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所謂孤獨

晚上的烏鷺社燈火通明,雖然已九點多鍾但大廳內依然是人頭攢動,極愛做秀的管平帶著他的得為助手錢守仁站在大型掛盤之前手舞足蹈地講解著今天比賽的棋局,說起來也不能不佩服他,不過三十來手棋的比賽他居然能不停口地講了兩個多小時,從盤內講到盤外,從對局者的心態講到研究室觀戰者的感情,從中國棋手這些年的沉寂到未來棋壇的發展動向,繪聲繪色的語言外加豐富的肢體表現力讓眾多的棋迷如醉如癡。

二樓同樣也在進行著複盤,不過參與者隻有四人,李家姐妹,孫敏,還有主持者王子明。

“王大哥,你昨天說的最強手指的是打入拆三這手棋嗎?”孫敏手中捧著記錄本問道,這盤棋的手數在她所知正式比賽中是最短的,從頭到尾隻有四十步,雖然聽幾位高手講了不少東西,但怎麽也不可能比對局者的親自講解更加深刻。

“不是,打入拆三之後白棋受損已成必然,白棋所能做的隻能是如何把損失降到最低,雖然我沒有想到以李寬蓮的實力會在這裏一下崩潰,但這是在他低估了黑棋打入嚴厲程度的情況下。所謂的最強手是在雙方都沒有失誤的前題下棋手所下出追求最高效率的一手,在這個意義上,這手棋隻是在取得黑棋應有的權益。”王子明說道。

“我知道了,最強手是拐頭的一招,對不對?”李紫芸叫道。

“嗬嗬,你還真挺聰明的呢。”王子明微微一笑,這盤棋和前天那盤棋的分歧點就這兩步,不是打入當然就是拐頭了。

“那是。”李紫得意地搖了搖頭,她才不在乎對方是不是話中有話,隻要知道是在誇自已就夠了。

“既然黑棋打入這麽嚴厲那白棋該怎麽辦?跳起來補嗎?”李紫茵推了一下正得意洋洋的妹妹問道。

“下法還是很多的,其實白棋脫先的鎮頭也是不錯的一招,隻是在黑棋打入後白棋的著法過強才導致崩潰。假如是忍耐一下從二路渡回,雖然感覺上委屈了點,但棋還很漫長。

跳起來這步棋雖然可以暫時補住打入點,但和黑棋的小飛交換也讓黑棋安了心,本身並不便宜。而且以後黑棋在四路點的時候白棋該怎麽辦?接上?打入點又成立了;三路爬過?頭又軟了。所以說這種先中後的棋能不走還是不要走的好。

假如想補打入的話其實就簡單地扳起就行了,黑棋勢也要扳頭,白棋便可以順勢長頭把子力推向右下威脅黑角,這樣也是一盤棋。”王子明說道。

“可是上邊黑棋補一手模樣不是很大嗎?”孫敏問道。

“的確很大,但這是以右下角被攻擊為代價取得的,局麵還是大體均衡的。”王子明答到。

“哈,怪不得田老師還有陳院長都說你的形勢判斷和大局觀與眾不同呢,原來果真如此。”聯想起這兩天幾位職業高手的評述,孫敏不由得不暗自點頭。

“是呀,連華院長那個老頭都一個勁地誇你呢!唉,要是我的棋也能得到那樣的評價就好了。”李紫芸歎起氣來。

“放心吧,以你的聰明才智很快就能超過去的。是吧,王大哥。”孫敏給小姑娘打起氣來。

“想聽實話還是謊話?”王子明微笑地問道。

“費話,當然是實話啦。”李紫芸叫道。

“嗬嗬,以你的棋才成為女子一流棋士不會太難,但要想成為職業一流棋士你卻還缺乏一種東西。”

“是什麽?”一聽此言,三個女孩子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是孤獨感。”一字一頓,王子明麵色凝重地說道。

“怎麽會是這個?!”分不清是驚訝還是失望的聲音立刻在房間裏響起。

微微笑著搖了搖頭,“子非魚,安之魚之樂乎?”,沒有那樣的人生經曆,又怎麽會理解那種道理呢?王子明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開緊閉的兩扇窗頁,涼爽的空氣立刻撲麵而來。

棋手孤獨嗎?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要看是誰,要看是什麽時候。棋手和集體項目如足,籃,排等等的選手是不同的,他所有的成績和榮譽都建立在自已的努力之上。一位棋手或許會得到隊友的支持,朋友的鼓勵,但是,在棋盤麵前坐下來下棋的卻隻能是他自己。在他的勝利和失敗時,能與他分享快樂和悲傷的人是不多的。這是因為,你是在下棋的人,而你的感受和他們是不同的,

