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今天是不是集體罷工,弄堂裏那幾盞零零散散分布著的路燈居然一盞都沒亮。

這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巷子裏,雖然有模糊的燈光從幾戶人家裏透出來,卻仍然黑得有些嚇人。

夏知恩左手插在口袋裏,右手握著車把往前走,快被凍僵的五根手指貼在冷冰冰的車把上。

“小夏?”漆黑的弄堂口,張大爺散步回來,詫異地看著在星光下推著車往外走的男生,“又去上夜校啊?”

“嗯,是啊。”夏知恩拉扯出一個笑容,心裏有些埋怨奶奶把自己上夜校的事情告訴了關係不錯的張大爺。

“真是用功啊!”張大爺笑眯眯的,“年輕人用功是好事,聽說桑家那個丫頭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呢,你們從小關係就很好……你要和她……”

“張爺爺!”張大爺的聲音被夏知恩僵硬而突兀地打斷了,“快上課了,我走了。”

從嘴裏哈出了一口白色的霧氣,夏知恩揮手向張大爺告別,沒有戴手套的雙手握住冷得像冰塊一樣的車把,慢慢消失在前方微弱的星光裏。

聽說桑家那丫頭考上了不錯的大學……

你們倆從小關係就好……

不就是讀書嗎?誰不會!蕭清和能做到,他也一樣能做到。

夏知恩走進明晃晃的教室,低下頭打開書本,日光燈下映照出一張麵無表情的臉。

手機是在下午上公共課的時候震動起來的。

“你還記得你17歲生日的時候,我們約定過的事情嗎?”

“那時候還小,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畢竟,關於未來的事情,誰都不會知道的。”

“你好好讀書,好好走自己的路,我不希望你再和我有來往了。”

……

桑燕綏睜開眼睛,竟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白茫茫的沼澤裏。

“醒一醒。”

似乎有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她茫然四顧,四周氤氳的霧氣裏,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桑燕綏往前走了幾步,本來隻及腳踝處的水漸漸漫過膝蓋,冰涼的冷意滲了上來。

“燕子。”

前方朦朦朧朧的霧氣中,有人悄無聲息地站在那裏。

桑燕綏看不清他的臉,他的麵容和表情都太模糊了。

隻有這個稱呼是如此的熟悉。

課桌裏的手機不依不饒地震動著,講師的眼神已經開始往這個方向瞟過來,蕭清和輕輕地推了推女生的肩膀:“醒一醒。”

夢境中的少年突然消失了。

桑燕綏倏然睜開眼睛,禿頂講師頂著油光發亮的腦袋,正唾沫橫飛地講著馬哲理論,冰冷的汗水從桑燕綏的臉上流下來。

蕭清和蹙了蹙眉,維持著一貫的麵癱臉,伸手遞過去一張幹淨的紙巾:“擦一下臉。”

桑燕綏機械地伸手接過對方遞過來的紙巾,直到那張雪白的紙巾被臉上的**浸得濕透。

桑燕綏摸一摸臉,才發現上麵竟然有濕漉漉的眼淚。

“做噩夢了?”下課鈴適時地打響,蕭清和的聲音被掩蓋在刺耳的一長串鈴聲裏。

桑燕綏抬起頭,看著他那張和別人毫無二致的臉,緩慢地點了點頭。

隻是一場夢而已。

鈴聲結束的時候,禿頂講師正好講完了教案上的最後一個字,心滿意足地收拾了東西,然後迅速消失在往食堂奔去的大軍裏。

教室裏一下子人聲鼎沸,擠滿了抱著東西從最後幾排座位飛奔到門口的學生,把窄小的階梯教室的門堵得水泄不通。

白色金屬外殼的手機靜止了一會兒,馬上又瘋了般地響起來,不寬的顯示屏上,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桑燕綏呆呆地盯著手機屏幕,過了很久才把手機貼到了耳朵邊上。

“喂,請問是桑悠寧的姐姐嗎?”

