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怒極而笑道:“我太榮幸了!承貴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這隻賤手就一輩子的香,從此不敢洗了!‘沒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頭上來,你也會好像沒看見的,反正老婆是該受野女人欺負的。我看見自己的丈夫給人家笑罵,倒實在受不住,覺得我的臉都剝光了。她說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麽?”“讓她去罵。我要回敬她幾句,她才受不了呢。”“你為什麽不回敬她?”“何必跟她計較?我隻覺得她可笑。”“好寬宏大量!你的好脾氣、大度量,為什麽不留點在家裏,給我享受享受?見了外麵人,低頭陪笑;回家對我,一句話不投機,就翻臉吵架。人家看方鴻漸又客氣,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氣。隻有我哪,換了那位貴小姐,你對她發發脾氣看——”她頓一頓,說:“當然娶了那種稱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氣也不至於發了。”她的話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許多調味的作料。鴻漸沒法回駁,氣[口牛][口牛]望著窗外。柔嘉瞧他說不出話,以為最後一句話刺中他的隱情,嫉妒得坐立不安,管製了自己聲音裏的激動,冷笑著自言自語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是——吹——牛。”鴻漸回身問:“誰吹牛?”“你呀。你說她從前如何愛你,要嫁給你,今天她明明和趙辛楣好,正眼都沒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沒追到罷!男人全這樣吹的。”鴻漸對這種“古史辯”式的疑古論,提不出反證,隻能反複說:“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柔嘉道:“人家多少好!又美,父親又闊,又有錢,又是女留學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還要跪著求呢,何況她居然垂青——”鴻漸眼睛都紅了,粗暴地截斷她話:“是的!是的!人家的確不要我。不過,也居然有你這樣的女人千方百計要嫁我。”柔嘉圓睜兩眼,下唇咬得起一條血痕,顫聲說:“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此後四五個鍾點裏,柔嘉並未變成瞎子,而兩人同變成啞子,吃飯做事,誰都不理誰。鴻漸自知說話太重,心裏懊悔,但一時上不願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到船公司憑收據去領船票,這張收據是前天辛楣交給自己的,忘掉擱在什麽地方了,又不肯問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見那張收條,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長江裏前浪沒過、後浪又滾上來。柔嘉瞧他搔汗濕的頭發,摸漲紅的耳朵,便問:“找什麽?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據?”鴻漸驚駭地看她,希望頓生,和顏悅色道:“你怎麽猜到的?你看見沒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裝的口袋裏的——”鴻漸頓腳道:“該死該死!那套西裝我昨天交給茶房送到幹洗作去的,怎麽辦呢?我快趕出去。”柔嘉打開手提袋,道:“衣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隨手交給茶房!虧得我替你檢了出來,還有一張爛鈔票呢。”鴻漸感激不盡道:“謝謝你,謝謝你——”柔嘉道:“好容易千方百計嫁到你這樣一位丈夫,還敢不小心伺候麽?”說時,眼圈微紅。鴻漸打拱作揖,自認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別把吃東西來哄我。‘千方百計’那四個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鴻漸把手按她嘴,不許她歎氣。結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著橘子水,問蘇文紈從前是不是那樣打扮。鴻漸說:“三十歲的奶奶了,衣服愈來愈花,誰都要笑的,我看她遠不如你可愛。”