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帶走了沈初雪太多的東西,可即便如此,她依然要仰仗這個世界。她無法生活在白晝,那麽,黑夜也好。
01
“奶奶你喝點梨湯。”沈初雪慢慢地扶起沈奶奶,她尚年幼,細弱的小胳膊顫抖著努力撐起沈奶奶病弱的身子。
“雪兒啊,奶奶沒事。”沈奶奶一向慈祥的目光中,不知怎麽就有了疲倦。她盯著落了灰的牆壁看了許久,隨後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沈初雪知道,奶奶在想林爺爺。
“雪兒,你這輩子受苦了。”沈奶奶低頭拉著沈初雪的手,一滴淚就這麽措不及防地落在沈初雪的手心。愣了愣,她低頭吹著熬了好久的梨湯,繞過奶奶的問題,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奶奶,喝點梨湯會好受些。”
這破敗的祖屋裏,回**的不知是誰的歎息。
“雪兒啊!”
下午四點多,沈奶奶剛剛睡著,祖屋外就有人輕聲喊沈初雪的名字,她放下手中的抹布和掃帚,往外麵走去。
“餘奶奶,您怎麽來了?”
餘奶奶是沈奶奶的老鄰居了,這些日子多虧了餘奶奶的照顧,不然她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可該怎麽辦。
餘奶奶也是看著沈初雪長大的,知道她自小被媽扔了,爸也死了,可心疼這小姑娘了。當年她和沈妹子被接走,她還挺高興的,誰知……唉……
現在——
“雪兒啊,這個,是剛才郵局的人送來的,他找不到你們家的牌號,就讓我給你送過來了。”餘奶奶說著,手中的東西卻怎麽都不想讓沈初雪看到。
沈初雪站在原地,餘光瞥到信封的一角,微微眯著眼,好半天才說:“謝謝餘奶奶,給我就行了,奶奶睡了……麻煩您跑一趟了。”
沈初雪的背影在陽光下拉長,她背過身去,不讓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當年第一次踏入那個所謂的家,沈初雪就預料到一定會有今天,不管是自己小心翼翼的姿態還是奶奶慈祥和藹的態度,都不足以讓那些人消除疑慮。在老人家的心裏,晚年的幸福其實就是陪伴,卻不想……算了,這一切都是林家造成的。
在林家,沈初雪的確是過了一段不錯的日子,可那隻是外人看來得不錯。
林家人隻當沈初雪不愛說話,而她平日裏除了吃飯的時候會出現,更多的時候是在自己的房間裏,除了看書就是發呆。起初真的隻有她自己而已,後來林爺爺的親孫子,林間洛也會跑進來。沈初雪明白,這是他的家,沒理由讓他離開。
“姐姐,為什麽你不跟我們一起玩啊?”小小的少年很愛笑,一笑起來眼眉彎彎的,很漂亮,跟不愛笑的沈初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一隻手搭在沈初雪的手背上,溫溫熱熱的。
窗外有鳥叫的聲音,在林家的清晨,永遠都是這樣。
不管未來的沈初雪變成了什麽樣子,她腦海中一直都牢記著在這個房間裏一眼望出去的景色,四四方方的,有樹有鳥,還有始終望不到盡頭的天。
沈初雪斂了目光,收回自己的手,清清嗓子說:“我要複習,下周要考試了。”她裝模作樣地從書桌上拿了一本書來看,可說到底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
林間洛一直都在她身後站著,不走也不靠近。
沈初雪深吸一口氣——這要是被人看到了,還以為林間洛在罰站。
放下書,沈初雪回身指了指小沙發說:“你要是不出去,就找個地方坐下。喏,桌子上有果汁,自己倒來喝。”話一出口,沈初雪有些後悔,這話怎麽聽,也像是主人的口吻,而沈初雪不是。
她習慣在這裏保持謙卑,心中始終認定了是借住。
反而林間洛很高興,站了許久也實在累了,沈初雪肯開口和他說話就好。他“嗯”了一聲,歡歡樂樂地跑去沙發上,自己端了一杯果汁就坐在那裏看著沈初雪,絕不打擾她。
從這一天開始,林間洛在沈初雪的房間裏發呆就是雷打不動的習慣。其實也就是看著沈初雪讀書而已,這對林間洛來說已經很開心。
手腳冰冷,沈初雪坐在破陋的出租房裏,仔細地回想著在林家的點點滴滴,強烈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也沒有絲毫的溫暖。
沈初雪自嘲地笑了,溫暖?這怕是沈初雪寫過的最困難的兩個字。
後來事情是怎麽發生變化的呢?