電話那頭是一個頗為焦急的年輕女聲,似乎是生怕桑燕綏聽不見似的,又強調般地重複了一下:“你好,我找桑悠寧的姐姐。”

桑燕綏愣了半天,過了好幾秒才想起來自己確實有這麽一個身份。悠寧,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

記憶中的妹妹雖然年幼,有一張對她來說和別人並無二致卻永遠冷漠的臉,會在繼母百般打罵自己的時候扔下碗筷回房,會在自己剛擦好的地板上留下幾個髒兮兮的腳印,會在繼母不分青紅皂白連她也遷怒的時候摔門而去。

不過,到底是親生女兒,即使悠寧有時候和繼母吵到翻天覆地摔了一堆東西,最後跪在地上收拾的人,隻有桑燕綏。

電話那頭的年輕女聲還在“喂喂”個不停,桑燕綏定了定神,開口道:“你好,我是她姐姐,請問有什麽事嗎?”

“桑悠寧姐姐!”對方激動不已,聽來頗有些喜極而泣的意味,“終於找到可以聯係的人了!”

這沒頭沒腦的一番話讓桑燕綏皺緊了眉頭,心裏完全沒有底。對方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冒失,解釋道:“不好意思,我是桑悠寧的班主任,我們一直聯係不到你們的母親。我在她的資料上看到她有一個已成年的姐姐,所以才想到打電話給你。”

“是這樣的,桑悠寧已經好幾天沒到學校來上課了。”對方的語氣有些無奈,“學校聯係不到你們的母親,也不知道她在哪裏。如果方便的話,可不可以麻煩你來學校一趟呢?”

桑燕綏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好。”

不管怎麽說,她到底還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她們身上至少流著半數相同的血液,不管是不可能的。

桑燕綏走出教室,隨口把事情跟蕭清和說了,隨便收拾了一下就趕到了妹妹悠寧所在的學校。

桑燕綏知道妹妹讀的是名不見經傳的職業學校,學的東西大多與職業技能有關,並不困難,然而,等桑悠寧的班主任把一片血紅的成績單攤到了她的麵前時,桑燕綏才知道了妹妹平時的表現有多糟糕。

班主任萬分無奈地朝她訴苦:“已經差不多一個多星期不來上課了,有些重要的考試也不參加,偶爾來上課也是遲到早退,這樣下去會被學校開除的啊。”

桑燕綏苦笑著掃視妹妹的成績單,也隻能萬分無奈地回答:“老師,我回家一定好好說說她。”

說是這麽說,但是,桑燕綏也不知道妹妹在哪裏,更別提要說服她按時去學校上課這種事了。以桑悠寧的性格,不把成績單扔在地上踩幾個腳印,然後丟在她的臉上就已經算是很對得起她這個姐姐了。

桑燕綏有些頭痛地揉了揉額頭,回到弄堂的時候,看到夕陽被夾在兩幢高樓大廈間的弄堂上空,正慢慢地沉下去。

弄堂裏一如既往的陰暗,混雜著各種古怪味道的風撲麵而來。剛走了幾步,桑燕綏就聽見某間位於弄堂口的屋子裏突然傳出一陣爆發般的大笑聲,伴隨著“胡了!這把是我胡了!”的瘋狂砸桌聲。

她裹緊了自己的大衣,在那間又吵又鬧的屋子前站了好一會兒,慢慢地邁開了腳步。

從窗口裏傳出來的那陣大笑,是她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有著刻薄眼神的繼母蔡筱瑜的聲音。

不該抱有期待的。

來的路上,桑燕綏想著,這次或許能讓繼母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談妹妹的問題。畢竟,悠寧是她的親生女兒,不至於放任不管。

但是,按現在這種情況來看……

恐怕是白說。

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消失在黑暗中。

自行車鏈條的嘎吱聲音從前方不遠處鑽進耳朵,一個單薄的身影披著剛剛升起的月色,破開陰影走了過來。在見到桑燕綏的時候,他微微一怔,下意識停下了車,似乎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遇到她。

沒有想到會這麽尷尬,他們曾經是多麽熟悉。

關於眼前這個男生的定義,應該有很多,並且每條都爛熟於心。比如“一起長大的人”,比如“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再比如“肯定要一生都在一起的人”。

那些本應爛熟於心的定義,現在想來,都已經失去了意義。

應該,說些什麽?

良久,還是站在那裏的夏知恩先開了口。他撥弄了幾下自行車的鈴鐺,漫不經心地說:“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桑燕綏回答,語氣僵硬而生疏。她用力地掐自己的手背,努力讓自己笑出來。

她臉上的表情,一定很難看吧?那種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是啊!”夏知恩看了看懸在兩人頭頂上的微弱月光,彎了彎唇角,“最近還好吧?”

