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工團的早飯算是軍區內頂好的,其他部隊禮拜一、三、五吃大菜包,禮拜二、四、六吃鹹菜配稀飯。

但文工團的文藝兵們吃菜包的時候運氣好,還能遇上那麽一兩個肉包,吃鹹菜的時候,也能挑出一兩塊肉丁。

到了禮拜天,那更是改良夥食,有米粒花卷兒、油條豆漿、清湯肉絲麵換著吃。

這對於許多鄉下來的文藝兵們來說,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好日子。

但像汪冬雲這樣的嬌嬌女來說,卻遠遠不夠。

因此,她坐在食堂角落裏,偷偷打開父親寄來的那罐麥乳精,也不泡水,直接一整勺地塞進嘴裏,嚼得咯吱響,奢侈得好多人都眼睛發直地望著她這邊。

看到時蔓揉著酸痛的脖子,正提著鐵飯盒打好早飯過來,汪冬雲趕緊招手,“蔓蔓,我在這。”

時蔓走過去,打了個哈欠。

她昨晚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筒看了一晚上藍皮本,熬得眼睛都紅了,全部仔細過了一遍,居然沒看到一個合她心意的。

看上去性格人品不錯的,家裏太窮,一堆兄弟姐妹嗷嗷待哺,見著就怵人。

又或者家境好的,身高卻差了點,性格似乎也不太討她喜歡。

汪冬雲關心地看著她,撕開一小包蜜餞果脯放到時蔓的白米稀飯裏,“蔓蔓,你多吃點這個,可甜了。”

飯桌上還有幾個女兵,平日裏也都“冬雲長冬雲短”的,都很眼饞汪冬雲手裏那點吃的。

這會兒看到汪冬雲隻給時蔓一人吃這麽珍貴稀少的蜜餞果脯,都羨慕不已地附和,“蔓蔓你快吃吧,別愣神了,這個是不是配著比鹹菜好吃多了?”

當然好吃很多,她們的口水都快滴到時蔓碗裏。

時蔓也沒吃獨食,自己隻舀了一小碗盛出來,就把那份蜜餞稀飯遞還給汪冬雲,讓她給其他人分去。

“蔓蔓,你就吃這麽點兒啊?”其他人如願以償喝到蜜餞稀飯,甜得牙花子都笑出來,吸溜得呲啦響的同時,也不忘關心一下時蔓,“你待會兒練功肯定要餓的。”

時蔓托著腮幫子發愁,“心裏有事,吃不下。”

女兵們很難理解時蔓會有煩惱,“蔓蔓,你這麽漂亮,追求者比當年江隊長還多,你有什麽好愁的呀?”

大家都看到時蔓最近常捧著的那個藍皮本,裏頭全是可供挑選的對象,不知道多少女兵都羨慕死了。

她們長得清秀的,最多也就有那麽兩三個追求者,並且有可能是什麽歪瓜裂棗。

但時蔓卻有幾十個,還是經過梅姐篩選出的優質追求者!

“蔓蔓,你要是發愁,我們可以幫你挑呀。”飯桌上的幾位姐妹都很踴躍。

“嗯嗯,首長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嘛。”汪冬雲也熱衷起來,想湊熱鬧。

時蔓想了想,也成,見還沒到練功時間,索性在飯桌上攤開她快翻爛的那個藍皮本。

“咱們幾個一起看看,但說好了,這上頭的名字和信息你們都別傳出去。”時蔓囑托。

“當然的呀,誰說出去誰就不是好姐妹。”

“冬雲再也不給她分好吃的了。”

“嗯!”汪冬雲也點頭,眸子亮晶晶地看向那藍皮本上的名字,比她自己選對象的時候還要用心認真。

幾個擠在一塊的腦袋忽然沉默,惹得姚文靜她們五隊那邊都使勁兒好奇地往這邊看。

不少人由衷羨慕,“時蔓好幸福啊,長得那麽漂亮,跳舞又厲害,聽說好多幹部子弟都想娶她呢。”

唯獨姚文靜冷眼看著,露出輕蔑眼神,破罐子破摔之後,她就再也懶得偽裝,對時蔓敵意十足。

她就是想不通,明明她比時蔓那個嬌氣鬼更肯吃苦,比時蔓那個矯情樣子要踏實得多,憑什麽任何好事都是時蔓得了,就是沒人能看到她的優秀?

