不致死,加載在鍾晶身上的痛苦卻絕對不會少。鬼也會有痛覺,看她雙眉緊鎖,利劍在身卻硬是一聲不吭,鍾旭突然感同身受。
“我不想殺人。放了她,我讓你全身而退。”另一頭的許飛朝對方逼近,目光如利刃。
“哼哼哼哼。”術士冷笑,“小子,我不管你是什麽來路,總之別擋我財路。滾!否則我連你一塊兒收拾!”
“雇傭你的,是張複田那個人渣吧?!”許飛邊走邊問,越來越靠近他們。
“站住!”術士狠狠嗬斥道,“我沒工夫跟你廢話。今天我非滅了她不可。”
話音未落,術士掏出一張兩寸見方的符紙,嘛裏嘛裏念了一通後,揚手就要將符紙打進鍾晶的胸口。
“你在等什麽?還不出手??”看來鍾旭已經徹底“入戲”了,對著身邊的許飛大吼。
“噓!”許飛示意她不要開口,指指對麵,要她繼續“看戲”。
回過頭,眼前的一幕馬上讓她狂跳的心放了下來——
“我不想殺你。”
剛剛還在數米開外的許飛不知在何時以何種速度出現在了術士的身後,五根纖長的手指緊緊掐住了他的脖子,平和地說道。
術士慌了手腳,驚恐地大叫:“你你……你怎麽做到的?!你放開我,否則我對你不客氣!啊?!怎麽動不了?!哇哇,燙死我了。”
仿佛中了定身法,術士舉著被自己的咒語點燃的符紙,全身上下一動不能動,眼看著火焰將他自己的爪子燒得皮開肉綻。
“但是……你把我惹火了。”許飛的指甲嵌入了他的皮肉,五道殷紅的**順著術士的脖子流了下來。
“哇,救命啊!我錯了,求求你,放過我,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啊!”術士求饒了,
“許飛……不要……不要殺他……”
鍾晶氣若遊絲的聲音讓許飛猶豫了半秒。
但是,隻是半秒的猶豫而已。
喀嚓一聲,清脆無比。
術士的頭顱被許飛硬生生地擰了下來,鮮血從斷裂的脖子裏噴湧而出,一濺數尺高,染紅了半麵牆壁,還有許飛的白大褂。
鍾旭的嘴張得老大,半天也合不上。
半晌,她轉過頭看著若無其事的許飛,吞了吞口水,結結巴巴地問:“你……你真……真的把他……他的頭……擰下來了??”
坦白講,這輩子她說過無數次“你要再敢怎麽怎麽著,我把你的頭擰下來!”一類的話,可是從來隻是說說而已。如今看到真的有人把活人的頭給擰了下來,久經戰陣的鍾旭還是目瞪口呆,尤其實施這種粗暴方式的人竟然是許飛這個靜若止水,說起話來永遠是“風清雲淡”的旁觀者。
“是。又怎樣?”許飛反問,對她的大驚小怪不屑一顧。
“不怎樣,我隨便問問。”鍾旭閉上嘴,清了清嗓子作正常狀。如果對方不是傷害鍾晶的無良術士,鍾旭肯定會送給他“衣冠禽獸”四個大字。雖然這人自作孽,但是這樣的死法,未免太過殘忍了。好歹他也是自己的同道,這麽丟了性命,傳出去真是有損所有伏鬼人的臉麵。
雖然額頭上沒有也不可能有冷汗,鍾旭還是下意識地伸手擦了擦。然後,繼續當她的“旁觀者”。
“你別說話,交給我來處理。”
脫掉被人血侵透的白大褂後,許飛一手扶住鍾晶,一手握住仍然插在她胸口上的桃木劍。
“忍一忍,可能比較難受。”他看看鍾晶,柔聲提醒。
鍾晶點頭,眼裏是痛楚虛弱,卻硬從嘴角擠出“不必擔心”的笑容。
“放心,很快就沒事了……沒事了……”
許飛囈語般重複著,看不見的力量從他握劍的手掌裏湧出,逐漸蔓延到整個劍身。短短數秒,烏黑的桃木劍上出現了水波一般的扭曲,而後徹底地從固態化成了液態,從鍾晶的傷口裏汩汩而出,滴淌在地上,茲茲地冒著煙,最後滲進了粗糙的混凝土,了無痕跡。