“還好。”

“那就好。”男生低下頭,喃喃自語,以至於桑燕綏根本沒聽清楚他說的話。

“什麽?”

“沒什麽。”夏知恩抬起頭來,目光卻已經轉向了別處。

“要……出去嗎?”桑燕綏遲疑了一會兒,像是客套又禮貌式地詢問。

“嗯。”夏知恩的語氣在瞬間就冷了下去,“你自己小心,我走了。”

腳尖一點,男生單薄的背影極為迅速地隱入淡薄的月光裏,轉眼就和黑暗融為了一體。

寒冷的風不停地從領口處的縫隙裏鑽進身體,寒意從腳底一路蔓延至頭頂,五髒六腑都像是結了冰。

桑燕綏維持著那個無比僵硬的笑臉,直到那個熟悉的背影徹底從她的視線裏消失。

在此之前,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和這個人如此陌生地對話;在此之前,從來沒有想過會和這個人如此疏離;在此之前,從來沒有想過她真的會和這個人分開。

在此之前……

桑燕綏默默地站著,用自己冰冷的手指蓋住了眼睛。她的眼眶幹澀得厲害,心裏很難受,卻沒有溫暖的眼淚流出來。

頂著風一步一步走向好幾個月沒有回來過的家門,裏麵沒有亮燈,從外麵看進去,屋子裏黑得有些駭人,桑燕綏在昏暗的路燈底下摸索著鑰匙,木門卻“嘎吱”一聲,被人從裏麵打開了。

開門的人似乎沒想到門外會有人,銳利的冷淡視線掃過來,驚得往後退了兩三步。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生,兩邊耳朵上都打了七八個耳洞,裙子短到剛剛遮住大腿根部,借著燈光,可以明顯看出她臉上化著濃重的煙熏妝。

如果是平時走在大街上,桑燕綏很難認出眼前的這個人,也想象不到妹妹會是這個樣子。

“是……悠寧嗎?”桑燕綏打量了她一下,有些遲疑地叫出了這個名字。

那道銳利的視線在桑燕綏的臉上停留了兩三秒,化著煙熏妝的女生從喉嚨裏發出了冷淡的聲音:“是你啊。”

說罷,她旁若無人地轉身鎖門,看樣子是要去外麵。

“悠寧!”桑燕綏伸手拽住妹妹的手臂,“你現在要去哪裏?為什麽一直不去學校?”

“放手!”桑悠寧不耐煩地一把甩脫桑燕綏的手腕,冷冷地說,“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你們班主任找不到媽媽,打電話來找我。”桑燕綏稍微抬高了自己聲音,“為什麽一直不去學校?連考試都缺席,媽媽知道你很多考試都不及格嗎?”

“你憑什麽來管我?”桑悠寧冷哼一聲,“不去上課又怎麽樣?不去考試又怎麽樣?你是不是想去告訴她?”

“如果你再不去上課,我就會告訴她。”桑燕綏看著妹妹的眼神很平靜。

“姐姐……”突如其來的一聲姐姐,讓桑燕綏錯愕不已,桑悠寧的態度瞬間軟化下來,甚至誇張到拉著桑燕綏的手搖來搖去,配合臉上楚楚可憐的表情,“能不能……不要告訴媽媽?”

這……是和自己有著一半血緣關係的妹妹。雖然,她們從小到大都很生分,悠寧也不看重這份血緣關係;雖然在今天以前,悠寧從來沒有叫過她一聲“姐姐”。

但是,妹妹和她一樣,流著已經去世的父親的血液,和她之間有著血濃於水的、親人的關係。

“好。”桑燕綏點點頭,“隻要你以後按時去上課,考試不掛科,我就不告訴媽媽。”

“謝謝姐姐!”桑悠寧無比雀躍地抱住了桑燕綏,臉上在笑,眼神卻很冷。

桑燕綏難以適應這種親昵,象征性地拍了拍桑悠寧的肩,很快就推開了妹妹。當然,她也不會知道,這個和她流著一半相同血液的妹妹,會因為今天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懷恨在心。

夜裏差不多十點半的時候,弄堂裏的幾個關係要好的大媽一起拎著馬桶出來倒,間或偷偷瞟一眼靠著牆根抽煙的夏知恩,相互之間的竊竊私語時不時傳入了他的耳朵。

“這不是夏家那個小孩嘛……”

