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7 我家就在北望裏（ 完）
白鸞星。
北望裏。
很大一片荒灘，小麻礫石鋪了滿地，似乎一直能延伸到遠方的山廓去。石縫間的草稀稀疏疏地東一叢西一叢，品種甚是單一，就隻見狹長的葉間抽出細莖，最頂上飄搖著一簇毛。若是細瞅，那是巴著莖整齊排列的好多小粒兒。
別看它們不起眼，它們是花，據說生命力極頑強。待得花熟結籽，起風時節，它們紛紛揚揚落地，附在石縫間，來年說不定哪一粒籽兒特別幸運，能掙紮出一株小苗來。
那時，這片荒灘會生機勃勃一點，至少鮮嫩青綠的小草看著比較喜人。不似此刻，天氣有些炎熱，無風，荒灘上靜靜穩穩，半綠不黃的草葉卷攏著，安心地等著稍晚些才肯舒展開來。
方圓千百八米，隻有一棵矮樹，略微投下些蔭涼。樹下有一頂兩人用帳篷。
帳篷前，一個青年男子盤腿坐在毯子上，黑色三角巾蒙麵，隻露出兩隻眼睛，手持切割工具，正在專注地打磨一塊透明石頭。
他左右各擺了一個籃子，左邊的籃子裏都是不規則的石頭，放了半籃多，光線在棱角尖聚簇輝映得亮閃閃。右邊籃子裏的石頭圓潤精巧，不過才骨溜溜七八個，剛好鋪滿籃底，一片流光溢彩。
青年男子完成一顆石頭的打磨，指端拂拭去表麵的石粉，捏起來仔細看，目中露出一抹笑意。須臾，他眼角微眯，盯向前方半空，好看的眉眼中笑意更甚。
半空中，先隻有一個小黑點。而後很快看出一條線，下一刻，越近越清楚，竟然是一條肥鼓鼓的機甲魚，魚鰭魚尾俱全，拍打著招搖著，以樹為中心。繞飛了一圈。慢悠悠降落在青年男子二十米安全距離之外。
饒是如此，機甲破開的氣流卷起了近處一些枯敗的草葉，擦著青年男子的麵巾。盤旋著掉落到他身邊的籃子裏。
他將手中捏暖了的石頭放進籃子，修長的手指拈起草葉，往毯子外隨意探手一鬆，草葉晃悠悠回到礫石間。
而他的視線始終緊隨著前方歡快跑過來的身影。他抬手將自己的麵巾拉下，嘴角勾起大大的弧度。
“阿北。胖頭魚很好用。”
伊蘭跑近，呼著氣跪坐到毯子上，眼睛往兩個籃子裏一溜，提起輕的那個籃子說道：“拿另一邊去。”
霍斯北笑著接過。依言換到另一側。
伊蘭挪過去挨著他，高興地說道：“阿北，地空性能都不錯。就是水裏還沒有試過。”
“等我再加一個座位，全部改裝好。我們一起去海邊試。”
“其實我覺得一個座位挺好的，農業機甲不都是單人位嗎？多一個位置起不了大作用，還占空間。”伊蘭實事求是地點評道。
霍斯北瞅她一眼：“材料湊不齊，我們現在隻能合用。”
伊蘭張張嘴，抿唇低頭笑。霍斯北現在一窮二白，估計再組裝一台胖頭魚確實有難度，合用就合用吧。其實，就目前這一台，她也不知道該用在什麽地方，慢說北望裏現在還是一片荒灘，等過陣子整改成農田了，也沒有湖泊供胖頭魚下水。未來，胖頭魚大概隻能代替懸浮車，在農莊上空巡田而已。
她望著一望無際的荒灘，不由一聲歎，改造工程比較艱巨。
“阿北，要不我們先把房子建起來，我在房子周圍隨便種些容易長的花草，看起來興旺點，其他的地方……唉，暫時先不動，等你爸媽走了之後，我們再仔細規劃，我突然想挖個湖。”
伊蘭最近對荒灘改造的想法挺多，經常就冒出一個新念頭，有時候就會陷入搖擺不定的苦惱中。霍斯北先不置評，瞅一眼伊蘭：“誰爸媽？”