整個過程裏,鍾晶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看著看著,鍾旭也不由自主地咬住了嘴唇。
黑水徹底流幹之後,鍾晶軟軟地倒在了許飛懷裏,胸口上一寸見方的傷口清晰可見,盡管傷口不大,但是讓鍾旭不安的是,她看到有青色的光斑從鍾晶的傷口裏緩緩溢出,飄散在空氣裏,一點一點地消失。桃木劍,最大的用處就是打散鬼魂的精元,即便那術士修行不夠,這一劍下去,也足以讓鍾晶的精元外瀉。如果不及時阻止,不出一個鍾頭,鍾晶必亡無疑。
此時,世間沒有任何一種白可以形容鍾晶現在的顏色,她整個身體如同被包裹在冰裏的雪,看似堅固,卻隨時有融化的危險。
“你何苦殺掉他……白白折去十年壽命……”鍾晶吃力地抬起頭,心痛不已。
“留下他也是禍害。”許飛輕描淡寫,完全不當一回事。將鍾晶小心地放下,讓她平趟在地上之後,他又警告道:“行了,不許再說話了!我來給你治傷,把眼睛閉上。”
聽得此言,鍾晶隻得依從。
閉上嘴,卻不舍得閉上眼。她的心思,都寫在一雙眸子裏……
將手掌覆蓋在鍾晶傷口的上方,一個小小的光環在許飛的掌下出現,轉動,擴大,光彩奪目。片刻之後,光環突然化作了流沙一樣的形態,一粒不漏地落入了傷口之內。
水一樣的光,從鍾晶的胸口流動到了整個身體。
這回,她應該不會有大礙了吧?!鍾旭的心小小地鬆了一把。
在慨歎許飛的驚人力量之餘,鍾旭突然想起鍾晶剛才說過的一句話,她扭頭問道:“十年壽命是什麽意思?”
難不成他殺一個人就會折去十年壽命?!
“殺人十年,殺鬼十年,以命償命,天公地道。”許飛微笑,“旁觀者的規矩。”
在陽不得害人命,在陰不得傷魂靈……如有違,必重罰?!
原來這就是旁觀者違背規矩的懲罰。
會不會嚴苛了一些?!
“那你們……嗯……算了,沒什麽沒什麽。”鍾旭本來是想問“你們能活多少年”,可想了想,總覺得這時候問這種問題似乎不妥,於是硬把下文給吞了。
鍾旭皺了皺眉頭,天曉得自己怎麽對這個超級無敵死對頭越來越同情了,搞到連說話都開始有所顧忌了。難道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被他跟鍾晶之間的絕無僅有的感情同化了??
咳,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鍾旭皺了皺眉頭,天曉得自己怎麽對這個超級無敵死對頭越來越同情了,搞到連說話都開始有所顧忌了。難道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被他跟鍾晶之間的絕無僅有的感情同化了??
咳,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可惡……”
那一頭傳來了焦躁憤怒的低喝,驚動了正犯迷糊的鍾旭。
看著鍾晶的傷口,許飛神色有變。
“怎麽了……”
鍾晶察覺有異,終於憋不住開口相問。
“我無法完全愈合這道傷口。”許飛皺著眉,籠罩著鍾晶的光華漸漸淡去,最後縮成一個光點,消失在他掌下。
此時,雖然傷口仍在,但是鍾晶的狀態似乎好了一些。借著許飛的攙扶,她坐了起來,無力地靠在他的懷裏,燦然一笑:“沒事了,我感覺好多了。”
“事到如今……必須讓你有一個肉身。”許飛緊緊攬著她,深沉的目光卻投向遠處。
鍾晶身子一顫,抬起頭,萬分不解:“為什麽?保持這個樣子不好嗎?”