那一年,林間洛也上了小學,而沈初雪大他兩屆。為了方便接送孩子,於是這倆人就在同一個學校,雖然不同年級,也算是有照應。
而那一年,林爺爺突然病重。
“小雪,爺爺沒事,你快去學習吧。”沈初雪端著梨湯,用手掌心試探溫度,覺得沒有那麽燙了,才用吸管喂給林爺爺。
沈初雪對待這個爺爺才算是會笑得真心實意。
“沒關係,您喝完了我再去。奶奶在樓下盯著爐子上的藥罐呢,一會兒就上來了。爺爺總轟我下去,是不是嫌雪兒笨手笨腳啊?”其實沈初雪隻是心疼奶奶,要照顧爺爺還要忙活家事,想要幫著分憂。
可她小小年紀什麽都不會,這熬梨湯還是和奶奶學的——也是她最拿手的。
林爺爺從一開始的咳嗽不停,到後來根本就起不了床,也就半年的時間。沈奶奶心疼,每天都在掉眼淚,因為聽醫生說,林爺爺估計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沈初雪看著林爺爺漸漸睡著,目光有些飄忽。
她聽到林阿姨和林叔叔的對話,那內容不是想辦法救治爺爺,而是怎麽去爭奪家產。
沈初雪低頭,杯子中的梨湯漸漸冰涼。
這樣的家庭,真是惡心。
02
林爺爺還是走了。
那一天沈初雪穿了純白色的孝服,卻沒有跪在最前麵,因為林叔叔說,她不配。這一句話一直回**在沈初雪的耳邊,在日後的很多年裏,她的恨意漸濃,哪怕被林間洛衝淡,也始終記得這幾個字。
她跪著,抬頭看過去,林間洛一直在哭,嘴裏喊著爺爺。而沈初雪隻掉了幾滴淚就再也哭不出來,那些林家的人說,沈初雪沒人性。
葬禮過後,沈奶奶就病了,躺在**起不來,就和當初的林爺爺一樣,隻不過,沒有人來照顧她,除了沈初雪。
“你們最好趕緊搬出去,別讓我喊警察來。”林家長子林景鵬踢了踢沈奶奶房間的門,聲音很大。沈初雪被驚了一下,有些茫然,隨後抬頭看去,奶奶剛睡著就被吵醒。
沈奶奶神色憂傷,掙紮著爬起來,和站在門口的林景鵬說:“大鵬,我求你了,初雪還這麽小,離了這裏可怎麽活啊!”
林景鵬翻了個白眼,語氣蠻橫地說:“你沒來林家之前不也活下來了嗎?不然我爸會讓你帶著一個拖油瓶進來?你們趕緊的!”說完,他轉身就走。
由於沈奶奶一直病著,實在起不了身,林景鵬看著沈奶奶大把大把地吃藥,生怕她死在家裏,於是和家裏人商量,直接把祖孫倆告上了法庭。
林爺爺和沈奶奶的感情好,本覺得一本結婚證沒什麽大不了的,就因為這個疏忽,沒有結婚證,沈奶奶不受法律保護,最終還是要搬離林家。
也是冬天,沈初雪和沈奶奶離開林家的時候,沒有看到林間洛。
年少的時候,分離如此簡單。
回想到這裏,沈初雪深吸一口氣。
貼了郵票的信封沉甸甸的,沈初雪坐在椅子上仔細看著,不用拆開也知道裏麵寫了什麽——林家要求她們支付沈奶奶在林家生活多年的費用,那數額簡直要壓死沈初雪。
奶奶總念叨著,得饒人處且饒人,試圖化解沈初雪眼中日漸鋒利的恨意,卻不想,最該被饒過的人,就是她們兩個。
沈初雪半夜突然驚醒,不知做了什麽夢,額頭上全是汗。她輕輕坐起身,推了推奶奶,平時奶奶夜裏總是咳嗽得睡不著,今天怎麽一點聲音都沒有?