伊蘭趕緊改口：“我們爸媽。”
“等爸爸媽媽來了，稱呼時要注意。”霍斯北抬手揪揪她的臉，“記住，我的就是你的，這樣你就不會不習慣。”
伊蘭瞟一眼霍斯北，話說她還真不習慣，但這事不能爭辯，隻能她自個慢慢適應。
她眸光下垂，掃到毯子外大大小小的礫石，心就有些塞，抬眼再看霍斯北，他還是清清朗朗好模樣，怎麽看都不像是能被人忽悠的樣子，可她一想到他從看地到買地隻花了半天功夫，就忍不住嘟囔道：“你的眼光奇差，不能算我的。”
“我的眼光奇差。”霍斯北慢吞吞地說道，盯著伊蘭笑，“不過，定下就改不了了。”
伊蘭慢一拍才反應過來，霍斯北一語雙關，他定下的豈止這塊地，還有她這個人。她噎住無語，總不能說他眼光差，才看中她自個了。
霍斯北見狀笑得歡暢，兩人相處日久，他對伊蘭的性情掌控得愈發精準，在她將將要耐不住發毛的時候，牽起伊蘭的手，清咳一聲，商量道：“伊蘭，我們來講正事。”
“你想挖湖簡單，在地圖裏標出位置，不會增加多少工程量。如果還有其他要變動的地方，今天晚上你再想想，我們還有時間讓方案更完善。但進度仍然按原計劃，明天全麵動工。”
伊蘭沉吟著點點頭，確實不能耽擱時間，霍斯北早就簽下工程合約，明兒機器人工程隊就上門，她不能因為一想再想就拖拉著不動工。霍家人再過兩月就浩浩蕩蕩而來，房子建得再寬大，周圍如果仍是荒灘，怎麽著都不得勁。她對家庭農莊的種種思路，等以後再慢慢整理一一實現，現在當務之急，先得把荒灘翻改成基礎的田壟模式，再趕緊種些培地植物，最好是速生藤本，到時候長滿一地，既能保養土質，又能營造出好景色。
兩人說妥，霍斯北起身，順勢要拉她起來：“剛剛試機累嗎？去裏麵休息。”
“不累。我看看你的勞動成果。”伊蘭從籃子裏撈起一顆小圓石。
他們度假時在戈瑞斯星上一口氣撿了很多，霍斯北在回程路上揀出品相好的石頭給她做了兩串手鏈，剩餘這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全部打包運回白鸞，他答應給伊蘭做一串風鈴，有空時就會把石頭拿出來打磨。
伊蘭手掌攤開，輕搖，小圓石在她掌心滾動。映出五彩光芒。
“阿北。除了設計機甲，你也有一門額外的手藝了。”伊蘭促狹地誇道。
霍斯北時間排得滿滿的，當下好脾氣地任伊蘭調侃。並不準備和她笑鬧，隻將自己的領巾解下，直接套在伊蘭脖子中，交代道：“我去看胖頭魚。待會調試過程中會揚灰，記得把臉遮上。”
他稍頓。瞧瞧伊蘭，索性自己動手，把她的大半張臉蒙好，盯著她露出的兩隻溜圓眼睛。十分滿意。
“好像可以去做壞事了。”他戲謔道。
下一刻，不知道他想到什麽，“嗯？”輕輕一聲揚起調。他居然微微側頭，似笑非笑望著伊蘭。目中露出征詢的意味。
伊蘭蒙著臉，和他四目相對，忽如醍醐灌頂，頓時大窘。霍斯北看出她的眼神變化，飛快地探身過來，迅雷不及掩耳般在她眉心印下一吻，旋即起身敏捷地跳開，才肆意地笑出聲，十分遺憾：“我不該蒙你的臉。”
伊蘭蹙眉怒瞪，霍斯北趕緊轉身走向胖頭魚，他腳步輕快，顯見心情很愉悅。
伊蘭盯著他的背影，想凶卻是來不及了，過一會兒，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將麵巾下角吹得半揚起，自己就破功了。