“在你沒有受傷以前,你是何種形態都沒有關係。但是……”許飛頓了頓,一語道破其中厲害:“這劍上……抹了狗血,已經完全滲進你的傷口。我隻能暫時製止你的精元外瀉,如果沒有肉身依附供給元氣,你很快就會消失。”
鍾晶一愣,僅有的一點力氣被這番話耗盡了。
“那混蛋居然給自己的法器抹狗血??”鍾旭現在一點也不覺得術士的死法很殘忍了,一個字,該!!民間傳聞,狗血,尤其黑狗血,是辟邪的利器,但是,在鍾家這類極其正統的專業人士眼裏,使用狗血來對付鬼物是很下作的方法。取狗血,必殺生,因此這東西雖然有不小的效用,可始終是邪性太多。對級別高的鬼物,這玩意兒非但不是毒藥,反是補藥;而對於級別低的普通鬼物,它就是致命的毒。如果確實被它所傷,不論你是好鬼壞鬼,神銷魄散是遲早的事。而這種一棍子打死一船人的做法,曆來是鍾家人所不讚同的,這麽多年來,被鍾老太打入無道鬼獄的鬼物是不少,但是也有一些罪不足滅其情可憫的被網開一麵,念經超度到該去的地方,以求得轉世投胎的機會。天下間也隻有這些眼裏隻有錢的粗鄙術士,才會用這些下三爛的法術來迅速達成自己的目的。
鍾旭真心實意地為鍾晶擔心了,而當她聽到許飛提到要鍾晶修得肉身這句話後,她立刻想到了石頭巷舊樓裏的那十個人。他們……都是許飛抓來的?!
在鍾旭猜疑之際,那一頭,許飛已經橫抱著鍾晶站了起來:“三天之內,我會為你尋一個最合適的肉身。”
“你想做什麽?你我都知道,要尋一個可以與我完全契合的肉身並不容易!”鍾晶突然警覺起來,連音調都提高了幾度。
“你的妹妹,是最合適的人選。”他鎮靜地回答,冷麵如霜。
鍾晶的手猛然握成了拳頭,睜大雙眼,篤定又有些激動地說:“許飛,如果你因為我,做出對我妹妹不利的事,我寧可消失,生生世世,永不見你!”
此話一出,說話人與聽話人突然都沉默了。
“她的性命,是你換回來的。”許飛歎息,口氣緩和了下來。
“正因為這樣,你才不能傷害她。”鍾晶鬆開了拳頭,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幾乎是在哀求:“我用我的所有,才換來今天的局麵……不要毀掉它……雖然跟鍾家再無牽連,可是……他們終究是我的親人……”
相視良久,許飛苦笑:“你給的代價太重了。如果讓我知道當初是誰找到你,逼你做下這樣的交易……我一定會要他了的命。”
“要他的命?”鍾晶一愣,搖搖頭:“我連這個人是男是女都不記得了……算了,都是陳年舊事,不提了。”
一句淡淡的不提了,包涵了多少驚心動魄的悲慘遭遇?!不得而知。
許飛凝視著她的臉,捕捉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我答應你,放棄我的想法。唉,你這樣的姐姐,也算少見了。”他徹底地妥協了,繼而說道:“隻怪我來遲了一步,才讓那江湖術士有機可乘。”
得了他的承諾,鍾晶很是高興。可是他語氣中的自責與懊惱又令她難過,
“都是張複田那個畜生,做下了那些泯滅人性的勾當,如今被冤魂纏身,不僅不知悔改,還請人回來對付我們。他才是罪魁禍首!”鍾晶再一次把矛頭指向了那個“張複田”,一種強烈的、從未有過的憤慨之情溢於言表。
“張複田……”許飛思忖著,片刻,他眉頭一展:“我想到了另一個可以救你的方法。”
“你想……”鍾晶有些不安地猜測著。
“既然不能用現成的,幹脆就修一個屬於自己的肉身。雖然會麻煩一點,但是,那些混蛋也該派上點用場了。”
說罷,許飛舉步朝樓梯口走去。
“你……”鍾晶似乎突然明白了許飛所謂的“另一個方法”。
驚詫之餘,她正要開口,卻被許飛打斷:“這次不準再有異議!”
說罷,許飛舉步朝樓梯口走去。
“你……”鍾晶似乎突然明白了許飛所謂的“另一個方法”。
驚詫之餘,她正要開口,卻被許飛打斷:“這次不準再有異議!”
“但是……”
“你要再張嘴我就把你從樓上扔下去!!”大概被不聽他話的鍾晶給氣急了,許飛口不擇言地說。完全忽略了這樣的威脅放在一隻鬼身上並不奏效。
“不是,我是讓你把它們放出來。”鍾晶指著後頭那隻術士留下來的黃布包,“都是些可憐人……”
許飛緩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道:“放心,把你安置好以後,我就回來安置它們。”
鍾晶這才放下心來,閉了眼靠在許飛肩上,再不言語。
抱著鍾晶的許飛快步朝樓下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觀眾”的視線裏。
這幕戲,結束了麽?!