柔嘉搖頭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願意相信她丈夫的話。鴻漸道:“你聽辛楣說她現在變得多麽俗,從前的風雅不知哪裏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會變得惟利是圖,全不像個大家閨秀。”柔嘉道:“也許她並沒有變,她父親知道是什麽貪官,女兒當然有遺傳的。一向她的本性潛伏在裏麵,現在她嫁了人,心理發展完全,就本相畢現了。俗沒有關係,我覺得她太賤。自己有了丈夫,還要跟辛楣勾搭,什麽大家閨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兒罷。像我這樣一個又醜又窮的老婆,雖然討你的厭,可是安安分分,不會出你的醜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隻替趙辛楣養個外室了。”鴻漸明知她說話太刻毒,隻能唯唯附和。這樣作踐著蘇文紈,他們倆言歸於好。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風雨,吵的時候很利害,過得很快。可是從此以後,兩人全存了心,管製自己,避免說話衝突。船上第一夜,兩人在甲板上乘涼。鴻漸道:“去年咱們第一次同船到內地去,想不到今年同船回來,已經是夫婦了。”柔嘉拉他手代替回答。鴻漸道:“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講的話,你聽了多少?說老實話。”柔嘉撒手道:“誰有心思來聽你們的話!你們男人在一起講的話全不中聽的。後來忽然聽見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走——”鴻漸笑道:“你為什麽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當然有權利聽下去。”鴻漸道:“我們那天沒講你的壞話罷?”柔嘉瞥他一眼道:“所以我上了你的當。我以為你是好人,誰知道你是最壞的壞人。”鴻漸拉她手代替回答。柔嘉問今天是八月幾號,鴻漸說二號。柔嘉歎息道:“再過五天,就是一周年了!”鴻漸問什麽一周年,柔嘉失望道:“你怎麽忘了!咱們不是去年八月七號的早晨趙辛楣請客認識的麽?”鴻漸慚愧得比忘了國慶日和國恥日都利害,忙說:“我記得。你那天穿的什麽衣服我都記得。”柔嘉心慰道:“我那天穿一件藍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記得你那天是什麽樣子,沒有留下印象,不過那個日子當然記得的。這是不是所謂‘緣分’,兩個陌生人偶然見麵,慢慢地要好?”鴻漸發議論道:“譬如咱們這次同船的許多人,沒有一個認識的。不知道他們的來頭,為什麽不先不後也乘這條船,以為這次和他們聚在一起是出於偶然。假使咱們熟悉了他們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們乘這隻船並非偶然,和咱們一樣有非乘不可的理由。這好像開無線電。你把針在麵上轉一圈,聽見東一個電台半句京戲,西一個電台半句報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國歌啦,半句昆曲啦,雞零狗碎,湊在一起,莫名其妙。可是每一個破碎的片段,在它本電台廣播的節目裏,有上文下文並非胡鬧。你隻要認定一個電台聽下去,就了解它的意義。我們彼此往來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柔嘉打個麵積一寸見方的大嗬欠。像一切人,鴻漸恨旁人聽自己說話的時候打嗬欠,一年來在課堂上變相催眠的經驗更增加了他的恨,他立刻閉嘴。柔嘉道歉道:“我累了,你講下去呢。”鴻漸道:“累了快去睡,我不講了。”柔嘉怨道:“好好的講咱們兩個人的事,為什麽要扯到全船的人,整個人類?”鴻漸恨恨道:“跟你們女人講話隻有講你們自己,此外什麽都不懂!你先去睡罷,我還要坐一會呢。”柔嘉佯佯不睬地走了。鴻漸抽了一支煙,氣平下來,開始自覺可笑。那一段議論真像在台上的演講;教書不到一年,這習慣倒養成了,以後要留心矯正自己,怪不得陸子瀟做了許多年的教授,求婚也像考試學生了。不過,柔嘉也太任性。她常怪自己對別人有講有說,回來對她倒沒有話講,今天跟她長篇大章的談論,她又打嗬欠,自己家信裏還讚美她如何柔順呢!鴻漸這兩天近鄉情怯,心事重重。他覺得回家並不像理想那樣的簡單。遠別雖非等於暫死,至少變得陌生。回家隻像半生的東西回鍋,要煮一會才會熟。這次帶了柔嘉回去,更要費好多時候來和家裏適應。他想得心煩,怕去睡覺——睡眠這東西脾氣怪得很,不要它,它偏會來,請它,哄它,千方百計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見。與其熱枕頭上翻來覆去,還是甲板上坐坐罷。柔嘉等丈夫來講和,等好半天他不來,也收拾起怨氣睡了。