“我聽我兒子說,他好像在和社會上的人混……也不去上學……”

“有其父必有其子嘛!”看好戲般的竊笑聲傳了出來,“看他爸那個樣子,他以後不要步他爸的後塵哦,老婆拿著所有的錢和人跑了。”

夏知恩沒有說話,單腿支地,淡定地抽著煙,另一隻腳曲起來,往最靠近自己的那輛自行車用力一蹬,頓時,一整排停放在那裏的自行車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哐啷哐啷地倒了下去。

“神……神經病!”

“夏家這小孩……腦子大概有問題了……快走快走!”

幾個穿著睡衣的大媽被夏知恩這個帶著示威意味的行為嚇到,拎著馬桶急急忙忙地走遠了。

和社會上的人混……

不去上學……

有其父必有其子……

“咳咳咳!”他突然被自己的煙嗆到,拚命咳嗽起來。他扶著牆,咳到彎下腰去,嘴角掛著一抹極具諷刺意味的笑容。

“不是說再給我幾天時間的嗎?你們怎麽又來了?煩不煩啊!”

不遠處有幾個人在推推搡搡,一道銳利的聲音傳了出來。這個聲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桑小姐!”一個戴著小圓眼鏡的高瘦男人看似禮貌地稱呼麵前的女生,卻動作粗魯地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腕,“我們已經寬限你好幾天了,你這明日又明日的後果,我們公司可承擔不起。”

“你……你放手!”被抓住的女生惱羞成怒,奮力地去掰對方的手,“不就是向你們借了一點錢嘛,我又沒說不還!”

“那你到底什麽時候還?”那個男人顯然已經快失去了耐心,語氣也變了,惡狠狠的極具威脅性,“已經拖了這麽久了,再還不出錢,我就隻好讓你跟我們走一趟了。”

“我……”女生支支吾吾,話裏沒什麽底氣,“我、我過兩天就會還啦!”

“過兩天是什麽時候?”那個男人顯然對這個女生的信譽度有所懷疑,絲毫沒有放鬆。

“就……就是……”女生的視線遊移著,正好看到了站在牆角的夏知恩,“夏……夏哥哥!”宛如找到了救星一般,女生拚命地朝夏知恩揮手,“快來救救我,我被人搶錢!”

夏知恩在腦海裏迅速地過了一遍自己所認識的人,卻完全找不到關於這個女生的一絲一毫信息。

超短裙,左右兩邊耳朵各有七個耳洞,煙熏妝,遠遠地看,她似乎和自己認識的某個人有點像。

不過,還是陌生人。

男生漠然地想著,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又點燃了一根煙。

“夏哥哥!”女生和討債的人拉扯著,已經心急如焚,“快點救救我啊!”她生怕對方沒有認出自己,又加了一句,“我是桑燕綏的妹妹!”

那個從小時候見了燕子就不打招呼,還在繼母發火摔東西的時候對燕子冷嘲熱諷的妹妹?

好些時候沒看到,原來已經成了小太妹。

夏知恩緩慢地吐出一口煙圈,依然沒有幫忙的打算。

“夏哥哥!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了!我不會再向別人借錢了!你能不能幫幫我?”桑悠寧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聲音帶上了哭腔,“就這樣被他們帶走的話,我會被打死的……”

夏知恩站直了身體,把煙扔在地上,踩滅了燃燒著的煙頭,然後,他冷淡地瞥了桑悠寧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夏知恩!你不是人!”

女生憤恨的聲音從身後斷斷續續地傳來,卻絲毫影響不到走入小巷深處的夏知恩。

桑燕綏妹妹的事,他一點都不想管。但沒想到,沒過幾天,他竟然又遇到她了。

這天,從夜校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夏知恩彎下腰來鎖車,鑰匙旋轉著插進鎖孔裏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裏異常響亮。

弄堂口的入口處,本來就不甚明亮的路燈又壞了,一明一滅地發出嗞嗞的聲音。

“我不會跟你們走的!”一個分外耳熟的聲音傳了過來,瘋狂又尖銳,震得人耳膜發疼。

“我不要跟你們走!你們再這樣我就報警了!”