“我姐姐……做了什麽交易才換回……我的命??你們說的張複田又是誰??還有舊樓裏那十條人命,這到底……”回憶著剛才聽來的每一句話看來的每一幕情景,任憑她想破了頭,腦子裏仍然亂麻一團。現在的狀況,就是她已經了解了那些“點”,可是卻始終找不到那條可以把“點”串起來的“線”。
“告訴我一切……真相。”她知道,隻有許飛能給她這條“線”,而他大費周章帶她來這個空間,最終目的不就是要給她這個真相麽。
“你徹底相信了?!不以為這是我布下的又一個圈套?!”許飛不慌不忙地反問。
“雖然我一直認為你人格有問題,但是這回,我信你。”從主觀上說,鍾旭相信自己的感覺,一路所見,是情深義重還是虛情假意,明眼人都該看得出來;從客觀上,不論是元氣還是靈力,已受重創的許飛根本不太有可能再以幻境來迷惑人心。所以,她對他早已不再有任何懷疑。
“嗬嗬,我人格有問題。”許飛輕笑。片刻,他收起笑容,起步走到走廊右邊的一個房間前,然後回頭對鍾旭招招手:“過來。”
鍾旭走上前,與許飛並肩而立:“幹嘛?!”
“這房間是個適合講故事的好地方。”
話音剛落,許飛便邁步穿進了房內。
鍾旭不敢耽誤,趕緊跟上他一同穿進這扇附著黃鏽的白色鐵門。
這個房間……鍾旭捏著下巴,四下打量。
並沒有什麽值得懷疑的地方,除了一張舊舊的手術台和一堆廢紙雜物之外,再無其他,看起來像是個被廢置的手術室,普通之極。
唯一不舒服的是,這裏頭沒有窗戶,很是憋悶。
“你姐姐生前,是這個醫院裏的護士。”
許飛入神地盯著手術台,鋪在那上頭的白布已經泛舊,皺巴巴的落滿了塵埃。他的目光,順著上麵每一條褶皺移動,延伸。
她是這家醫院的護士?!
吃驚之餘,鍾旭努力壓下想問問題的衝動,閉緊嘴巴,盡量拿出耐心等待許飛的下文。雖然心裏一直有不安有恐懼,可是她實在太想快些知道答案了。
“你怎麽不問為什麽她會來到這裏呢?”見她忍著滿肚子疑問不說話的樣子,許飛一笑。
“我在等你說啊!真是的,這個時候你還想賣什麽關子呢!”鍾旭覺得自己遲早被這個旁觀者弄到精神錯亂,在目前這種不容半點玩笑的情況下,他還能這麽不痛不癢。
“你總是這麽急躁,所以,事情都被你搞壞了。”許飛搖搖頭,自語般喃喃道。
“什麽?!”這句話鍾旭沒聽清楚,否則肯定又是一陣不依不饒的反駁。
許飛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把目光移到了別處,道:“她來醫院,不過是尋一個棲身之所罷了。”
鍾旭目不轉睛地盯著許飛的嘴唇。
“你八歲那年身染重病,這個你是早就知道的罷。”許飛突然換了話題,口氣似問非問。
“是,他們告訴過我。”她點頭。
“他們還告訴你,是你父親尋來的藥草偏方救活了你。”許飛似乎對她的過去了如指掌。
“嗯……他們是這麽跟我說的。”她頓了頓,馬上反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這個不是重點。”許飛毫不客氣地拒絕回答她末了的那個問題,沉默片刻之後,他繼續道:“你,真以為是那些藥草救了你的性命嗎?”
“我以前一直是這麽以為。”她回答得很老實,“但是,現在不了,事情遠不是他們告訴我的那麽簡單。”
“死馬當成活馬醫,嗬嗬,不是任何死馬都能有這樣的好運氣的。你也沒有。”他冷笑,“所以,你本該必死無疑。”
鍾旭顧不得跟他計較他是不是在拐著彎兒的罵自己,隻是“必死無疑”這四個字攪得她後脊梁發涼,從小到大,經過的風浪不少,陷過的險境無數,可是不管情況有多糟糕,她總能安然無恙化險為夷。因此在她的潛意識裏,從來都把自己劃到很“命大”的那一撥人裏頭,並且還為此產生了一點莫名的優越感。可是這四個字的出現,卻在一瞬間把她的那點“優越感”擊得粉碎——如果,如果不是有人為自己做出了犧牲,那麽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鍾旭的存在了!