“奶奶,醒醒,來喝口水。”沈初雪加了力氣繼續推。
沈奶奶卻始終沒有動靜。
沈初雪愣了半晌,隨後緩慢地把手伸到奶奶的鼻子下,半天才收回手,盤腿坐在奶奶身邊。
林爺爺熬不過的冬天,沈奶奶也熬不過。
林間洛伸著手指頭數已經有幾天沒見到初雪姐姐了。
那一天林間洛放學後歡天喜地地跑上樓,那粉色的房間裏已經沒了沈初雪的身影,所有和她有關的東西全部都沒有了。
而這個時候林間洛才驚覺,這屋子裏關於沈初雪的氣息少得可憐。
她帶走的,似乎隻是書桌上的幾本書而已。
“初雪姐姐呢?”林間洛問自己的爸爸。
林景鵬在忙著算老爺子賬戶裏的數字,沒時間理林間洛。
年紀尚小的林間洛在房間裏站了好久,終於還是哭了,因為他有一種感覺,自己以後再也見不到沈姐姐了……
難過就是要哭的,這是他和沈初雪最大的差別。
整整三天,林間洛不吃不喝,就玩命地哭鬧,林景鵬實在受不了了,告訴他,沈初雪不願意在林家住,一定要搬走,還讓他們不要告訴林間洛,林間洛這才作罷。
傍晚,林間洛睡不著,偷偷摸摸地跑到沈初雪的房間裏,還是坐在沙發上。以前他每次進來就坐在沙發上,哪兒都不去,就這樣看著沈初雪。年紀尚小,他不懂什麽叫喜歡,隻是想要看著她。
最終,他在沈初雪的房間睡著了。
林間洛做了夢。
夢裏是沈初雪第一次向他伸出手,手心裏放著一塊糖,她彎著嘴角說:“你別鬧我,給你糖吃,自己拿本書去那兒看。”她比林間洛要高一些,林間洛抬頭看,首先看到的是沈初雪唇邊揚起的弧度。
03
翌日一早,沈初雪敲開了餘奶奶家的門,膝蓋一屈跪了下來。
“哎喲,你這是做什麽啊,孩子?”餘奶奶嚇了一跳,趕緊拉著沈初雪起來。
沈初雪紅著眼眶,硬是不落淚:“餘奶奶……奶奶,她走了……”
她一個半大的孩子,怎麽操持一場葬禮!沈奶奶的那些所謂親戚都靠不住,她隻能求助餘奶奶。可這樣晦氣的事情,她又不太想讓別人來幫忙……
沈初雪覺得,在餘奶奶麵前跪下的那一刹那,自己就什麽都不剩下了。
葬禮很簡單,和林爺爺對比很鮮明。
參加葬禮的也無非就是鄰裏鄰居的這些人。沈奶奶的人緣好,認識的人都願意來送一程。沈初雪三天的時間裏聽得最多的就是節哀順變。她始終低著頭,眼淚一直掉,別人安慰的話都聽不進去,有人來就跪下磕頭,下跪這樣的姿勢一時之間很熟練。
最後,喪禮迎來了一個人。
沈家本來也沒剩下幾個人,來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也沒人會撫養沈初雪,於是他們打電話給沈初雪的生母,李秋荷。
一杯水被送到眼前,沈初雪跪得雙腿發麻,有氣無力地抬頭。
她對李秋荷本來也沒有什麽印象,一個三歲大的孩子能有什麽記性,看著對方完全是陌生的。隻是沈初雪覺得好笑,自己和李秋荷竟這麽像。
“跟媽走吧。”
沈初雪站在門口看著兩個人爭執,麵容沒有絲毫變化,靜默得仿佛一尊雕像。
突然,一個小女孩從兩人身後探出頭來,瞅見沈初雪之後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跑過來一下子拉住沈初雪的手:“你是我姐姐嗎!真好,我有姐姐了!”