夏知恩抬起頭,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一眼。又是和前幾天一模一樣的場景,那個叫桑悠寧的女生被幾個不太友善的人圍在中間,又生氣又害怕地想逃走。

“桑小姐……”說話的還是那個瘦高個子,他明顯地表示已經不再相信桑悠寧的任何借口和托辭,“前幾天來找你的時候,你說過今天還錢,今天再拿不出錢來的話,你就不得不和我們走一趟了。”

不知道前幾天用了什麽招數,居然能被她逃脫。

夏知恩百無聊賴地想著,用手臂枕著自己的後腦勺,好整以暇地做一個路人甲。

“我……我……”桑悠寧被那幾人圍在中間,推搡拉扯著被往前拖。

那雙和她母親一模一樣的,彌漫著精光的刻薄眼睛在看到經過的夏知恩的時候,惡狠狠地剜向了他。

“姓夏的!我詛咒你不得好死!死了也沒人給你收屍!”

夏知恩毫不在意地咧開了嘴角,還象征性地朝桑悠寧揮了揮手,從唇形依稀可以看出他說了四個字——“好走不送”。

“你……等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事,桑悠寧憤恨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她用腳尖頂住地麵,和站在她身後的男人僵持著,硬是不肯再移動分毫。

那個瘦高個子的男人已經沉下了臉,冷冷地說:“桑小姐,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不是不是!”桑悠寧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擺出一副可憐的表情,“你們搞錯了,其實向你們借錢的不是我,是我姐姐,我隻是被我姐姐推出來頂罪的。”

不遠處,本來已經轉身背對著他們的夏知恩明顯一愣,下意識頓住了腳步。

瘦高男人冷哼一聲,擺明了根本不相信桑悠寧的說辭,也根本不想再和這個滿口謊言的女生廢話。他對站在後麵的一個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直接扛起桑悠寧帶走。

桑悠寧像一袋米一樣被拎了起來,然後甩到了陌生男人的肩上。

“是真的!我說的是真的!”桑悠寧臉色大變,揮動四肢奮力掙紮,知道再不自救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被這種放高利貸的討債公司的人帶走,下場會如何,誰都不知道。

“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她奮力地哀號著,急忙從自己口袋裏摸出了作為證據的身份證,“看一下身份證!你們就能明白了!”

瘦高個子的男人接過了身份證,半信半疑地對比了一下借據上的信息。那張小小的卡片上印著一個女生蒼白無措的容顏,確實和桑悠寧有幾分相像,但旁邊的姓名欄裏,寫著的名字卻是桑燕綏。

在那張被展開的借據上,借貸人的名字,也是桑燕綏。

“我和我姐姐長得有點像……”眼前自己的計策就要成功,桑悠寧急忙說,“所以你們會認錯也不奇怪!不過,跟你們借錢的人真不是我,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她扭動著四肢,想從男人的肩膀上掙脫下來。

夏知恩回頭,刀子般的眼神狠狠地掃向桑悠寧。

接觸到他的冷冽視線,桑悠寧歪了歪頭,眼神裏充滿了即將勝利的得意。

有了身份證這樣的鐵證,最後的直接責任人肯定是桑燕綏而不是自己了。

瘦高男人捏著那張薄薄的身份證,狐疑的視線在身份證和桑悠寧的臉上來回轉了幾圈。桑悠寧有點心慌,她拿不準對方到底有沒有相信自己的話。

幾秒後,瘦高的男人揮了揮手,扔出一句:“帶走!”

“等……等一下!”桑悠寧的臉色唰地白了,“我都說了不是我了!你們為什麽還要帶我走?”

瘦高男人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說:“如果借錢的人是這個桑燕綏的話,她知道自己的妹妹被抓,沒理由不主動找上門來吧?”他冷笑了一聲,“放心,到那個時候,我們自然會放了你。”

“你……”沒想到還是要被帶走,桑悠寧憤恨地用尖尖的指甲劃拉著扛著自己的那人的西裝,大聲咒罵起來。

到底是放高利貸的人,混得太久了,一個未經世故的小女生,根本玩不過他們。

那幾個人本來扛著桑悠寧就要離開,卻被一個突然出現的身影攔住了腳步。

“我說……”夏知恩的手裏還夾著一根半截長的香煙,淡淡地說,“放開她。”

幾個人一愣,顯然沒有反應過來。

“放了她。”夏知恩習慣性地彈了彈手裏的煙灰,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

“哪裏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瘦高男人朝夏知恩投去冷冷的一瞥,“這是私人恩怨,不關你的事!”