一想到“不存在”這個概念,鍾旭的臉幾乎黑了。
“是你姐姐,用她的身份,換回了你的小命。”他的冷笑一成不變,眼裏卻多了藏不了的遺憾與……憤恨。
“我……我不明白你說的‘身份’……什麽意思?”鍾旭降低聲線,小心翼翼地問。導致她態度如此“謙和”的重要原因,是因為在那一刹那,從許飛的笑容裏,她突然清楚地感覺到他心裏揮之不去的恨意——對她的恨。
一想到“不存在”這個概念,鍾旭的臉幾乎黑了。
“是你姐姐,用她的身份,換回了你的小命。”他的冷笑一成不變,眼裏卻多了藏不了的遺憾與……憤恨。
“我……我不明白你說的‘身份’……什麽意思?”鍾旭降低聲線,小心翼翼地問。導致她態度如此“謙和”的重要原因,是因為在那一刹那,從許飛的笑容裏,她突然清楚地感覺到他心裏揮之不去的恨意——對她的恨。
“如果失去全部伏鬼的本事,從此淪為芸芸眾生之中的普通一員,還能算是個‘完全’的鍾家人嗎?”許飛把目光從她臉上挪開,俯下身,試著用手觸碰白布上的皺褶。
“為什麽不算鍾家人?!不會抓鬼又怎樣?隻要她仍然是奶奶的孫女爸媽的女兒我的姐姐,隻要她身上流著鍾家的血,她就是我們家的一員,永遠也不會改變。”鍾旭當即給了許飛一個肯定的回答,他的問題委實怪異,因為不會抓鬼所以就不算鍾家人,這個因果關係未免也太牽強了點。
許飛嘴角一牽:“那……如果她突然從家人、朋友……所有人的記憶裏消失了呢?幹幹淨淨,隻影不留,如同從來沒有降生過,存在過……”
“你的意思是……”鍾旭以手掩口,眼內如有雷電閃過。
“還不夠清楚嗎?!”許飛一動不動,身子俯得更低,略亂的頭發垂下,遮住了臉龐,“失去所有超越常人的能力,失去家人朋友,從此改名換姓孤單一人,遵守著交易的規則,不得再見你們,哪怕遠遠一麵。‘鍾晶’這個名字,永遠不會再被你們提起……這就是你姐姐付出的代價,用她的‘身份’,換回了你。”
鍾旭的心,突然空了,許飛短短幾句話,把她一貫堅強的心髒掏得空空如也。
這種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形將消失的幽靈,強忍著虛弱又難過的身體,她問:“後來呢?她是怎麽……怎麽……”
那個“死”字,鍾旭怎麽也說不出口。
“離開你們之後,她曾想過遠遠離開這座城市,可是最終還是放棄了。她說,離你們近一點,起碼難過會少一點。為了養活自己,她進了這所醫院,當了一名護士,過著安靜又不起眼的平凡日子。如果,沒有後來的那件事,她也許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完一輩子。”說到這裏,許飛一直平放的手掌猛地攥成了拳頭,他轉過臉,盯著鍾旭問:“你住院時,是不是碰見過一個叫梁玉英的瘋女人?”
瘋女人?!
鍾旭立刻細細回憶,她的記性不差,很快就回想起的確有過這回事,當時好像還有人說這女人還是什麽院長夫人,自己還為世事無常而感歎了一番。
“我記得。”鍾旭點點頭,難道這個小插曲裏頭有什麽內情?!
“這女人就是副院長張複田的老婆。”許飛直起身子,鬆開了拳頭。
“我聽到你們不隻一次提到過這個人,張複田,究竟是什麽來路?”鍾旭剛才就想問這個問題,看來這個姓張的是個關鍵人物。
“他……”許飛的臉色難看得厲害,墨綠色的眸子裏多了兩簇難以熄滅的火,“他和他的同黨們將無家可歸饑寒交迫的流浪者騙到醫院,麻醉他們,然後,就在這張手術台上,取出他們鮮活而健康的器官,出售給需要這些的有錢人。最後,再把這些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就地毀屍滅跡。”
“天哪……”鍾旭根本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幹下如此慘無人道的勾當,她激動地喊:“難道沒有人發現嗎?沒有人報警嗎?他們在殺人啊!!”