安岑西,她名義上的妹妹,和沈初雪截然不同的女孩子。
沈初雪有些尷尬,卻不得不扯出一個笑容來:“你好。”
年幼的沈初雪明白,她總要為自己打算。
那兩個人也不吵了。看安岑西喜歡沈初雪,李秋荷很高興,搞定了小女兒,老公一定會答應。
“進來。”安偉冷聲喊到。
沈初雪在安家住下了,住最裏麵的房間,和在林家一樣,如果沒事不會出門,隻是沒有林間洛時不時來敲門。安岑西很忙的,作為安家的小女兒,她的生活很豐富,不需要每天都黏在沈初雪身邊。
“安言南,我比你大。”說話的是安言南,安偉的侄子,父母出了事故雙雙身亡,安偉才把他接到家裏來住。安偉沒有兒子,所以很喜歡他。安言南頓了頓,繼而又說:“你最好明白我的意思,不要搗亂。”
在沈初雪的記憶中,安言南一直都是溫和的兄長,卻沒什麽多餘的情緒,神情淡淡的。若非必要,他甚至於也不開口說話,和沈初雪很像。
在安家她唯一能找到一點點安慰的,就是安言南……或許是因為性格相仿?
沈初雪洗好澡坐在書桌前開了燈,展開的本子上有字跡。從被接到安家之後,她就有了寫日記的習慣,每天晚上都要在小書桌前坐好久,回想在林家的點點滴滴,以及累積的仇恨。
今天寫什麽呢?
04
沈初雪在林家吃飯的時候也不太愛說話。倒是智柔姑姑,林爺爺的侄女,經常在來家裏吃飯時問沈初雪在學校裏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人欺負。林爺爺也高興,隻要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就好。
那天唯一不同的是林間洛不在——學校有活動,剛開始上學的孩子對學校總是有憧憬的,有什麽活動都會參見。而沈初雪不是,有那個時間她寧願待在家裏。
飯桌上沒有林間洛,有那麽一點冷清,沈初雪吃了幾口就沒了胃口。
對沈初雪來說,一眼望不穿的天,和始終聽不出什麽變化的鳥叫聲可能是最有趣的。
她站在窗戶邊上,看著外麵的樹枝,手指在玻璃窗上輕輕點了幾下,似乎是想要引來鳥兒的注意。可是隔著這樣遠的距離,它們又怎麽會注意到沈初雪的溫度?
往後的日子裏,沈初雪一直不大喜歡鳥類,因為它們太無拘無束,對自己是莫大的吸引,自己卻永遠困在這樣的世界裏,在仇恨中無法自拔。
林間洛回來的時候,沈初雪剛想要上床午睡,房間的門就被敲響,聲音很小。
眯著眼睛朝門口看去,林間洛推開門露出一個頭,扯了扯嘴角笑著喊姐姐,沈初雪擺擺手讓林間洛進來。
“你怎麽現在才回來,不是很早就結束了?”沈初雪問。
在林間洛的軟磨硬泡之下,沈初雪才漸漸對他多了一些話,其他人也隻是覺得,兩個孩子年紀相仿,可能是更有共同話題。
林間洛背著手進來,朝沈初雪笑著說:“我在學校參加比賽,贏了哦,獎杯放在樓下,我想給姐姐看的。”
想給我看?
沈初雪從**起身,有些納悶,想給她看怎麽不帶上來呢?然後她才發現林間洛一直背著手,於是走過去拉住林間洛的胳膊,卻看到林間洛胳膊上手肘上有大片的紅血絲。
“怎麽了這是?”
林間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撓撓頭,看著沈初雪的水晶燈,似乎不想說自己是因為太拚命而受了傷。在林間洛的小世界裏,總是想在沈初雪的麵前逞能。他比沈初雪小,當不成哥哥已經是極限,現在無論如何也說不出真實原因。
見林間洛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地笑,沈初雪放下他的手臂,下樓去找藥箱,一邊找一邊嘀咕著:“這麽拚命幹嗎?獎杯又不能換糖吃……”
沈初雪在客廳裏找藥箱的時候,看見林間洛放在桌子上的獎杯。
小小的,還不如上一次看見的數學競賽的獎杯大,可是她看到獎狀上林間洛的名字,卻隱隱而生一種驕傲。
沈初雪想,若是自己寫林間洛的名字,會更好看。
這微小的念頭在沈初雪的心裏萌生,她就真的用了很多時間去練習林間洛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寫,極其認真。
可能寫下林間洛這三個字的時候沈初雪毫無意識,也不明白這三個字對自己的意義,隻是覺得……驕傲。
沈初雪抱著藥箱上樓,對林間洛說:“你稍微忍著點,應該挺疼的。”
“好。”
林間洛表示自己是男子漢不怕疼,差點就把沈初雪逗笑了。
低著頭,神情專注地上藥,沈初雪生怕給林間洛增加疼痛,於是動作很快很迅速。
窮人家的孩子總是早當家的,這樣的小傷在沈初雪不算什麽,而林間洛是被保護極好的孩子,不一會兒眼眶就紅了,隻是一直咬著牙,說什麽也不肯掉淚。
沈初雪瞥了他一眼,問:“你怎麽不在學校裏上了藥再回來?”