“她欠的錢我來還。”夏知恩用淡漠的語氣扔出一句驚雷般的話,“把你手裏的那張身份證給我。”

“你說什麽?”瘦高的男人掏了掏耳朵,仿佛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我再說一遍……”夏知恩不耐煩地重複道,“這個女人欠的錢由我來還,條件是把你手裏的那張身份證給我。”

主動還錢的冤大頭有了,桑悠寧忙不迭地從西裝男的肩膀上翻下來,一溜煙躲到了夏知恩的身後,臉上盡是陰謀得逞的表情。

那個為首的瘦高男子倒也沒有攔她,隻是上上下下打量著夏知恩,然後掰了掰自己的手指,又朝躲在夏知恩身後的桑悠寧指了指,笑著說:“加上利息也就差不多三萬。”

夏知恩麵無表情地扔了自己的煙頭,在地上踩熄,往前走了幾步,伸出手去。

“我這就去拿錢,在拿之前,先把身份證拿來。”

瘦高男人拈了拈手裏的身份證,上麵那個眉目間有些茫然的女生盯著他,他突然笑了起來:“難道是你的小情人?”

“怪不得這麽急著要拿回身份證,不過嘛……”男人把那張薄薄的硬質卡片往半空中拋了拋,“幹我們這行的人,都講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還是去拿錢吧!”

那兩萬塊錢用紅藍相間的蛇皮袋裝著,被丟在床底下,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夏知恩彎下腰,把它從滿是灰塵的床底下拖了出來,打開封口的時候,一股混合著汗液和屬於紙幣的酸臭味鑽入鼻孔,熏得他鼻子難受。

一張一張的小麵額紙幣,幾乎每一張都沾了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模糊指印和汙漬。

這是那個被他稱作父親的男人,留給他的錢。

他們很多年沒見,上一次的相見是以暴力和爭吵而告終。他們並不親近,那個男人也從未曾好好參與自己兒子的成長,然而……

他一聲不吭地給自己唯一的兒子留下了這個沉甸甸的袋子,像是一份沉重的寄托。

夏知恩扛起了蛇皮袋,腳步踉蹌了一下。他苦笑著彎了彎嘴角,他這一生,恐怕是注定要讓那個對他寄予期望的男人失望了。

他無法想象他的父親是經曆了怎樣的苦痛與艱辛之後,才用這些零散的紙幣填滿了這個蛇皮袋。

然而——

為了另外一個人。

他要保護的那個人,至少比他有更好的未來。

即使決裂了,分開了,他還是願意站在她身後,幫她擋住所有苦難和麻煩,作一麵永遠不被人知道的,無堅不摧的後盾。

願她能走自己想走的路,願她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他就這樣遠遠看著就很好。

“給。”夏知恩很不友善地把蛇皮袋重重地往那個瘦高個子的男人麵前一扔,裝滿了紙幣的蛇皮袋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裏有兩萬塊,再多沒有了。”夏知恩把手攤開,“把身份證給我。”

瘦高男人眯了眯眼,走上前,打開了蛇皮袋,一整袋的小麵額紙幣讓他皺了皺眉:“說了一共是三萬,還差一萬呢。”

一旁的幾個男人開始圍著蛇皮袋清點起裏麵的數目來。夏知恩攤攤手,又從口袋裏摸出了半截扁扁的煙來:“說了隻有兩萬塊,把身份證還來,拿了錢就快滾,難不成收高利貸的人都是毫無職業道德出爾反爾的小人?”

瘦高男人因為夏知恩不屑又自大的語氣窩火,怒道:“不知死活的臭小子,當心老子教訓你!”

夏知恩用手指折斷了那半截煙,深棕色的顆粒狀物體紛紛揚揚地掉下來,他揚頭,冷漠一笑:“我倒是很久沒有被我老子教訓過了。”

話音剛落,瘦高男人和他的幾個手下倏地撲了過來,速度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夏知恩伸出腳,險險絆倒其中一個高個,又在另外一個人的腹部補了重重的一拳,乍看之下好像遊刃有餘。

可惜,畢竟對方人多勢眾,他很快就寡不敵眾,被幾個男人圍在了中間,粗暴的拳頭毫不留情地落在了他全身上下。

夏知恩仰麵躺著,看見頭頂的一小塊天空。漆黑如墨的天空上沒有一顆星星,隻有純的黑。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拳腳沒有停下來的趨勢,身體似乎漸漸麻木了,夏知恩眨了眨眼睛,眼皮有些沉重。

會不會就這樣死掉呢?