她瞧著霍斯北矯健地躍進胖頭魚駕駛艙，他調試胖頭魚顯然比她得心應手，胖頭魚不停變形，橫臥時甚至能偽裝成懸浮車的模樣。
這是她特別要求的。
霍斯北親手設計親手打造的農業機甲，在性能功用方麵，和市麵上買賣的農業機甲不太一樣。家裏的好寶貝得藏著掖著，這個道理伊蘭深以為然，她打算以後在農莊陸地上，就用懸浮車的造型使喚機甲，當然，有了湖泊後，在水底仍然可以把它變回胖頭魚。
霍斯北從機甲中鑽出來，攀掛在胖頭魚外壁，卸了一麵魚鰭，似要將胖頭魚拆架，他忙起來一向認真，有大半個小時沒顧上和伊蘭說話。
伊蘭的目光漸漸有些癡。
霍斯北說，這台機甲的小名叫胖頭魚，大名叫北望裏一號。
北望裏，一周前，還是帕美山脈下一塊自由荒地，現在的權屬人是霍斯北和她。
購買者是霍斯北，她是他的未婚妻，他財產的指定共享人。
他說，白鸞星沒有現成農莊出售，有一塊地，很大很空，他們可以隨意規劃。地名由她取，他要在父母兄長來之前布置好他和她的家。
她冥思苦想了一夜，她的家將在山麓之北，農作物掩映中，於是有了北望裏。
她的起名習慣不太好，總會不經意地把他牽進去，上次是他的宿舍號，這次是他的名字。不過，霍斯北略略說她兩句，照樣火速去備案。
現在，白鸞星的導航地圖上有一個地方，名叫北望裏。備注：私人區域。那意味著所有途徑此地的懸浮車都要遵守一定的禁空高度，不能隨隨便便擦著他們的樹梢飛過。如果有人在低空盤旋，伊蘭可以投訴，並且申請侵域賠償。
伊蘭其實很懷疑有沒有人會誤闖此處，北望裏看著和不毛之地也差不了多少了，霍斯北在置業上的眼光從來都讓她著急。
不過，北望裏很快要告別荒灘的樣貌，呈現出他們心目中家的樣子。
這棵樹，會被圈進他們的庭院，以後樹下照樣可以搭帳篷。帳篷就是今天支在她身後的這一頂，開啟一層外罩，內裏還有一層透明罩，可以仰躺著看夜空，又安全又舒適。當然透明罩材質特殊，外麵的星星看不見內裏懶懶睡著的她。
霍斯北正在改裝胖頭魚的地方會是一個大草坪，伊蘭傾向於在草坪上多種些花花草草，特訓島上各種野生食材都可以在這裏試種一份，不過，霍斯北堅決反對。他隻要草坪，軟軟矮矮一層，走上去不會磕絆，摔了也不疼，這是他對她挑選草種的唯一要求。
在草坪上她聽他的，所以在房間內飾上他也隻好聽她的。她堅決不要在牆壁上塗滿花，霍斯北退而求其次。找了好幾副繽紛絢爛的花樹圖案讓她選。可是她留下了樹的創意，還是不要花，她要換成果子。
她對花怵得很。不說霍斯北給她置辦的那些小花睡衣和小花被子，也不說霍斯北曾經買過虧損百分之三十的那幢花斑小破樓，就說霍斯北在艾杜主星和她簽好婚書後給她的驚喜。
他悄悄地將住處布置成了瑰麗花海，滿地花瓣。裏裏外外全是花，濃烈花香一進門就將她淹沒。他就這樣牽著她一路走。一路將花的誓語背給她聽。
若不是機器人不懂事，執行命令太死板，將床鋪都灑上鮮嫩嫩帶著毛刺刺花梗的火球花，她也不必被他大半夜拖著在外麵遊蕩半宿吹涼風。
伊蘭至此很難坦然麵對花。霍斯北至此也不喜歡火球花，但他很滿意其他花，他向伊蘭保證。除了他們的房間外，別的地方伊蘭若怕花色太招眼。可以用一些極淡雅的花紋，隱隱約約看不出來。
伊蘭咬定隻要果子。