林間洛說:“我想快點回來給你看獎杯。”
沈初雪頓了頓,隨後輕聲說:“嗯,我看到了。這麽小的獎杯……記住啊,以後看見特別大的獎杯才能拚命!就算受傷了也不吃虧嘛!”
那獎杯被林間洛收藏了好久好久,直到兩個人長大,林間洛也還是下意識地去擦拭,永遠不讓它落灰,因為沈初雪曾說過“謝謝你送我的獎杯”,就為這一句話。
“好了,以後要小心點啊。”沈初雪低頭扯出一個笑容來。
那可能是林間洛此生見過的,屬於沈初雪,屬於他自己的,最美好的笑。
05
放下筆,沈初雪揉了揉眼睛。
在林家的日子是很枯燥的,實在沒有什麽可寫。
沈初雪在奶奶死後總是愛發呆,看著窗外的黑夜發呆。以前她喜歡看窗外的天空,幻想碧海藍天,而現在她喜歡看窗外的黑暗,幻想……還能幻想什麽呢?自己一輩子都要被林家帶給自己和奶奶的痛苦搭進去了。
年紀還小又能怎麽樣?並不是積累不起恨意……
她又看了一會兒窗外。安家就是有一點好,附近沒有什麽鳥類,也不會有大早晨的鳴叫聲,沈初雪睡得很安心。
翌日是周六,沈初雪難得睡了個懶覺,卻被敲門聲驚醒。
她呆愣片刻,發現敲門聲還在繼續,於是揉著眼睛坐起身,聲音有些沙啞地開口說:“請進,門沒鎖。”沈初雪完全忘了家裏還有一個男人,還有一個男孩兒,隻覺得這個時候可能是李秋荷。
卻沒想到進來的人是安言南。
她眨眨眼,才後知後覺地慶幸自己穿著睡衣。
安言南進來後,目不斜視地把厚厚的一摞書放在沈初雪的書桌上,目光掃過那本日記,不著痕跡地看了沈初雪一眼,說:“你的轉校手續已經辦好了,以後你就和我還有西西上同一所學校。這都是學校發的書。”
明明是周末,安言南起這麽早就是為了給自己送書?
沈初雪看了安言南好久,可能是剛起床,腦子還不太清醒,好半天她才張張嘴說:“哦,好,謝謝。”
在安言南離開之後,沈初雪也了無睡意,索性裹著被子在**發呆。
李秋荷進來的時候就看到這麽一幅場景。
在李秋荷的印象中,沈初雪還是不大會走路的年紀,總是跟在自己身後搖搖晃晃的。李秋荷是愛這個女兒的,無奈,她不愛那樣的生活,也更愛自己一點,於是狠心地離開。
這些年,她一直想要回去看看沈初雪,隻是沒有機會,也害怕老公知道,現在好了,女兒回來了,李秋荷知道自己會有更多的時間和女兒在一起,她會把虧欠的母愛都還給她。
沈初雪聽到聲音扭頭看過去,不知道李秋荷在門口站了多久,對於這個母親,沈初雪喊媽媽的時候總是有些遲疑,也有些不自在。
聽奶奶說,自己喊的第一聲便是媽媽,然後每天都會跟在媽媽的身後,不管她去哪兒都要跟著。
即便如此,自己還是被拋棄……
沈初雪對這個母親,怎麽也提不起愛意。
“怎麽了?”沈初雪問著,裹緊了被子。
李秋荷笑了笑,在她的眼中,這個女兒不管做什麽都是可愛的,就連發呆都能激起自己的母愛。
“早飯做好了,快下來吃飯。”
“嗯,好。”
沈初雪迅速換衣服梳洗,下樓後發現,除了安偉,所有人都在。
這些日子裏,其實沈初雪是很少見到安偉的,畢竟是大公司的老板,生意總是很忙,哪有時間在家裏陪著老婆孩子享受天倫之樂。這倒也好,沈初雪看他就不像很好說話很好相處的人,能少見一麵也好。
安岑西話很多,在餐桌上總是滔滔不絕地說著學校裏發生的事。一個女孩兒長得好看,聲音甜美,又會哄長輩開心,安岑西是很完美的,至少沈初雪就做不到哄所有人開心。
有的時候沈初雪也想,如果自己聰明一點、嘴甜一點,在林家的時候能哄得所有人開心,是不是奶奶和自己就不會被轟出來,奶奶也就不會死?