不行,還不能死。

潛意識裏有個聲音在說話。

他還有沒有完成的事,沒有達成的心願,還有……想再見的人。

如果就這樣死掉的話,她會傷心嗎?

意識有點模糊,他隻感覺到手裏緊緊握住的在混戰中搶來的身份證。

不能讓他們看到燕子的臉!

眼皮半張半合間,夏知恩居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熟悉的驚呼:“快住手!”

是幻覺嗎?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燕子的聲音,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眷戀的東西。

不對。

夏知恩倏然睜大了眼睛,耳邊聽到有人正向自己跑來。女生小跑的腳步聲,多麽熟悉,他至死也不會認錯。

這是已經無法思考的腦袋裏唯一留存的意識,他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跳了起來,恰好對上一雙驚詫的眼睛。

顧不得其他,夏知恩在幾個男人的拳頭落下來之前從包圍中跌跌撞撞地衝出去,一把就把不知前因後果的桑燕綏按進了自己的懷裏。

男生肩膀的高度正好卡在那裏,遮擋住了桑燕綏的視線。他緊緊地抱住懷裏的人,像是一隻張開翅膀保護雛鳥的老鷹。

眼前的景物都不甚清楚了,有溫熱而黏稠的**從額頭上滴下來,漸漸模糊了他的眼睛。

一滴,兩滴,三滴……

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就是懷裏那人的心跳,一下,兩下,三下……急促又炙熱。

身後一個嘲諷的聲音傳來:“算了算了,碰到你這種無賴,我算自認晦氣!這錢反正也不是你借的,成本收回來了就拉倒吧,我們小本經營,也省得給自己找麻煩。”

那個瘦高男人盯著夏知恩看了一會兒,揮手招呼幾個手下,扛起地上的蛇皮袋,蹬著皮鞋走了開去。

四周陷入一片寂靜,夏知恩早已失去了說話的力氣。

懷中的人掙紮了一下,輕易地掙開了他的束縛。夏知恩低下頭,定了定神,卻看見了一雙充滿失望和懊惱的眼睛。

夏知恩用盡全身力氣蠕動著嘴唇,嘴一張就有一股甜腥的**從喉嚨裏肆無忌憚地湧了出來。

燕子,我在努力了……

我去夜校好好聽課了……

我不會再打架了……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夏知恩搖搖晃晃的,眼前的人影也逐漸模糊起來。他伸手想去握桑燕綏的手,卻在指尖觸碰到對方之前,意識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似乎聽到了一聲哀哀的呼喊。

真好。

失去意識之前,夏知恩恍恍惚惚地想,至少,你仍然擔心著我。

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

白色的天花板上有蜿蜒著的水印,不知道累積了多少年,變成黃黃的一片。

消毒水的味道直衝鼻孔,有微弱的光線從窗簾縫隙裏透進來,雖然微弱,卻讓人有些暈眩。

身上的每個地方都包上了繃帶,動一動就疼得齜牙咧嘴。

夏知恩撐著身體,努力坐了起來,卻驚動了一旁隨時都要睡著的桑燕綏。

桑燕綏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那雙今生隻認得出他的眼睛——紅腫著,帶著悲傷、疲倦,還有無法藏匿的失望。

夏知恩有些反應不過來,因為,他從來沒有在桑燕綏的眼睛裏看到過那麽多的情緒。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過了半晌,桑燕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壓抑的,帶著沙啞和哽咽的聲音在空****的房間裏響了起來。

“我差點以為……”她頓了頓,清了清自己沙啞的喉嚨,“你要死了。”

幾乎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當時的場景,鮮紅的血液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來,隨後,他就那樣筆直地倒了下去。

太可怕了。

“為什麽……又和別人打架?”

“我們都從高中畢業了,不再是以前的小孩子了,知恩你……以後像正常人一樣好好地生活,可以嗎?”