“嗬嗬,”許飛嘲弄似的一笑,“有多少人會關心那些露宿街頭不知來路,終日為一餐溫飽掙紮的小人物?如此大的城市,少幾個或者多幾個流浪者,誰又會留意?!更何況,他們很狡猾,辦事手腳極利落,又是醫院的上層人物,要想瞞天過海,並非難事。”
“那……那……跟我姐姐有什麽關係?”鍾旭的兩條眉毛幾乎擰成了一股,“我姐姐”三個字脫口而出。
“嗬嗬,”許飛嘲弄似的一笑,“有多少人會關心那些露宿街頭不知來路,終日為一餐溫飽掙紮的小人物?如此大的城市,少幾個或者多幾個流浪者,誰又會留意?!更何況,他們很狡猾,辦事手腳極利落,又是醫院的上層人物,要想瞞天過海,並非難事。”
“那……那……跟我姐姐有什麽關係?”鍾旭的兩條眉毛幾乎擰成了一股,“我姐姐”三個字脫口而出。
“你姐姐無意中撞破了他們的獸行。”他眸子裏的火,有愈燒愈旺之勢。
“他們就殺人滅口?!”鍾旭幾乎跳了起來,撞破這樣的事,除了被殺,她想不出還有什麽其他結果。
“起初,他們是要拉你姐姐入夥的。”許飛的目光,一直不肯離開眼前的手術台,“她不肯。我不說你也明白,做下這個選擇的唯一後果,就是死。”
鍾旭不說話,因為牙齒咬得太緊,連牙齦都疼了。
“沒有超常的靈力也沒有過人的身手,你姐姐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沒有任何反抗的機會。還是在這張台子上,他們取走了她的眼角膜,腎髒,還有,她的心……”許飛的身體,第一次因為激動的情緒而微微抖動,他努力維持著已經到達低限的鎮定與理智,繼續道:“最後,把她一分為二,送進了醫院的焚化爐……”
盡管現在的自己隻是一個沒有任何重量連魂魄都稱不上的虛幻的存在形式,鍾旭還是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真疼啊,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至於後來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許飛看著呆坐在地上,根本無法移動的鍾旭,不打算留半點供她喘息的機會,“張複田那夥人,本應死在那術士前頭。是你姐姐苦苦相勸,她知道若違背了旁觀者的規則,我的下場並不輕鬆。可是,就是這麽一個該死的猶豫,我放過了那幫畜生,也埋下了天大的禍根。到後來,醫院裏冤魂不散,怨氣日增,枉死鬼投胎無望,於是鬧得那群禽獸終日不得安寧,所以才找了術士來趨鬼。”
“難怪……難怪你眼都不眨,就擰下了他的腦袋……”鍾旭抬起頭,有氣無力。她現在更清楚了,那無良術士雖然該死,可是如果他不是張複田請來的,或許下場不會那麽慘。積存太久太深的憤怒一旦被引爆,後果不堪想象,普通人尚且如此,何況旁觀者。
“嗬嗬,”他冷笑,“是啊,我到底還是違背了我理當恪守的規則。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聞聽此言,鍾旭心頭一驚,莫非他說的是……
她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到他身旁,直視他的眼睛:“你的意思是……”
“我抓了十個人。”
“姓張的畜生?!還有他的同黨?!”她肯定自己絕對沒有猜錯。
許飛搖頭:“他們這一夥,隻有六個人。”
“六個人?那剩下那四個是……”鍾旭詫異地問。
“四個有錢人。他們的健康,是從你姐姐身上買回來的。”他頓了頓,又道:“他們每一個都該死。不過,我要讓他們死得有價值一點。”
不可遏製的怒意在鍾旭的心裏洶湧膨脹,連帶耳朵裏也嗡嗡作響。
許飛說得不錯,這樣的人,哪一個不該死?!
枉自己當時還為這十個人扼腕歎息了一番,還為他們播了報警電話。
想在想來,可笑,實在太可笑,可笑得讓自己想狠狠地煽自己兩個耳光。
“這十個人,我把他們一一扔到了石頭巷的舊樓裏,先很高興地欣賞著他們驚恐到極點的醜陋表情,然後細細切開他們頸部和雙手的動脈,再封進十口瓦缸之中。為了保證人血不斷精元不失,我必須以念力維持他們四十九日的性命。隻要你姐姐平安修過這四十九日,她就能擁有屬於自己的新的肉身。”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眼神複雜地盯著鍾旭:“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到了第四十六天……你來了。”
“第四十六天?!”