其實沈初雪隻是在找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可沒辦法,毫無用處。
“言南,一會兒你要去圖書館是嗎?”李秋荷問道,順便還給沈初雪盛湯。
安言南點點頭說:“是,過幾天學校有考試,我要去圖書館複習。”
安岑西說:“你在家也能複習啊,哥哥。”
誰知安言南隻是看了她一眼,繼而扭過頭說:“你太吵了。”
一句話惹來李秋荷的笑聲和安岑西的笑罵。安言南在安家生活的時間久了,李秋荷也就拿他當自己的孩子來養,關係很好。隻是安岑西喜歡貼著安言南,後者卻不大喜歡和她在一起。
這關係就有點像沈初雪和林間洛,剛開始的時候林間洛總是貼著沈初雪,不管她去哪兒都要跟著,一開始她也很煩,後來漸漸習慣了,走路的時候都會放慢速度,生怕林間洛腿短跟不上。
06
吃過早飯,沈初雪回房間換了一套衣服,想了想還是敲開安言南的房門。
“有事嗎?”安言南的語氣客氣而疏離,對沈初雪而言再好不過。
她開口說:“你去圖書館能不能帶著我?我不會吵你的,隻是我怕自己跟不上學校進度。”
是的,被趕出林家之後她就再也沒上過學。
以前沈初雪是和林間洛在同一所學校,而她深知林家的人不可能再為自己支付學費,更不可能讓自己在林間洛的麵前出現,所以學校肯定是回不去了。
再者,她每天都要照顧奶奶,根本沒有時間去上學。
安言南低頭整理袖口,餘光看到沈初雪糾纏在一起的手指,說:“好,你去樓下等我。”
“謝謝。”
若問安言南日後究竟是怎麽喜歡上沈初雪的,可能就是在這一刻。
他驚覺,這個被所有人可憐的女孩子其實很不一般。
在她的世界裏,和所有人都有隔閡,而安言南想要了解她的心也在一點一點增長,若是愛上,那真的是個意外。
年少無知,誰又懂得愛與不愛呢?
沈初雪沒有在樓下大廳等,反而是站在外麵。
安家的別墅與林家的比起來絲毫不差,反而更上了一層檔次,還有一個小小的庭院。
李秋荷在庭院裏種了好多的花花草草,閑來無事就打理一下。她一個有錢人家的媳婦,自然不用工作,每天吃喝玩樂就可以,種花就是打發時間。
鼻翼間全是未知的花香,沈初雪還在發呆的時候,一輛自行車被推到她身邊。
沈初雪回頭看去。
“上車。”
自行車?沈初雪有些意外。
本以為安言南是安偉的侄子,應該去哪兒都有專車接送,他居然騎自行車去圖書館?沈初雪倒不是嫌棄,隻是有些意外而已。
“你用這個帶我啊?”
安言南解釋說:“我不喜歡有人跟著,也不喜歡跟人匯報情況,還是自己騎車方便。怎麽,怕我技術不好摔了你?”
難得,能聽到安言南開玩笑。
可是沈初雪的心裏有些忐忑,她糾結地說:“你不會沒帶過人吧?”