夏知恩的臉色一片慘白。

“又不是第一次了……”他沉默了幾秒,然後無所謂地笑起來,“有什麽好擔心的。”

“夏知恩!”終於被這句話惹惱了,桑燕綏生氣地站了起來,帶翻了身邊的椅子,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

她屏息凝神,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問:“你能不能在做事之前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這麽多年來,每一次……”

“我的事不用你管!”夏知恩不甚靈活,動作僵硬地把自己的臉轉到另一邊去,“你走吧。”

桑燕綏的怒氣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她看著夏知恩,沉默下來。

這樣已經被板上釘釘,在她眼裏無法再改變的形象,還有什麽好解釋的。

“夏哥哥!”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個故意捏著嗓子的嬌媚聲音,打破了這冷冰冰的僵局。

站在病房門口的女生頂著誇張的煙熏妝,裙子短得一不小心就會走光,身體附近還能隱約聞到若有若無的煙味。

“夏哥哥!你的傷怎麽樣了?”

她一蹦一跳地走過來,狀似親昵地挽住了還打著繃帶的夏知恩的手臂。

香熏味嗆得刺鼻,夏知恩的心裏漫出一股無法抑製的煩躁來。

“你是為了救我才被人打成這樣的,再怎麽說我也有一定的責任,以後讓我來照顧你好不好?”桑悠寧搖了搖夏知恩的手臂,一副聽話乖巧的模樣。

她伸手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淚,然後故作驚訝般地指著一旁的桑燕綏,喊道:“咦,姐姐,你怎麽也在這裏?”

桑燕綏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戲劇化的一幕。

這個人……是自己的親生妹妹?

除了深刻印在記憶裏的那張臉,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臉都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妹妹的臉上總是有極其誇張的表情,而且,她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到明顯的厭惡。

她太熟悉那種眼神了,和繼母看她時一模一樣的眼神。

討厭你……

就是非常非常討厭你……

夏知恩坐在**,任由桑悠寧拉住自己的手。他表情平靜,淡淡的眼神投向桑燕綏,說:“我是為你妹妹打架的,完全不關你的事,以後你也不要再來管我了,聽明白了嗎?”

夏知恩的聲音冷冷的,澀澀的,像在喉嚨裏卡了什麽東西,但是,他說出來的話卻仿佛給她澆了一盆冷水。

原來如此,原來是為了悠寧……

“姐姐!”桑悠寧嬌嬌脆脆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幸災樂禍,“你不祝福我們嗎?”

什麽……

腦子裏一片空白,桑燕綏像是突然無法思考似的,以至於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夏知恩馬上就皺起的眉頭和幾欲抽回的手,但是,他最終還是沒有動。

說完,她慌張地轉身,想趕緊逃離這個讓人壓抑的病房。眼眶裏似乎有什麽東西要滾落下來,她努力睜大了眼眶忍了回去。她背著身後的兩人,輕聲說:“既然如此,你還是好好找份工作吧,不要……再讓人擔心了。”

“嘖嘖,用不著你在這裏假好心!”桑悠寧不知道哪裏不爽,突然跳了起來,指著桑燕綏的後背大罵,“夏哥哥的事和你有什麽關係!我以後會照顧他的!”

桑燕綏閉上眼睛,淚水潸然而下。

“走走走……不想看到你!”桑悠寧嫌她在這裏礙眼,衝上來將她推搡著趕出了病房。

這期間,夏知恩隻是看著,一言不發。

桑燕綏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躺在一片純白中的夏知恩,那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少年正寂寂地望著窗外的天空,沉默著,仿佛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

曾經想了無數個理由為他開脫。

沒有想到,原因竟然如此簡單。

他的眼睛裏,早已沒有了自己。

診所外麵,灰暗的天空中,雲層中射出幾道稀疏的光線,似乎想破開雲層跳脫出來,卻終是沒有成功。

7歲那年,他說,我幫你。

17歲那一年,他說,總有一天,我們會一起離開這個地方。

也依舊是17歲那一年,他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這些,她都信了。

然而,這個世界上,最輕不過諾言,易變不過感情。

桑燕綏終於忍不住用手覆蓋住自己的眼睛,慢慢地蹲了下來。她沒有發出哪怕一點點嗚咽的聲音,卻有滾燙的眼淚逐漸溢出了手心。

竟然就這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