棋手對勝利或失敗的認識,和觀棋的人是有不同層次的淺深的。圍棋比賽,從競技的角度來看,就像歐洲當年貴族中的決鬥,永遠是“單打獨鬥”的。

在對局室中下棋的棋手,是和在觀戰室中討論的人不一樣的。他是一個思想的表演者,他既在和對手“手談”,也在和外界交流思想。隻是,在比賽中,這種交流總是單向的。他下出的每一步棋,就像向浩淼的太空發出的信號,一時是不能期望得到戰友的回聲。在比賽中,棋手是不會感到有觀眾存在的。而實際上,觀眾是一直存在的,而且,這些觀眾,總是站在他那一邊。但是,很多正在對局室中下棋的人是感覺不到的。在這個時候,隻有對手在“回答”他,正因為是對手,這樣的回答,是一種來自敵方的進攻,是對自己的思想的挑戰,這就更增加了孤獨。這就使他們在賽後,總要找人傾訴。雙方的複盤是一種,在賽後和對手討論又是一種。但是,還有的棋手,喜歡在賽後獨自一個人在室內回味自己的棋,這將會增加自己的孤獨感。

如果棋手的孤獨可以比方的話,那麽就像在一片大海之中,在波浪之上,有一首孤舟在行駛,他的船在激浪中或許被打壞了,他的帆或許被風刮歪破了,他在長時間的搏鬥中很累了,很困乏,可能一倒下就會睡著,但是,他還在海上。雖然沒有人能夠向他伸出援手,但是他知道人們在等待著他靠岸。這樣,船就還是在海上不斷地航行

這是由於圍棋的競技特點而產生的孤獨,這種孤獨,對於棋手來說,是外部世界的考驗。但是,圍棋既然是藝術,就有創造的因素在內。藝術的創造,是有個性特點的,圍棋很複雜,任何人不能是對圍棋有了充分的了解。圍棋的棋手,在比賽中,在共識之外,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會多一些。

這樣,另一種孤獨,一種藝術創造的孤獨就會進入到棋手的生活之中。這是由於,任何創造的東西,一開始,他是不會被別人理解的,他會忍受失敗,一時會很難和人交流。

唐朝詩人賈島在尚未吟定“推敲”之間時,走在大街上,竟沒注意到一支儀仗隊迎麵過來。對於他們來說,這種孤獨雖然一時排斥了外部世界,但是終究是有人理解的,獲得了交流之後,他們又回到現實的生活中去了,等待下一個孤獨的境界的到來。

但是,一些著名的藝術家,他的作品,是在他去世之後才獲得高度評價的。他在藝術上過於地超前,人們也就很難理解他,而他們的藝術觀點是不願改變的,他們就必然會在自己的道路上獨行。作為藝術家的成功,和作為一個生活著的人的失敗,同時出現在他們身上。

圍棋的優點是,他的邏輯是可以探尋,它的孤獨創造的結果,是可以檢驗的,這就是比賽。它不像繪畫、音樂等純藝術有著太多的想象的天地,太強調個性化了。不同的門派,會有不同的標準。如果某人的創造因為比賽的勝利而載入棋譜,在大家的研究之後,變成了人們共有的東西,被人們廣泛地承認和運用,棋手就不會再在心靈孤獨的境況之中。

他獲得了和外界的交流。

不過,一個一直在追求圍棋的個性藝術的棋手,必然要不斷探索,他也要度過一段又一段的心靈孤獨的時候。這種時候,是他在內心世界的主動的追求。孤獨,在一個恰當的範圍內,是很美的。在個性藝術中的孤獨,對於創造者來說,都是快樂的。因為在創造者本身來說,不會感到自己是在孤獨的境地之中,他相反會有創造的快感。在精神世界無邊的空間中,他的思想獲得了解放,他能夠很自由的飛翔。他會有對某些發現的驚喜,也會有對思想的實現、個人能力的承認的自豪。這時,他已經完全從外部的世界中脫離,

孤獨有時是一種棋手的必需,這是棋手在創造的時候。有時,又是棋手必須及時擺脫的,這是指棋手在生活中。

棋手的創造是很美的,但是,又是很艱巨的。這樣,他們就主動去尋找誌同道合的戰友。這樣,就能將孤獨的創造,及時獲得參照,又可以開拓視野,從別人那裏獲得靈感。

當圍棋一代大師出現的時候,他常常會有知音相伴。清朝的施襄夏和範西屏互為敵手,互相激勵下出了《當湖十局》這樣的傳世的名局。吳清源在日本苦苦追求棋道的時候,和木穀實結成戰友,開創了“新布局時代”。而木穀實在日本棋界的最大的功績,是在他的學生中,出現了一個群體,一個由不同風格的超一流棋手組成的群體。這樣,棋手在個性的創作之後,會走出孤獨,在一種更生活化的環境中獲得對自己的棋藝的肯定,他也能更直接地獲得藝術上的交流。

隻是他王子明,他的知音又在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