看到沈初雪這種表情,安言南一下子就笑了出來,他拍拍後車座說:“上來吧,我是沒帶過人,但技術很好,總不會摔了你的。”
所以沈初雪就成為安言南這輩子唯一帶過的人,安言南也成為沈初雪第一個摟過的人。
安逸的清晨,溫暖的陽光。
T市的大街小巷總是這樣。
陽光透過重重樹葉落在沈初雪的臉上,她伸手去擋,頷首看過去,發現安言南也眯著眼睛,似乎被照得很難受。
沈初雪勾了勾唇角,突然改變姿勢,跪在後車座上,一隻小小的手擋在安言南的前額,在他發呆之際開口說:“看路。”
在沈初雪有生之年為數不多的快樂裏,安言南占了很大的比例。或許他從不會開口逗她笑,但是看到安言南,沈初雪居然會感到安心。
在那些人都離開之後,她坐在搖晃的椅子上,微微垂眸,想起安言南曾說的一句話。
不能陪你到蒼老……
然而,這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圖書館裏人多得要命。
這是沈初雪第二次來圖書館,第一次還是和林間洛一起來的。
林間洛想買一本書,可是別的書店都沒有,隻能來T市最大的圖書館。
當時沈初雪在看一本小說,而林間洛跑來跑去的,她好像還生氣來著。
今天,一切卻截然不同。
她和安言南各自拿了幾本書找個地方坐下,誰也不說話。
偌大的空間裏,靜謐得似乎隻有人的腳步以及呼吸聲。
可能是太久沒有上學,早晨回房間後,她翻了翻書,裏麵的內容已經全然不記得了。沈初雪很苦惱,總不能自己在安家,還要麻煩李秋荷被請家長吧?
“你不要看那本,看這些。”
就在沈初雪發呆的時候,她手中的書被抽走,換了另外的東西。
安言南的指尖掠過沈初雪的指尖,她愣了愣,隨即看手中的一本書,還有一本安言南的筆記。
好全的筆記啊……
以前上課的時候,她總是習慣性地在書上做批注,同學看到了都會說:“你好棒啊,筆記寫得這麽全!”
可是現在和安言南比,明顯差了好大一截。
“你這筆記都要比書厚了!”
看書複習到下午三點,兩個人都饑腸轆轆的,才發現已經這麽晚了。
安言南和沈初雪很無奈,居然沒有留神時間……
沈初雪低頭揉了揉肚子,這動作被安言南發現,他驟然笑了一下,說:“走吧,回去吃飯。”
07
周六這兩個人一起出門,讓安岑西很不開心,在家裏鬧了一天。可是這兩人誰也沒有手機,李秋荷完全聯係不上,好不容易把小女兒哄高興了,兩個人抱著書進來了。
安岑西發現沈初雪麵帶笑意,眼中一閃而過驚訝,隨後問:“你們去圖書館,怎麽也不帶著我呀!”她嘟著嘴,臉上有些不滿。
沈初雪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該說什麽,反而是安言南說:“你不喜歡去圖書館,你坐不住的。”
一直以來,沈初雪都覺得,安岑西在安言南的心裏多少應該是有些位置的,哪怕僅僅是妹妹。
晚上正在吃飯的時候,安偉回來了,似乎喝了酒,身上滿是酒氣,倒在沙發上就起不來了。李秋荷歎了口氣,放下碗筷去準備醒酒茶。沈初雪就靜靜地看著。安言南和安岑西似乎很習慣了,一個喊了叔叔一個喊聲爸爸,就再也沒有更多的話。
吃過飯,保姆阿姨開始收拾碗筷。
安岑西和安言南在一旁談笑,沈初雪難得沒有上樓,坐在餐桌旁,端著一杯橘子水看著李秋荷。
安偉喝了很多酒,吐了幾次,李秋荷就一個勁兒地收拾,一個勁兒地給他順後背,還要端茶倒水。
沈初雪想不明白,這樣的生活真的讓李秋荷快樂嗎?對李秋荷來說,這樣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就真的比自己三歲的女兒還要重要,值得她不管不顧跟他走,再也不回頭看一眼?