發生在那個冬夜裏的幕幕情景霎時重現鍾旭腦中,清晰無比。
“你的突然闖入,讓我措手不及。但是,如果我不是因為同時傷了十條人命招致元氣大損,那時的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為了不功虧一簣,我布下幻境,希望以此拖住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元氣不濟,布下的幻境力量不足,竟被你的通靈朱砂一舉看破。”許飛無奈又遺憾地歎了口氣,又道:“我眼見你把你姐姐收伏,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一路尾隨你回到你家。還好,總算從你奶奶手中把她救了回來。”
“你怎麽救下她的?告訴奶奶真相嗎?恢複她的記憶?”鍾旭追問。如果鍾老太跟她一樣,對鍾晶全無記憶,許飛又憑什麽讓老太太相信這個“從不曾謀麵”女鬼是她的親生孫女。
“我沒有那個本事恢複已經被封存的記憶。唯一能用的方法,就是隱去身形,走到你奶奶麵前,用盡全部靈力,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她做一個夢,等同於把我‘製造’的記憶暫時移植到她身上。我想,哪怕這個‘記憶’隻有一時半刻,也足以讓你姐姐脫身了。也許是誤打誤撞,我情急之下的招術竟然喚醒了那一星半點真正屬於你奶奶的記憶,盡管大部分的事情她依然記不得,可是,她信了我的話。我不知道是不是這點點模糊的記憶起了作用,還是人類血濃於水的天性,總之,她放走了你姐姐。”一口氣說到這兒,許飛仍然沒有停止的意思:“即將順利實現的計劃功敗垂成,雖然揀回了一條命,我們卻傷亡慘重。你姐姐舊疾未愈,新傷又添,一度接近崩潰的邊緣,我隻得用自己僅存的靈力幫她恢複到兒時的形態,保得她一時平安。可是,這樣下去,也是治標不治本。正是一籌莫展之際,你被送進了醫院。嗬嗬,真是天意。至於這後頭的事,不用我再說了吧。”
許飛一番話,不啻天方夜譚。唯一的區別是,裏頭沒有動人的童話,隻有慘不忍睹的現實。
鍾旭努力控製住發軟的雙腳,開口問道:“後來呢??你我天台一戰之後,你帶我姐姐去了哪裏??她現在……怎麽樣了?”
“我沒有料到你會利用丟丟找到我的蹤跡,這是你的聰明,也是你犯下的第二個錯誤。嗬嗬,那晚,她本該順利投胎轉生……如果你不出現的話……”許飛自嘲般地一笑,“算了,不說什麽如果。你前前後後的兩次出現已經是無可改變的事實。我曾經想了很久,卻怎麽也想不透,究竟是什麽導致了這整個事件的發生,僅僅是命運跟你們開的一個很惡毒的玩笑麽?!她注定為你的存在而犧牲,你注定為她的存在而毀滅——這就是你們鍾家姐妹倆的宿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鍾旭使勁晃了晃腦袋,此刻,頭痛欲裂的感覺已經攻占了她身上所有的細胞。許飛的話,一如既往的隱晦,可是這回她卻聽得很清楚,不僅清楚,而且透徹——她的姐姐,她鍾旭的親姐姐,那個叫鍾晶的女子,已經不在了,永遠不在了。
“鍾旭……”許飛第一次如此慎重地叫著她的名字,怔怔地看了她很長時間,“你讓我如何不恨你?!”
“許飛……我……”
從頭到尾,自己並不知曉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對鍾晶犯下的過失也是出自伏鬼救人的責任與本能,許飛的“恨”,對她委實不公平。可是,話雖如此,此刻的鍾旭卻根本做不到用“不知者無罪”來為自己開脫。她親手毀了傾盡所有換回她一命的親姐姐,這是她唯一看到的事實,也是永遠不可逆轉的結局。
“所以,你想殺我……”
她完全明白了,一個失去心愛之人的旁觀者,帶著對愛人的想念,不顧一切地報複——許飛如此對她,原因就是這麽簡單。
“嗬嗬……可惜,我終究殺不了你。”
摻雜著恨意與不盡懷念的笑聲回蕩在整個空間,也震蕩著鍾旭風雨飄搖的心緒。
“記住,你欠她的。一生一世都欠她的。”
她愕然……
肮髒的手術台,密閉的房間,幽暗的走廊,寬敞的醫院,高大的香樟樹,伴著許飛漸遠的聲音,在鍾旭眼中逐一消失。
唯一留在腦海裏久久不能散去的,是許飛那雙深邃的眼睛,以及眼底那層……黯然的水光。
……
鐺……鐺……鐺……
一連數聲熟悉的鍾響,將鍾旭徹底帶離了方才那個驚心動魄的空間。
雪白的牆壁,紅色的地毯,褐色的窗簾,威風凜凜的鍾馗像——已經回到現實裏的家了嗎?