目前她還在猶豫，是密密麻麻的串串果寓意好，還是又大又圓的盤盤果更喜人。這些統統不符合霍斯北的審美觀，不過他沒吭聲，伊蘭知道，霍斯北等她選定了，會找專業人士把她的果子造型藝術化。到時候，房間裏還是會很漂亮，所以她不擔心效果，由著自己的心意慢慢選。
兩人各有一樣堅持，因此，在房間布局上隻好大家折衷。伊蘭不敢也不好意思和霍家人挨在一層起居，霍斯北則要所有的房間一次到位不煩兩遍，特指他和伊蘭以後的臥室。
於是，房子落成後，他們倆將會獨霸一層，其他客房全都放另一層。他們倆的主臥暫時先歸伊蘭。
霍家人來時，霍斯北就在他大哥房間隔壁住，用伊蘭的話說，兄弟倆可以好好嘮嘮嗑。霍家人走後，霍斯北要求搬到伊蘭臥室裏的套間臨時借住。用他的話說，伊蘭的房間本來就是他倆的。這個臨時的期限是他們的婚姻正式生效日，然後套間變回起居室，臥室還是臥室，到時伊蘭就要分一半門禁權限給他。
霍斯北現今忙得團團轉，留給他的時間很緊，在他下月領隊前往艾杜大學和艾杜機甲研究院約談畢業生之前，他要將自家所有的事情都辦妥。他做規劃，談工程，抽隙組裝胖頭魚，傾聽落實伊蘭的各種巧思，但即將拔地而起的北望裏農莊居舍中，他沒有給自己預設獨立的房間，對這一點，他非常樂意將就。
伊蘭再往遠處看，荒灘真廣袤，土壤移植和保育工作要花很長一段時間，她可以趁機好好想想，將來要種些什麽，關鍵是種出的東西該怎麽處理。光憑她和霍斯北兩人吃，絕對是吃不完的。難道要她在白鸞開一家餐廳，自產自銷不成？
伊蘭還真的盤算著自己的存款，微微動了那麽一縷心思。但她很快打住，這樣的想法隻能在退役以後才能實現。或許，她還是動用老招數，去找找白鸞星上的營養劑加工廠？
她愁的是農產品的銷售，至於農作物照管，她反而不愁了。北望裏二號的位置就留給種植機器人，這是霍斯北定下的。因為是二號，所以不能給小名，這也是霍斯北定下的。
伊蘭知道，霍斯北不願意她傾注太多感情在種植機器人身上。
阿悠隻有一個。她確實不會再給種植機器人取名字了。
伊蘭仰頭向天，半晌收回視線，望向倒勾在胖頭魚身上搗鼓的霍斯北，彎起嘴角笑。她確信，霍斯北以後除了會設計機甲，打磨石頭，還會第三門技術。至少，他會幫她幹農活。比如，種植係統的反饋數據他要能大致看得懂，各種農機要分得清，植物的生長過程也要有個數。
這樣，他們兩人能夠替換著管理農莊，誰在外頭忙，都不怕沒人顧家。
伊蘭已經想好了，等忙過這陣，接待完霍家人，她就要抽空給霍斯北係統灌輸些農業種植的基礎知識，他以前陪著她在莫斯星采收土蘋菘菜的丁點見識，在他們以後的農莊裏不太夠用。他得再多學點，教材是現成的，她大學裏的學習心得略略整理，就可以給他借閱，她在實踐中再時不時點撥，過不了幾茬功夫，他就能做農莊的二把手。
聰明人應該會好教，伊蘭如是忖道。
“阿北，下來吃晚餐。”她揚聲喊道。
“馬上就好。”霍斯北扭頭，衝她笑。
伊蘭出於職業習慣，細細地讀了營養劑包裝管上的配方說明，挑了兩支能量高的放在她對麵，一抬頭，恰見霍斯北從胖頭魚上利落地翻跳下來。
他一身黑色工裝，衣袖高挽，含笑大步向她走來，身後蒼闊天際，霞雲烈烈，緋紅連著天青色，直上中天，綴出一路白雲梯。
北望裏，時光正美。
有他，還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