沈初雪不是沒有看到李秋荷眼角的皺紋——李秋荷用最好最貴的化妝品,也還是掩蓋不住蒼老。
看膩了這兩個人的互動,沈初雪放下杯子上樓。
夜晚,有爭吵的聲音和砸東西的聲音傳來,她聽到了李秋荷的哭聲,聽到她所謂的媽媽哭著說:“那我又能怎麽辦?她是我女兒……”
女兒?哦,原來是在說自己呢。
沈初雪抱著腿坐在地板上,後腦靠著床邊,目光看著窗外的黑暗,開始又一輪的發呆。
咚咚咚。
門被敲響,沈初雪側臉看過去,爭吵的聲音還在繼續,應該不是李秋荷來了。
“進來吧。”她的聲音有氣無力的。
安言南站在門口,一臉冰冷,手中卻端著一杯牛奶。他朝沈初雪晃了晃杯子說:“給,喝了趕緊睡覺,明天還要複習。”
沈初雪有點想笑。開了門之後更大的爭吵聲傳了進來,那女人哭喊著的“女兒”就是自己,安言南居然麵不改色地讓她喝完牛奶就睡覺?真不知道該怎麽說這個人……
沈初雪點頭,卻招招手說:“安言南哥哥,我腿麻了,能麻煩你給我送進來嗎?”
若是安岑西這樣說那肯定是撒嬌,可沈初雪這樣說,隻能是她真的站不起來。
突然玻璃碎裂的聲音響起,然後周圍一片安靜。
沈初雪正喝著牛奶,愣了愣,還沒等開口就聽安言南說:“喝你的,他們以前就這樣。”
經常吵架嗎?
沈初雪零星的記憶裏,自己的爸爸和李秋荷是從來都不吵架的。因為李秋荷很漂亮,而爸爸很愛她,所以對她基本上有求必應,老是哄著她,極少跟她吵架,大多時候都是李秋荷自己在生氣,然後爸爸就開始想辦法讓她高興。
這樣的日子,真的比以前要好嗎?
喝了牛奶,沈初雪稍微有了些睡意,索性就上床鑽進被子裏。
林家和現在的安家也沒什麽不同,有錢也有勢,但是少了很多人情味。
就因為這樣,沈初雪才無法控製自己的恨意。她還記得,林爺爺走之前,已經病得說不出話來,卻拉著她和奶奶的手一直掉眼淚,他是真的疼她,也明知道自身離開之後兒女會怎樣對待她和奶奶。
卻無可奈何……
夜晚,對沈初雪來說,很漫長。
想來,她也曾經受過寵愛,隻是在外人看來是那樣薄弱。
“你怎麽又在發呆?”安言南說著,拍了拍沈初雪的頭。
她回過神來,有些茫然地轉頭看了安言南一眼,隨後趕緊低下頭看剛才自己做錯的題,嘴裏嘀咕著:“打人腦袋很疼啊……”
安言南聽見了,隻是笑笑,不說話。
今天安岑西說什麽也要跟著來,於是就在兩個人的對麵拿了一本書看,隻是她的目光總是不經意地落在安言南的身上,偶爾瞥一眼沈初雪。
她很不喜歡安言南對待沈初雪的態度。
表哥和自己青梅竹馬,住在一起這麽多年,關係才稍微有些緩和,要知道,表哥剛來的時候,幾乎一個禮拜也聽不見他說幾句話。
安岑西覺得自己是很喜歡表哥的,就生怕被別人搶走。
“這裏錯了。”安言南指著一道題說。
在安言南的身邊沈初雪覺得自己好笨,以前在學校怎麽也能排得上前十,現在卻被安言南批得一無是處,這讓她很無奈。
“我怎麽沒發現……”
“你發現了還會錯嗎?”
……
“好了好了,你們倆要不要喝點什麽?”安岑西打斷兩人。
安言南有些不悅。
就知道帶安岑西來她肯定不會老實,但是叔叔嬸嬸疼安岑西,她說什麽就是什麽,而自己也不會反駁長輩的意思,索性今天就帶著一起來了,還是被司機送來的……
“隨意,你看著買吧,不要走太遠。”安言南說著,目光卻沒有離開沈初雪的書本。
“好。”安岑西賭氣,一跺腳就離開了。
看著安岑西離開的身影,沈初雪淡淡地說:“你這樣不累嗎,安言南哥哥?”她喊哥哥的時候有些奚落的意味。
“有些事有些人,你總要忍耐,就如同這個世界。沈初雪你那麽不喜歡這個世界,不依然要被同化嗎?你無可奈何,別人也會不知所措。”
是,這個世界帶走了沈初雪太多的東西,可即便如此,她依然要仰仗這個世界。她無法生活在白晝,那麽,黑夜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