經曆了剛才那些迷離變幻層層相扣的空間,鍾旭一時不敢確定。
直到她看到那盞依然穩穩燃燒的七星梵燈,還有端坐燈前完好無損的自己時,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可是,這口氣尚未鬆完,卻又聽鍾旭驚呼一聲——她背後的地上,躺著雙目緊閉的許飛。無數的光點,大大小小,從他的身體裏魚貫而出,閃閃爍爍,映亮了整個房間。
天哪,他要消失了?!
“許飛!許飛!”她撲過去,拚命搖晃著他,大喊:“你……你別死啊……別死啊……許飛……”
但是,任她喊破了喉嚨,許飛卻沒有半點回應。
鍾旭急了,一把抓住許飛的雙手,凝神定氣,把自己的靈力緩緩輸入他的體內。
她要阻止許飛的消失——這是鍾旭此時唯一的念頭,她知道,她了解,如果鍾晶在場,她會不顧一切救他回來,如同當初她不顧一切救回自己一樣。他們兩個,同是鍾晶心中最重要的人。身為她的妹妹,身為鍾晶用生命來維護的人,她不能眼看著姐姐深愛同時也深愛姐姐的男人就這麽消失。
救回許飛,她的心會好過一點。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了,鍾旭身體裏的靈力源源不斷地輸入,有增無減。
可是,沒有用。
輸給許飛的靈力如泥牛入海,沒有激起半分起色。
相反,散開的光點越來越多,越來越亮,顏色……也越來越漂亮。
看著周圍浮起了一片五彩繽紛,鍾旭突然想到了一種動物——螢火蟲。
曾聽到有人說,當它們耗盡體力點亮畢生最耀眼、最美麗的光芒時,死亡也就近在咫尺。
光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遮住了許飛的身體,也遮住了鍾旭的眼睛。
她什麽也看不清,隻感到自己的手心,漸漸空了——許飛的雙手,消失了。
恍惚間,仿佛看到了許飛的臉,在光點聚集而成的花一樣的形狀裏隱隱現現,甚是好看。還有他的嘴角,好像掛著笑意,輕鬆無比。
……
房間裏的光線,終於黯淡下來。
不屬於這裏的一切,都消失了。
除了幾個不肯散去的小光斑,在天花板的一角頑皮地飄來蕩去。
鍾旭頹然地癱倒在地。
她盡力了,可是還是沒能救回他。
曾經心心念念除之而後快的敵人,沒了。
本該是天大的好事。
然,沒有高興,隻有歉疚——二十三年來,從來沒有過的歉疚。
自以為得天獨厚霸氣十足天下無雙的鍾旭,卻原來隻是一個踩踏著親人的生命與幸福長大的糊塗蟲而已。
好大的一個笑話。
鍾旭整個兒趟在了地上,閉著眼睛咯咯直笑……
一滴眼淚從臉上爬過,有點癢,有點涼。
她有些不情願地睜開了眼——
身旁的七星梵燈已經滅了,留下一縷青色的淡煙。
從窗縫中擠進來的夜風撩動著窗簾,沙沙作響。
不成調的嗓門配著難聽的音樂從隔壁人家傳來,嘈雜而真實。
已經回來了嗎?!
鍾旭遲鈍地轉著頭,木然地打量著四周。
當又酸又麻的難受感覺從手指腳尖迅速湧出,瞬時占據了她所有的感觀細胞時,她終於確定,自己已經安然回到了肉身之中。
沒有餘力去回憶自己是何時回來怎麽回來的,鍾旭努力伸直已近僵硬的四肢,像個見風就倒的八十歲老太太似的,顫悠悠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扶著牆壁,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法堂。
牆上的鍾,時針剛剛好指向9點。
燈亮燈滅,不過一個鍾頭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