……

這邊汪冬雲幾人把藍皮本粗粗翻了一遍,然後集體異口同聲地歎氣。

“看起來好像都還不錯。”

“但又似乎差了點什麽……”

不止是她們,梅姐也是這樣覺得。

所以把這些追求者們登記到本子上,她就開始棘手,不知該優先給時蔓介紹哪個。

忽然,有人一拍腦袋,靈光閃過說:“我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了!”

大夥兒都齊刷刷看向她。

她挺起腦袋說:“因為這些人比來比去……都沒淩副團長的條件好呀!”

這話一出,再次陷入集體的沉默裏。

確實……大家看藍皮本時,都會不自覺地將對方與被時蔓拒絕的淩振相比。

都想著,時蔓連淩振都拒絕了,那肯定是要找個比淩振條件更好的。

可實在找不到呀。

汪冬雲和時蔓關係最親近,她軟聲勸道:“蔓蔓,要不你還是和淩副團長……再處處?”

“是啊,淩副團那麽高,那麽俊。”

“還是最年輕的副團長,以後多有出息啊。”

“他就一個人,你嫁到他家就是你當家作主,上頭沒有長輩,多舒服。”

姐妹們七嘴八舌地勸著,時蔓卻不能說出那糟心的夢境來。

是是是,淩振什麽都好,可她就是和他過不到一塊去,這就不好。

時蔓閉了下眼,等大家都停下來,她能插話進去了,立馬說:“我和淩振不適合。”

一句話就讓姐妹們無話可說,大家再次陷入一片挑花了眼的沉默中。

等到看見江蘭芳遠遠走過來,似乎是要催大家去練毯子功了。

有人忽然想起什麽,回頭對時蔓小聲說:“蔓蔓,你可千萬別學江隊長。”

另一人也想起來,連忙附和,“是啊,江隊長就是太挑了,挑到現在都沒嫁出去,追她的人都結了婚了,就她現在還單著呢。”

江蘭芳算是一分隊裏資曆最深的,年紀二十一,在這群十七八歲甚至更年輕就進了舞蹈隊的女兵們眼裏,已經是老姑娘了。

時蔓可聽不得“老”字,她收起藍皮書,一邊往大練功室走,一邊和汪冬雲咬耳朵。

“冬雲,我想通了。”

大不了就是放寬一點要求。

隻要不讓她那下場淒涼的夢境成真,怎麽都是好的。

……

然而,時蔓願意放低要求是一回事,可即便放低要求還是覺得這群追求者入不了眼,又是另一回事兒。

梅姐問她看得怎麽樣了,要不要先挑一位出來見見。

時蔓怎麽都狠不下心,叫她隨便挑,她也挑不出來。

看不上就是看不上,她總不可能將就、委屈自己。

轉眼就到了文工團裏一周一次學習重要文件的日子——禮拜四的下午。

這天難得不用排練,所有人都拎著小馬紮,齊刷刷到大排練廳裏坐著,都坐得很端正,也不敢交頭接耳,免得被批評。

因為來念文件的人不是文工團的,而是外麵機關派來的,所有人都維護著文工團在外人眼裏的良好印象。

兩點半一到,外麵準時出現小轎車的聲音。

大家都覺得奇怪,看向門口,走過來的竟然不是以前那位戴著黑框眼鏡一臉褶子的中年老男人,而是一位高高瘦瘦的青年。

他長得很清秀,皮膚白皙,也戴著一幅眼鏡,是那種金絲框架的,所以一點兒都不顯老氣,反而更為他添了些斯文俊逸的氣質。

這麽年輕的幹部,還有小轎車送他來,不少腦筋轉得快的女兵已經眼睛亮了起來。

時蔓還托著腮在發呆,汪冬雲忽然用手肘悄悄戳她,壓低了聲,“蔓蔓快看,這人怎麽樣?”

“什麽這人?”時蔓沒太在意,抬起眼看過去。

竟與那人的視線隔空相對。

他好像也在看她這邊,還在碰觸到時蔓的目光後,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時蔓當沒看見,從小就因為貌美而被優待的女孩子淡定得很,她收回目光,完全不像前後那兩個激動得聲音有些變調的女兵。

“他剛剛好像對我笑了。”

“是對我笑。”

“也許對我有意思。”

“先打聽打聽他的條件再說吧,萬一隻是花架子呢?”

“能來讀文件的都是正式幹部,他還坐小轎車呢。”

兩人隔著時蔓交流著,因為忽然出現這麽一人,大排練廳的安靜被打破,都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來。

門口負責接待的副團長清了清嗓子,叫大家肅靜,介紹道:“之前來讀文件的王同誌退休了,這位是新來的董慶國同誌,大家歡迎。”

文藝兵們都配合地鼓掌,男兵們不怎麽熱烈,女兵們卻看上去都很高興。

以前的王同誌是老學究,讀文件時慢吞吞的,褶子跟著慢慢扯動,大家都聽得犯困。

這下好了,來的新幹部賞心悅目,大家坐在這裏也不會覺得那麽煎熬。

董慶國簡單自我介紹過後,就開始朗讀文件。

他的確要好很多,聲音不大,咬字清晰,普通話標準,有一種收音機裏播音員文質彬彬的樣子。

那些複雜拗口的文件,他讀過後,還會詳細解讀一番。

他有文化,有口才,所以大家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聽得雲裏霧裏的。

等他帶來的文件都讀完,女兵們都還舍不得他走,使勁兒說:“再讀一個吧!再讀一個吧!”

副團長被這些單純女兵們逗笑,又不得不板起臉說大家,“胡鬧什麽呢,這不是讓慶國同誌看笑話嗎?這讀文件又不是你們搞演出的節目,哪有什麽再讀一個的道理。”

董慶國抿著唇,溫和道:“不如這樣,我回去和首長們反應一下,看能不能把一周一次的讀文件改成每天進行。不會占用大家太多時間,大家除了業務水平,思想層麵的學習進步也是很有必要的。”

副團長想了想,“也行,隻要首長和同誌們都同意,我也讚同。”

底下的女兵們都舉雙手讚成,男兵們雖然沒那麽高興,但對文件學習也不排斥,隻要這麽坐著學習聽文件總比練功要舒服許多。

董慶國帶著笑容,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時蔓身上。

他來的第一眼就被她吸引,所有女兵中,她最漂亮惹眼,此刻也是她最淡然,那雙微微上挑的澄澈雙眸正垂著,沒有對他表示出過多的興趣。

像一朵又嬌又帶刺兒的玫瑰花,美麗得動人心魄。

董慶國提出每日都來讀文件,也不純粹是響應女兵們積極的學習熱情。

他有自己的私心。

對時蔓一見鍾情後,他想每天都看見她。

-

因為每天下午要騰出半小時聽傳達文件的時間,所以每天的毯子功提前了半小時。

大家不願意早起,就隻能快點兒吃完早飯,好趕去練功。

這樣的壞處也很明顯——不能吃得太飽。

但練習毯子功實在是個體力活兒,就算是時蔓這種再怎麽不使勁兒的,任由伍老師搬運的,許多個跟頭下來,也覺得被掏空了似的。

常常九點多鍾,毯子功結束後,許多文藝兵都拖著疲遝的腳步穿過長廊,時蔓穿梭其中,同樣腿酸腳軟。

一分隊是整個舞蹈隊甚至文工團的門麵,所以也就練得最狠。

但好在,她和幾位姐妹有汪冬雲。

離十點鍾的大排練還有一會兒,她們一夥人會悄悄鑽進長廊邊的某個小練功室內,一起分享汪冬雲父母寄來的吃食。

也許是一塊上滬老大房的鮮肉月餅,也許是京北天福號的鬆仁小肚,也許是供銷社新出的叫不出名字的小點心。

汪冬雲很大方,她常常覺得一個人吃沒滋味,所以喜歡叫上姐妹們一起吃。

再者,這些吃的都不能放太久,她父母又隔三差五寄來,實在吃不完。

這些都成了時蔓和姐妹們練功苦旅中最大的慰藉,舌頭被美味填滿了,心裏頭也能變得甜起來。

時蔓望著汪冬雲圓圓的笑著的臉,總忍不住想起夢境裏汪冬雲被男人傷透了,從天台一躍而下的場景。

忽然這時,汪冬雲伸手在她麵前揮了揮,“蔓蔓?你有聽到我說的話嗎?”

“嗯?”時蔓掀起眼皮。

汪冬雲臉有點紅,湊到時蔓耳邊,小小聲說道:“趕明兒我去相親,你陪我,好不好?”

時蔓心頭一震,頓時來了精神,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好。”她十分幹脆地答應。

當然好,非常好。

她一定會把她拉住,絕不再跳進那個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